手腕骤然被人捏住,云泱第一次知道病着的江亦止竟然这么大的力气。她眨眼看着腕上那只苍白透明用力钳着自己的手,眼睫颤了颤,住了口。
江亦止缓了下那股难受,哑声开口,“你中过跟我一样的毒?”
云泱仔细想了想,“种毒”跟“中毒”,差的好像有些远,但一时解释好像又很困难,便模棱两可的应了一声:“是种了跟你一样的毒。”
第四十六章 情乱
雨隐约小了一点,一枝被雨打的横斜出来的海棠在亭沿轻轻晃动,枝头积攒的雨水摇摇欲坠。
“啪嗒”一声极轻微的水珠滴落,江亦止恍被惊醒,胸口的那丝滞闷似乎也削减了些。
手腕上冰冷禁锢的力道一下松懈,云泱怔了怔,视线落在先前被他握过的地方,她皱眉抬眼:“怎么了?”
能怎么呢?江亦止心内嗤了一声。
方才那一瞬,脑内一闪而过的模糊记忆让他十分陌生,他一点点松开紧攥着的衣襟,任由毒发那一阵凶似一阵的蚀骨之痛将他整个吞噬。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流逝,江亦止下颌紧绷,习惯性地朝云泱展出一抹脆弱笑容:“……有些……难受……”
身上难受,心脏某处也跟着滞塞。
“我……”他刚出口一个字,一阵更强烈的痛楚直冲四肢百骸,江亦止指骨攥得发白,冷汗瞬间滑落,身体不受控制的要往前栽。
“哎——”云泱忙顺着他栽倒的趋势往前迎了一步。
将人抱了个满怀。
淡淡的清苦药味将她整个包围,她喘着息努力支撑着对方压过来的力道,犹豫了会儿开口叫道:“……相公?”
自是无人回应。
江亦止的吐息带着微微的凉意喷洒在她颈侧,又麻又痒。云泱感受着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暗暗叹了口气。他心跳骤缓骤急,呼吸紊乱,显然在昏迷之中也不太安稳。
雨打海棠,轻风过梢,云泱不知道就这么抱着江亦止在亭里站了多久。
有脚步声在亭外响起,带着湿雨的冷意。云泱面无表情地抬了下眼睫,就见一个人影面色不愉的大步逼近,压在身上的力道骤减。
陷入昏迷中的江亦止被来人扶起。
云泱:“?”云承扬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扫了眼空寂的花园,先前跟江亦止过来避雨的时候一路上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云承扬漫不经心瞥她一眼,脸上仍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嫌弃表情。对上江亦止,嫌弃转为一脸不耐。
他原本对江亦止就没几分好感,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感慨下不中留的妹妹谁知道这天竟又下起了雨。
王府的山石湖景设计很是讨巧,隔开内外院的镂空墙处栽种了几株生长繁茂的紫藤,郁郁葱葱的繁盛枝叶将临墙的长廊几乎全隐了去,他方才就一直在那里呆着,谁知道妹妹突然就带着这病秧子小跑着从自己旁边擦身而过,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忍着心里那股酸意,云承扬索性就在紫藤花廊下继续呆了下去,两人的谈话声音虽然不大,但两厢距离并不算远,因此他们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只是越听,他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
他捏着江亦止的手臂绷的死紧,什么叫‘他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云泱以前就跟这个病秧子认识?!她五岁之前泡的药浴又是什么东西?
他小时候对这些不是不好奇,每每被云泱屋子里的药水熏得捏着鼻子跑开,他都要问上母亲一句,妹妹泡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药,能救人命的药。
母亲看着妹妹这样告诉他,眼神里满是怜爱与歉疚。
跟她羡慕自己能在云京长大一样,他也羡慕妹妹能留在母亲身边。
云承扬的嘴唇紧抿,目光沉静如水。
“扶哪儿?”声音淡漠,不带丝毫感情。
云泱活动了下手臂,皱眉看他:“你今天又是怎么了?”自己巴巴凑上来,这会儿又摆臭脸给谁看?讨厌人还扶的一个劲!
云泱心里默默吐槽了云承扬一句。然后指挥他把江亦止扶上了马车。
八月一直在马车附近待着,见江亦止这种状态回来倒一点也不奇怪,连问都没问他一句,仿佛早就习以为常。
云泱将江亦止安顿好隔着车帘探出头来,同江亦止道:“父亲那里我就不去拜别了,你记得也跟玥儿说一声。”
云承扬皱眉看她,半晌点头说了声好。他隔着车帘欲言又止。
雨渐渐有停的趋势。
云泱往车里进的时候看见云承扬表情,难得知礼的微笑叫了云承扬一句:“兄长还有什么事?”
云承扬听见她称呼,脸绷了半天才想起来瞪她,转身拂袖而去。
还是这么容易炸毛。
云泱脸上终于浮现一抹笑意。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云泱隔着帘子敲了敲车壁。
“八月?”她学着江亦止的样子叫了八月一声。
顿了会儿,外面冷艳的声音应了一声。
云泱:“公子这个样子可是毒发了?”
八月毫不犹豫回道:“是。”
本就到了发作的时间了。
云泱自顾自“嗯”了一声,往江亦止那侧缓缓挪了过去。
她端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亦止俊雅无俦的平静睡脸,想了想低头解下腰间的荷包,取出里面一只流光溢彩的小瓶子,清爽淡雅的香气在车厢里氤散开,江亦止一直皱着的眉头随着香气溢散,逐渐舒展。
江亦止体内的毒源于娘胎,但不知为何发作的却如此迅速。他体内的毒比她想象中要严重许多,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她第一次尝试以血饲毒的时候,江亦止的身体会产生那么大的反应。
她凝视着江亦止已经平静下来的脸,深呼了口气,一咬牙狠心张口咬在了自己雪白的腕。皱着眉牙齿用力,浓郁的铁腥气瞬间充斥口腔。
不是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么?云泱嘴角殷红,展出一抹艳绝的笑容。
江亦止倚着车壁头颈微仰,细白如瓷的脖颈修长漂亮。云泱在他身侧直背跪坐,深吸了口气缓缓低头覆上了男人冰凉的唇。
扶在江亦止脸侧的手微微颤抖……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血腥味掺杂着香料的清爽淡雅,生出丝丝暧昧……
云泱见他将血完全咽下,垂了垂眸,抬腕又咬了第二口……
她该对自己有些信心的。
*
两日后。
雨后天晴,太阳犹怕被人们忘了似的高高悬在头顶,初夏的蝉不知隐在何处一阵赛过一阵的长声嘶鸣。
望月楼。
顾添亲自端了厨房按照新食谱研制的新菜,敲响了九层那位神秘客人的房门。
稍时,房门从里面开启,女子姣好的面容已经十分不耐。
她垂眼瞥了下顾添端上来的新菜:“油多了,肉片炸制的也有些过火候,炒的时间还太长,我不用尝,这道菜焦脆的口感已经没了,酸度也不够。”
顾添挑了挑眉,听完女子讲说腾出只手捻了一块丢到嘴里……
女子觑他:“怎么样?”
漂亮的桃花眼夸张的瞪得滚圆:“还是姜姨厉害!”
“嘁!少拍马屁,送信的人呢?臭丫头再不来,老娘就要走了。”
十分无所谓的语气。
顾添神色一顿,算了下叫人去送信的时间,笑容逐渐淡了下去。
“是我的错,这几日楼内事情太多,我差点就忘记了,我亲自去跑一趟。”说着,放下托盘就要往外走。
女子叫住他:“不用,赶在汛潮之前我还得去趟绥陵。”
她起身过去到榻边,取了个小包裹过来放到桌上:“等我从绥陵回来的吧,到时候叫上扬扬一起。”
顾添皱眉:“相府过来这里用不了很久。”
姜书瑶嗤笑着觑他一眼:“可挡不住有人想拦。”
顾添一滞,心说竟然什么都瞒不过姜姨。
“我此番本就没打算在云京停留太久,也没必要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女儿就在这里我随时都可以见。”姜书瑶忽然微笑看向顾添,“倒是你,小添。”
顾添敛目:“姜姨。”
姜书瑶眼里一闪而过复杂情绪,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她张开手臂,“小时候刚见你那会儿倒是经常抱你,这才几年不见竟然都这么大了!让姜姨再抱抱你——”
顾添失笑,上前弯腰给姜书瑶抱了下。
“小添,不要活得跟姜姨一样。”顾添闻言愣了一瞬,茫然望向姜书瑶。
姜书瑶怜爱地轻抚了抚他的背:“不要像我一样,为别人而活……”她将顾添扶起,“姜姨会心疼的。”
她加起来活了两辈子,还有什么是看不明白的呢?
第四十八章 竹马
江亦止这次的毒发情形跟以往不太一样,面容平静,倒像是睡着了一样。连林丛厚查探他脉象都觉得很是稀奇。
“怪了。”林丛厚纳闷的捻着下巴的山羊须,皱着眉又探了一遍。
初七焦急的在珠帘外伸着脖子往里面看:“林大夫,哪里奇怪?”
云泱正在悬台处逗弄栏上恹巴巴立着的蓝宝,林大夫只是疑惑,却并未太多担忧神色。想来她的血于江亦而言并非全无用处。只是他体内的毒素留存太久,她那些量于他而言杯水车薪罢了。
她抬手抚了抚蓝宝头顶的一簇绒毛,从凭几的小钵里捻了一小撮鱼食到它喙边,尖利小巧的喙在云泱细嫩的指缝里啄了啄,见她毫无反应终于大着胆子吃起了云泱手里的食物。
“小公子的身体没见异常,甚至……”林丛厚琢磨着措辞,而后缓缓道,“甚至这次昏迷状态下的脉象比先前做药熏的时候还要好上不少……”
他纳闷看向初七:“这段时日小公子都用了什么东西,你且一一同我说说。”
初七挠了挠头,道:“只有您新换的药方……公子跟郡主同用的。”
林丛厚震惊看向榻上的江亦止,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飞快瞥了眼悬台处安静喂食的女子背影,抓住初七压低声音:“你说什么!郡主吃的哪门子药?!”
初七撇了撇嘴。
林丛厚骤然反应过来,那日大婚小公子喝醉了酒从他这里拿走一包用以试验药性的毒粉……
老先生神情严肃,一双布满风霜的面庞越发凝重。
倏后,他将手指从江亦止腕上拿开,低头深思了一会儿,叫住了云泱。
“郡主。”
云泱背对内室,脸上并无一丝惊讶神情。她抹了抹指间沾着的碎粒,掸了掸衣袖平静转身,笑道:“林叔叔。”
林丛厚朝她招手,一脸慈爱:“让老夫帮郡主看看脉象。”
云泱拎着裙角下来悬台阶梯,走到林丛厚旁边。她扭头朝初七道:“初七先回去休息吧。”又将青荷也支了出去。
偌大的寝居只剩了他们三人。
云泱坐到林丛厚对面,将衣袖掀开,露出一截细白的腕,抬向林丛厚。
手指刚覆上云泱脉搏,女子娇而软的声音娓娓响起,“林叔叔,我没有中毒。”
指腹下的脉象稳健有力,但触及到的皮肤却温度灼人,林丛厚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脉象。他怪异地看了一眼云泱:“方才七月说的话,郡主都听到了?”
云泱摇摇头:“相公给我吃了从林叔叔那儿拿的药。”
林丛厚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云泱将衣袖放下:“那药对我没什么用。”她笑得灿烂,问林丛厚,“林叔叔要不要取些我的血来研究研究?”
林丛厚已经震惊地说不出来话,云泱的注意力又全在林丛厚身上,两个人谁也没发现榻上男人缓缓睁开的一双沉黑的眼……
*
戌时正,闲隐居外丞相府各处灯火都燃了起来,映照得相府上空隐约透出些暗橘。
云泱没什么胃口,晚饭只简单用了几口清粥。
池中游鱼拨弄水面,屋外的绿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云泱正倚着圆几发呆,寝居的窗沿处忽的发出一声轻响。
像被什么小物砸到。
云泱抬了抬眼,并未见什么动静。
“嗒——”
又是一声。
这次那东西像是砸到了窗纸上,细白的新窗纱被砸了一个指肚大小的洞,云泱睫毛动了动,视线落到脚边那枚指甲盖大小仍在晃动的碎石上。
云泱皱了下眉,从凳子上起身走到窗边。
外面静悄悄的,初七和青荷都回去休息了,八月她近来倒一直没有见过。
“谁?”她冲着空寂的院子问了一声。
无人应答。
云泱站在原地没动。
那石子像是长了眼睛,又是一下,打在她站着的位置正前方。
云泱推开窗户,清凉的夜风挟裹着夏夜空气里的草木清香涌了进来。她蹲下身子,将那枚石子捡起捻在指间,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气息。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石子,没注意到窗边倏然多了一道欣长人影。窗棂被人叩了两声。
“阿泱。”
云泱讶然抬头,隔着窗户撞进一双明澈的眼眸。
“顾——”她忽地噤了声,下意识回身看了眼身后的床榻。江亦止仍旧躺着,面容平静,无论刚刚的碎石击窗还是现在顾添肆无忌惮的说话,都没能引起他丝毫的反应。
云泱仍压低着声,有些担心道:“顾甜甜,你怎么来了?”
相府是什么地方,顾添竟然这么大胆深更半夜闯进闲隐居,也就八月如今不在,他们这处院子里巡卫又少。否则被人碰上抓住,她连捞人都不知道该找个什么合适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