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添已经下了马车,他安静站在车下,将她方才神色尽收眼底,原本伸出去的手缓缓收回虚握成拳,只将手臂悬在半空。
“来。”
云泱扶着他的手臂跳下马车,随着那名叫玄霄的近卫朝客栈里走。
客栈的规模确实不大,正如顾添先前说起的那样,祝原小城来往经停的行人几乎没有,里面的一切都简朴而老旧,连墙面都十分斑驳。只是难得一次性接洽这么多客人,老板一家几乎全都出动了。佝偻着身体的老爷爷颤颤巍巍地拿着抹布擦拭楼下的柜台、楼梯扶手,连掌柜的小儿子都跑上跑下的为今天的客人们送房间里短缺的东西,看起来十分高兴。
老旧的楼梯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距离二楼每近一步,云泱都觉得自己心跳也要快上一分。
快到二楼的时候,不知哪间房内隐约有交谈声传来。
随着走道尽头房门拉开,清晰可闻的咳声传了出来,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背对着云泱一行,摇着头唉声叹气地拉上了房门。咳声似乎也随着那扇门的合上,被隔绝在了门后。
江亦止病的好像更严重了些。
云泱拧眉,垂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掐住掌心。楼梯口的房间在此时房门开启。云奉煊那张温厚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好奇的在她和顾添之间逡巡着。
“啧啧啧——”云奉煊倚着门框,对着前面带路的玄霄挥了挥手,下巴指着走廊尽头的方向,笑嘻嘻对云泱道,“好久不见了呀小姑姑!没想到能在祝原巧遇,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缘分~”他特意将‘缘分’二字拖了长腔。
方才江兄隔着窗户望见楼下小姑姑时候的眼神,就十分有趣。旁边的男子仪表不凡,回想先前他拆护臂帮小姑姑挡雨,想必可不仅仅只是车夫这么简单。
“殿……阿煊。”想了想,云奉煊近卫全都做了装扮想必也是不想大张旗鼓在此处停留,云泱便换了个称呼,她担心望向走廊尽头处的房间,问云奉煊道:“相公怎么样了?”
云奉煊挑了挑眉,下意识想看小姑姑旁边这男人的神色,奈何顾添头上的斗笠还未摘,只下半张脸在外露着,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他眼睛转了转,又“啧”了一声,望进云泱眼底:“很不好。”
不是“很好”,也不是“不是很好”,而是“很不好”。云泱沉默一瞬,打定主意:“我去看看他。”她往前刚迈出一步,忽又停下,转头看向顾添,对云奉煊道:“这位是我兄长,阿煊能不能先让人带他回房休息?”
兄……长?倒是有趣。
云奉煊咧嘴一笑:“自然,小姑姑放心!”他往侧旁让开一条路,抬手往走廊尽头处抬手一指,眨了眨眼,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挨着江兄房间那处,就是顾公子的房间。”
湿凉的雨水从袖间渗出,自指尖滴落。顾添轻笑一声,抬手拉住下颌上的斗笠绑绳。斗笠拿开,俊朗的面容因着雨湿的狼狈沾染了几分苍白孤冷。
“多谢。”他唇角勾起,权当不知面前这位年轻储君的用意。
云泱惦念着江亦止的身体,听见云奉煊的安排,点了点头,便匆匆往走廊尽头那间房门处走。
顾添跟在云泱身后,转身的刹那,勾起的唇角瞬间拉平成一条直线。
*
调配缓解毒发痛楚的药草已经悉数交给了太医,八月背对着床榻,肩膀紧绷。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又是一副清冷没什么表情的一张脸。
轻缓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她看了眼自己垂握在一旁的手,面无表情的走过去拉开了门。
“夫人。”
云泱倒是被突然拉开的房门吓了一跳,立在门口茫然了一会儿。才道:“公子如今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八月垂首将路让开:“药物依赖,太医们如今也束手无策,只能调配暂时压制疼痛的应急药。”
明明之前渡血已经好了许多,怎么会这么严重?云泱皱着眉点了点头,“我看看他。”
八月颔首,退出门外:“属下去盯着公子的药。”
八月离开时顺便带上了门。
土剁建筑的霉潮气扑面而来,因着江亦止畏寒,房内的窗户也紧紧闭着,简陋的案头是刚燃的熏香,清雅的香气在室内袅袅散开。
云泱走到榻边,榻上是江亦止那张愈见清瘦苍白的脸。他狭长的眸紧闭着,清冷的眉拧在一起,连眼下那颗痣都有些颤抖,睡得似乎并不安稳。
云泱叹了口气在床沿坐下。
“活该!”她小声嘟囔了一句,蹙着眉下意识抬手抚向他眉心的褶皱。
清爽淡雅的香气随着的她指间的动作萦绕在江亦止鼻间,江亦止拧着的眉心逐渐舒展。云泱抬手拔下发冠上的银簪,在指尖划过,口中犹在自言自语——
“救你本就是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意义,这样想想我好像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不能指望你能像琼婉阿姨信任娘亲那样信任我……”说着她叹了口气,垂首捏着江亦止瘦削的下巴将指尖的血滴在他唇缝里,“希望你的毒能快些解开吧,我也好安心去当个了无牵挂的小富婆……”
指尖挂着的血珠摇摇欲坠,云泱拿袖子帮江亦止沾了沾唇,将手指含进嘴里。她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还在思索明日要怎么找个借口同云奉煊道别。
榻上,江亦止眼睫轻轻颤动,鼻间是浓烈四溢的芳香,他呼吸急促,迫不及待想要距离那个味道更近一些。
浅色身影倏然压了过来,云泱猝不及防被江亦止红着眼睛扑倒在地。
脑袋重重磕在床沿,云泱痛的闷哼一声,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颈侧,下一瞬刺痛感从颈窝处传来,云泱震惊地瞪大了眼……
第五十五章 茫然
云京城,景元宫。
内侍紧张的在殿外徘徊着,大殿下今日已经催了数次,只可惜他们的人还是没有消息传来。
“赵恒!”云奉谨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那名内侍听见呼唤连忙回身,小跑着进殿,急忙应道:“殿下?”
阴沉的天光隔着景元宫繁复的菱花隔栏打在云奉谨身上,他面色一半在明一半隐在阴影里,晦暗中赵恒悄悄抬眼,恍惚看见云奉谨手间翻转着一封折起的信笺。
“我记得……太子此番南下并未带他身边那名少年随从同行?”云奉谨单手支颐,懒懒开口,一扫之前太子一行全无音信时候的燥郁。
“那名叫应玦的少年?”赵恒疑惑道。
“大概是这么个名字吧。”
云奉谨挑了下眉,忽地身体坐正,重新将信笺展开又看了一遍,头也不抬朝赵恒道:“把那孩子带来景元宫。”他唇角扬起抹诡异的笑容,“我有个惊喜要送往绥陵。”
……
赵恒从殿内离开,云奉谨随手将那信笺丢进灯罩,跃动的火苗攀升,大殿下凤目微眯,心道:这星癸楼主倒也不是全然无用。
至少他无法明面动用归乙楼势力的时候,这人用着还分外趁手……
*
祝原小城。
傍晚时分,随行的老太医又上来一次,云泱亲自给开的门。
清苦的药汁冒着热气扑面而来,云泱皱着眉迎了大夫进来。她看着太医亲自送到房间的汤药问人:“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只是单纯想要请教太医,像大公子这样长期用药物压制体内痛楚对身体可有益处?”
太医叹了口气,抬起一双浑浊老眼望向榻上躺着的年轻男子,摇了摇头:“老夫行医数十载,虽医过无数疑难杂症,却还从未遇见过大公子这样被毒性侵蚀至此的病患……
应急之药虽能暂时抑住毒发带给大公子的痛楚,但大公子的身体也会逐渐适应应急药物的药效,对身体百害而无一利。”
云泱点了点头:“那您可能诊出大公子是对何种药物生出了依赖?可是这应急之药?”
“自然不是。”太医回答的斩钉截铁,他当时诊断出来的结果就是大公子曾服用过某种药效极强的抑制毒性的药,并对此产生了依赖。
老太医将当日在马车上说过的话又同云泱说了一遍。
云泱怔忡许久,慢吞吞转头看向床榻上安稳睡着的人。颈上的伤口似乎也因着太医的这番话开始灼痛了起来……她不大自然地将衣领往上轻拉了拉——所以,先前江亦止昏迷之中咬破她的脖子,是因为对她的血产生了依赖?!!!
这些时日他毒性虽然减缓但状况越来越差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云泱:“………”
“夫人?”太医见她许久未曾出生,忙叫了一声。
“您说什么?”
太医:“夫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您可知道大公子近来都用了哪些抑制毒发的药?”说着边踱步到了榻边,躬身按上了江亦止手腕。
“这?!”
太医感受着指腹下男人稳健跳动的脉搏,平静缓和,睡颜也是多日来难得一见的安稳。面色褪去了苍白,连薄唇都泛着健康的光泽。他诧异回头看向云泱,感受着这药的神奇,激动道:“夫人可否让老夫看看这药?!”
满是求知与好奇。
不能,不敢,不可以……
云泱在心底喃喃。
她拧着眉装傻:“您说什么?大公子用的药一向是府内的府医调配,我还真不知道哪一味有如此奇效。”
失望之色布满苍老的脸颊,老太医半是疑惑半是惋惜:“这发作之症竟生生被大公子给抗过去了吗……”
云泱心内腹诽:抗个屁,也不知道抢了我多少血!
她眨了眨眼,“那这应急之药……”
老太医豪迈挥袖:“不必再喝!”
“那——”云泱扭扭捏捏,“大公子难得如此奔波,可否劳烦太医熬些益气补血的汤药送来,我想给他进补一番。”
“您严重了,这药每日都会熬上一些,一会儿老夫差人给大公子送上来一碗。”
“有劳。”
老太医躬身离开,云泱看着房门从外面合上,呲着牙将刚刚被衣领摩的生疼的伤口露了出来。房内临着窗户一边放置着一张老旧的案几,案几上扣着一面老式铜镜。云泱走过去将铜镜扶正,就着昏花的镜面拧眉观察着颈侧被江亦止咬破的伤口。
清晰可见的一圈牙印烙在颈上,边沿隐约泛着青紫,往里一些两颗牙印深入皮肉……嘶……江亦止是狗吧?
脚步声去而复返,云泱以为送补药的侍从上来,忙将衣领重新拉好,遮住伤口。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云泱叹了口气从案几旁起身开门。
顾添一身飘逸白衣长身玉立站在门外,云泱与他隔着门四目相望。
桃花眼微微眯起,顾添抿唇居高临下的看她。他身上是刚沐浴过后的皂角清香,发梢还挟着湿意。
云泱莫名紧张,不由自主便想将被江亦止咬过的那边身体往一侧转转。
两厢沉默几息,云泱咽了咽口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一碗汤药被顾添五指抓握着送到云泱眼前。他喉间动了动,眼底昏暗不明:“方才下去转了一圈,听闻你这需要这个,便顺手送过来了。”
感觉顾甜甜怪怪的……
云泱好奇去窥探他神色,却也没看出来什么,只得愣怔将药碗接过。
顾添看着她将碗接稳,利落放手,转身进了旁边房间的门,一句多的话都没说。
云泱:“………”
他这又是抽的哪门子疯?云泱也没顾得上纠结太多,毕竟颈上伤口的灼灼痛意似在提醒她失血过多,需要赶紧进补。
她捧着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转身,红枣党参的甘甜扑鼻,云泱凑近碗沿轻轻吹了一下,将药汁送到唇边——
“不是说——是给我进补的汤药么?”
温沉的声音带了些沙哑迎面而来,云泱被吓了一跳,惊呼一声手从碗沿松开。
一只清瘦、白皙的手稳稳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接过差点砸落的药碗,红褐色的药汁在白瓷碗中轻轻晃荡。
江亦止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醒了过来,连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她都不知道。心脏剧烈跳动,云泱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遮上的衣领被一双浸着凉意的指尖碰到,云泱缩了下脖子。
“别动。”
“……”
伤处麻麻痒痒,江亦止抬手在她颈上伤处轻轻刮擦着,动作小心又轻柔,他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眼底却是茫然:“对不住……”
“无、无碍。”
第五十六章 同乘
江亦止看着云泱将那碗进补的汤药整碗喝下,视线一直锁定在她的身上,眉宇间透着一丝疑惑探究。
“夫人……因何来的祝原?”他压下心底蔓生出来不由自主想要靠近云泱的冲动,脑海里浮现出来白日时从二楼窗口处看到的顾添为她解袖挡雨的情景。
顾添是她名义上的义兄,陪她南下寻他么?不太可能……
江亦止喉咙一痒,禁不止皱眉咳了一声。一向温和儒雅的男人收敛了柔和的笑,平白多了几分沉郁清冷。
云泱将药碗搁到一旁,抬眼看向江亦止平静的面容,舔了舔唇角开口:“我娘日前南下来了绥陵。”
江亦止纤长眼睫缓缓垂落,一小片阴影垂落下来刚好盖过他眼下那颗秾艳的痣。
房内沉默了一会儿,偶尔传来走道、楼梯口几声低声交谈以及轻缓脚步声。江亦止极轻地‘嗯’了一声:“所以——”
云泱竖长了耳朵。
江亦止:“夫人便只将此事瞒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