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添自然知道她心中顾虑,闻言屈指敲了下她额头,却不是回答她先前的话:“还真打算嫁了人就安心做江府的少夫人了?”沉沉夜色中,他面上表情有几分不太真切,语气里有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
云泱隐约只能看见他那双弯着的桃花眼,以及眼里映着的细碎灯火。
今天的顾甜甜有点奇怪,云泱被他盯的不大自然,转脸摸了摸耳朵,小心猜测:“是不是望月楼……出什么事了?”
顾添心内苦笑,面上却拿那双漂亮的眼睛剜她:“你还记得我只是个打工的啊?”
云泱:“………”
顾添“嗤”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背靠着窗棂手肘撑着窗沿,云泱看不见他表情。
他被姜姨带回菩提山那会儿,云泱才两三岁,刚会说话,每日跟在屁股后面“天天、甜甜”的叫他。他一个人流浪惯了,只觉得这小姑娘好生聒噪烦人。
他在外早养成了一副见人就笑的性子,可这么大点的娃娃懂什么。
云泱每次跟在他屁股后出去,不是被他带去爬些十分陡峭的山就是惊险刺激的丛林探险,当年他呲着牙在林子外吓唬才三岁多的小姑娘,“只有胆小鬼才不敢进去林子里玩,云泱你是不是胆小鬼?”
“我不是!”小女娃掐着腰梗着脖子反驳他。
“那好。”
少年顾添原本只是想吓唬小云泱,想要这小不点以后不要再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自己后面,于是带着才一点点大的云泱在菩提山脚猎坑遍地的林子里玩起了捉迷藏。
他一路做了记号将痕迹引向一处废弃的猎坑,然后脱下外袍丢了下去,又掩去痕迹躲到了一旁的树上。
小姑娘心惊胆战的随着他留下的记号进来,果然看到了那个坑洞。
强撑着害怕的小姑娘看起来有些可怜,但似乎知道小哥哥就在不远的地方,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然后她发现了坑洞里顾添的衣服。
“甜甜、哥……哥哥、”那会儿的云泱说话都有些卡壳,似乎分不太清究竟是哥哥藏在了坑底还是一不小心掉进了坑底。
顾添见惯了她飞扬跋扈的样子,少有这样惊惶的时候,他觉得有趣,便在树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知道一不留神没注意,小姑娘从坑沿出溜着滑了下去。
惊天动地的嚎哭响彻林子上空。
连顾添都傻了,他心里又气又恼,本就是想吓唬她不让她跟着自己,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还要想办法救她。
顾添觉得自己的脸可能都绿了。
“喂!”他忍着怒意喊下面的哭包,唇畔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是不是胆小鬼?”
一阵哭嚎抽泣之中,云泱的声音哽咽着回道:“才、才不、不是!”
他忍着烦躁将小姑娘从坑里捞出来,兄妹两个身上都是又脏又狼狈。
云泱脸上挂了彩,身上的小裙子沾了许多草屑下摆破成了好几块,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云泱落下去的地方正好是满地的洛叶,他自然不敢压,边从另一侧落满了碎石的地方跳了下去,大腿外侧划伤了好长一道。
他一路抿着唇,思考着晚会儿回去,被姜姨看到他把云泱带成这样一副样子会怎么骂他。
他习惯性扬起笑脸。
却不想姜姨看见他俩这副样子回来,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最后一边笑骂他们两个小兔崽子,一边给他们扒了精光当院丢进了大木桶。
云泱兴奋地咯咯乱叫,他被打了满脸水花怔忡着缓缓从头到脚红了个透……
年少的羞耻心总是格外的强烈,因着年幼时的一次“坦诚相见”他别别扭扭将云泱划成了他的人,无论何时都宠着护着欺负着,却舍不得委屈她半分……
只一眨眼,他原以为只属于他的小不点,竟然嫁人了……
……
“阿泱。”顾添微侧过头,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你嫁给他开不开心?”
云泱茫然地眨了眨眼,浓黑的睫毛羽扇一般往上掀开,对上一张带笑的脸。
顾添转身笑看着她:“你要现在反悔,倒是还来得及。”他眼睛促狭一挤,朝云泱道,“叫声添哥哥,哥马上带你私奔!”
第四十八章 中邪
莫名的,云泱觉得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她心弦一绷,木着脸回头。
斜对着窗子的床榻上,江亦止眼睛紧紧闭着,仍是没醒。
云泱抚了下胸口,心内腹诽:她这是在心虚什么?就好像她跟顾甜甜之间真有什么似的。
“是不是心动了?”见她莫名发愣,顾添舔了舔牙齿,戏谑道。
“动你个头呀!”云泱瞪他一眼,嗔他,“没个哥哥样!”
顾添喉结滚了滚,唇畔浮现一抹似有似无的笑,那句:我又不是你哥哥,终究没说出口。
难得顾添没有继续逗她,云泱有些纳闷,这人虽然看起来跟平日好像没什么两样,但心里肯定有事。
她拿收支戳了戳顾添腰窝。
顾添拧起眼睛睨她一会儿,而后道:“前几日,姜姨到了云京。”木已成舟,顾添不想让这傻姑娘再看出来些什么,索性拿她娘的事情硬生生转移了话题。
云泱果然被他成功带偏。
云泱:“!!!”
“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有人来告诉我?!”她一双眸子明亮清澈,带着几分纯稚娇憨。
顾添别开眼,话里不自觉透出几分迟涩:“不是你忙着回门,忙着照顾——”他的话戛然而止,怎么也吐不出一个合适的称呼来称呼江亦止。
云泱:“?”她一眨不眨盯着顾添露出来的半张侧脸。
顾添被她盯得不太自然,冷不丁抬手捏住她下巴将她脸转了过去,嫌弃道:“专门叫人送了口信给你,怎么叫没人来告诉你?”
下颌扭动带动顾添捏着她下巴的手跟着摆动。
云泱纳闷扒开他的手:“哪有……”
顾添:“………”
他疑惑将云泱上下打量一遍,又嫌弃扫过异常安静的闲隐居小院,轻嗤一声,语气怪异:“这到底是专属你这新夫人的待遇还是相府之中根本没人将这闲隐居放进眼里?”
倘若真的是消息送到了却无人往这小院儿中通传,那云泱对此事毫不知情便也说得通了。
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顾添一双桃花眼微眯了眯,眼前浮现出一张尖瘦刻薄的嘴脸,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你先歇着,我忽然想起些事情,改日再来看你。”说着就急匆匆要往外走。
“……我娘——”
顾添停脚回头,挺俊眉毛高高扬起,像小时候那样捉弄她道:“早走了~”
明澈地眸子忽的黯淡下来,顾添余光瞥见窗棂后另一个男人模糊的脸,薄唇紧抿,第一次强忍着没有上去安慰。
*
周遭静寂,云泱还陷在与母亲错失相见机会的沮丧里,因此便没注意到榻上男人早已睁开的眼,以及眼睛里一种堪不破的复杂情绪。
江亦止面无表情的盯着帐顶。
眼睛余光里,他的夫人正对着窗外方才那男人离开的方向,久久不曾动过。
锦被下,冰凉的手指缓缓收紧,直到将身下床褥死死攥在手里。
本也跟他没什么关系,这样不是挺好的么?他也不必有什么顾忌。沉黑的眼瞳里,冷意逐渐汇聚……
云泱愣神看着顾添洒脱离开,怔忡半晌想起什么急匆匆小跑着往门口去。
“你要去哪儿……”嘶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自内间榻上传来。
一室的安静中,云泱乍被吓了一跳,打算拉门的手僵在半空。
她呆呆回身,看见榻上原本躺着的江亦止撑着床柱缓缓坐了起来。
江亦止墨发半散,披垂在肩,额间几缕碎发从脸侧垂下,遮住那双狭长幽沉的眼。云泱看不见他眼中情绪。
江亦止又问了一遍:“你要去哪儿?”
“我……”云泱莫名被他问的心虚。
屋里的绮窗大敞着,轻风从窗外吹进,将隔开内外间的珠帘吹得叮咣作响,云泱被这阵脆响震得骤然回神。
江亦止冷淡看着门口的少女默默将手缩回,拂袖之间一抹白纱染了猩红在雪白腕间翻飞,吼间是令人作呕的铁锈腥味。
他忍着胃里翻腾的不适,抬手按住起伏的胸口,习惯性勾起唇。
“可能,睡了太久,在梦中,感觉耳边一直有人。”隔着半透的珠帘,他盯着云泱的眼神温柔,透着丝丝不解,一字一顿道。
云泱心惊肉跳,“哪来的人?!”
少女眼中掩不住的慌乱,让江亦止心内愈发地沉。他点了点头,朝云泱招了招手。
少女疑惑着走近,临到榻前时,缠了纱布的手腕被榻上的人轻轻握住。
江亦止将她拉坐在榻侧,冰凉指腹来回摩挲着她腕间被打了结的纱布,闷闷一笑,解释道:“大概在做梦吧。”他掀了下眼,撞进少女闪躲不及的清亮眸子里,轻勾着唇。
等到云泱察觉,腕上的伤口已经袒露在空气中了。
她下意识缩手,却被江亦止牢牢握住。
两排整齐的牙印错落着印在纤细雪白的腕上,周围泛着淡淡的青紫。旁边还有几道利刃划痕,丝丝缕缕干涸的血迹洇在新旧伤口的周围,透出极暗的颜色。
江亦止数着那些划痕,浸血的纱布被他丢落在地,他凝了会儿云泱腕上的伤,算上牙印一共六处伤口。
沉静的眸掀抬开,他拧着眉哑着嗓子问她:“疼不疼?”
云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江亦止被她惹笑,方才胸腔内那股莫名的滞闷暂被抛到脑后,“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冰凉的指漫不经心勾了下她掌心,云泱被痒的颤了下肩。
她嘴巴半张,怔忡了半晌,才皱着眉,嘟囔了一句:“原本都不疼了,被你这么一问,倒突然开始疼起来了。”
一声低笑,江亦止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了一只白瓷小瓶,瓶子有些眼熟,云泱盯着那瓶身瞧了一会儿,脑海里有了印象。
馥郁的草木清香随着瓶塞的开启溢散出来,是季大人生辰宴那次,江亦止给自己涂抹过的止疼祛疤膏药。
“我、我自己来——”
“别动。”男人语调微沉,握着瓷瓶的手撤离老远。
修长的指从瓷瓶内取出膏体,江亦止肩上披散的墨发流泻,冰凉的发轻轻拨弄着云泱脸颊。浸凉的膏体沾染到伤口痛得云泱倒抽了一口凉气。
江亦止放缓语调,连手上的动作都轻了一点。
“忍着些。”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愣。从云泱靠近他开始,他整个人仿佛中了邪……
第四十九章 争锋
近来江亦止有些奇怪。
云泱听着茶楼里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腔调,心不在焉地想。
嫁到丞相府前她就知道自己担负着怎样的期许,她知道自己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是为了一个人。这个人恰好是江亦止那也很好,他秉性温和,无论性格、人品还是样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好。所以从一开始接触到这个人,她便拿出了自己十二分的诚心,将他当作自己要相伴一生的人。
只是对方显然并不这样想。
云泱还记得大婚那晚,他冰凉的指骨钳在自己脖子上的温度,窒息之感到了如今还仍历历在目。
会有人因为醉酒便性情大变吗?云泱抿了口茶。
显然不会。
那日他眼中迸出的阴鸷冷漠不似伪装,当时自己为他找的借口也实在过于牵强。
桌案上的惊堂木猛地一拍,案后的先生显然说到了兴头之处,茶楼上下爆出阵阵喝彩。
云泱被周遭的呼喝声惊回过神,跟着周围的观众一同笑了起来。
她娘深爱着父亲,却也并未委屈自己被禁锢于王府之中一方小小天地。人生苦短,能做的事有许多,大可不必耽于情之一事。这一点她母亲做的就很好,她自然也不能太差。
等将江亦止身上的余毒清除干净,她也可以尝试着用在母亲那儿学到的东西将望月楼再壮大一些,以小于云京的规格在其他城市开办望月楼分号。
做个女首富好像也很不错?
云泱眯了眯眼,想象了下自己埋身金玉当中的样子,不由咧开了嘴。
刺目的日光逐渐高悬,透过二楼窗子打在云泱脸上,云泱拿手挡了挡脸,心道:事不宜迟。
她从腰畔摸出两粒碎银往桌沿一丢,挤开拥堵的人群下了楼,直奔十字街……
*
丞相府。
江亦止披着件薄衫敞怀坐在悬台凭几后,敛着眉看手里的信,久久未动。
室内的四角铜兽炉内袅袅轻烟升起,味道清爽,盖过那股淡淡的药味清苦。
他近来心悸发作的次数少了些,不知道是林叔新配的药当真有了效果还是云泱连日来以血入药的功劳。
他将手中信纸折上,往信封里塞的时候沉缓开口:“可有查到那人踪迹。”
室内静寂,正是午后,初七抱着悬台下的垂柱睡得正香。
八月的声音冷不丁从外面传来,似乎隔了一个屋顶。
“去了赵嬷嬷的院子,呆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离开。”
当日小郡主同那陌生男子隔窗旁若无人的谈笑,倒是没有发现她。她若有所思的从房檐上跃下悬台,有些好奇江亦止接下来的反应:“属下倒不是第一次见他。”
江亦止沉静的眸抬起。
“云京有关郡主的流言四起时,那人曾带郡主来过相府。”
俊挺的眉头微向下压,眼下的痣被半垂的眼睫遮住。
半晌,江亦止“嗯”了一声:“什么来历。”捏着信封一角的指骨暗暗用力。许久不曾发作的心悸有隐隐有迸发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