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下人见王妃出来,立即噤声, 个个站得规矩笔直, 生怕触了她的霉头。
这王府情境自打凌秀平归来起便不稳了,变与不变,只是时间问题。
崔玉儿小声交待了田嬷嬷几句,田嬷嬷会意,而后朝前一步对着众人道:“二公子归来, 有许话要同王爷讲,这是喜事一件。你们一个个的,手脚麻利一些,当差也机灵些,不要在后面乱嚼舌根,现在王爷也好,两位公子也好,身子都尚未恢复,你们谁若是敢扰了贵人养伤,小心自己的脑袋!”
话落,众人福身异口同声应是。
这话聪明人自然听得出,其中含义。
陆澜汐垂着眼也能猜透几分。
老王爷一直等着儿子归来,这回父子三人定要将这阵子府里所发生的实情理个通透,而崔玉儿在此刻,便成了外人一般的存在。
又怕明眼人察觉出什么,所以便讲了这么一通,试图给自己挽回些颜面。
崔玉儿面色不好,既没有儿子平安归来时候该有的喜气,又没有过年时该有的开怀,今日她还稳稳当当站在这里,谁又能知明日又会如何。
她目光一侧,正看见殿檐下规矩立着的陆澜汐,身影纤细,姿态沉静,眉目微垂若远山,肌肤若雪,只是气色照比之前差了些。
她眉目微挤,眼中憎恨的冷光一阵闪动。
陆澜汐眼观鼻鼻观心,瞧见崔玉儿的翡翠玉鞋缓缓踏过来,停在自己面前。
她感到头顶有寒意阵阵袭来。
“大公子的腿恢复的这么好,这样的喜事,你竟然瞒着不报,陆澜汐,你好大的胆子!”盯了陆澜汐半晌,崔玉儿几乎是带着威胁的语气同她说着。
陆澜汐垂目并不抬眼,反正她时日无多,也没什么好怕的,懒得同她多费唇舌,干脆闭口不言。
“当初将你送到锦秀苑时,你可还记得我是如何吩咐你的,”她又近一步,声音压低,除了二人旁人听不真切,“想不到你吃里扒外,替他瞒的好啊!”
“陆澜汐,你该不会是真拿你自己当他的通房了吧!”
这话说的极具讽刺,不过再刺,也伤不到她分毫,在绝对胜利面前,一些没有任何伤害性的言辞显得微不足道。
此时,殿门打开,众人朝去,只见凌秀平扶着凌锦安踏出殿来。
崔玉儿探目想要探知殿内情况,却一无所获。
凌秀平环视一圈,在崔玉儿身侧发现了陆澜汐的身影,眼前一亮,大步行过去,越过崔玉儿,在陆澜汐面前单膝跪地,抱拳施礼,同时嘴里高声道:“嫂嫂在上,请受秀平一拜!”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像一声锣响,惊了此时在场的所有人。
陆澜汐一怔,摸不到头脑,惊的步子朝一边侧过,随之身子朝前虚扶一下,“二公子,您这是做什么,使不得。”
“方才在殿中,听我大哥讲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大哥的照顾,让秀平敬佩不已,也知若不是有你在,我大哥还指不定要受多少磋磨,”他目光一侧,斜着眼看着身旁崔玉儿,这话中指谁,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这一拜你受得,我知大哥心悦于你,所以,你便是我凌秀平的大嫂!”
陆澜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众人面面相觑,探头瞧着这边,像是看戏一般,神情各自不一。
今日大事发生的太多,单拎出来哪一件都让人咋舌不已,这得活多少年才能碰上这么一场。
她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越过崔玉儿复杂的神色看向凌锦安。
只见此时的凌锦安正云淡风轻的立在那里,面朝这边,带着一丝得逞似的笑意,好像在同她讲,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他似乎看得到陆澜汐此刻的表情一般,他越想越喜,觉着应当是无比窘迫可爱的,到底是不舍得她慌乱,干脆抬手朝她在的方向招招。
她脸一红,只能借坡下驴,低头看着凌秀平随之应承下来,细声道:“二公子您快起来吧。”
凌秀平果真就乖乖起身,转而面朝众人道:“你们都给我听着,往后陆澜汐就是我大哥的夫人,也是我凌秀平的大嫂,他们二人自会择吉日成婚,在这段时日里,你们见了她,也要拿她当成王府里的主子,你们头顶上的贵人,若谁敢难为她,或是对她不敬,就是和我凌秀平过不去。”
“我大哥性子好,可我凌秀平在沙场上穿梭多年,杀敌就像杀鸡一样简单,早就不是什么慈软的性子,你们不要犯到我手上!”
“可都听清楚了?”凌秀平话说的并非凭白凶狠,他说到做到,众人皆知。
加之这话多半是讲给崔玉儿听的,毕竟对王府里的下人,杀鸡焉用宰牛刀。
众人无一不敢应,个个都规规矩矩的。
谁又能想到,从前是府里平起平坐的婢女,却在年初一这一天一步登天,成了王府里的贵人。
崔玉儿难堪至此,自然不能放任不管,于是又摆出一副当家人的做派朝前两步,与凌秀平并肩齐站,冷笑道:“当真是笑话,陆澜汐当初是我给锦安挑选的通房,一个婢子出身,做个通房也就罢了,如何能当夫人,此事若任凭锦安胡闹,传出去,说承安王府的大公子娶了一个婢女为正妻,岂不是有损王府颜面!”
闻言陆澜汐垂下眼睫,倒不是因为崔玉儿的说辞,而是因为她自知时日无多,嫁给凌锦安虽是她一直期望的,却也是难以实现的念想罢了。
感知身侧人好像有些失落,以为是崔玉儿的话伤了她的心,于是扯过她的手包在掌心里,低声安抚道:“别怕,方才我已经交代秀平了,他知道如何处理,万事有我。”
陆澜汐一时心热,收敛了情绪,有他这一句便够了,手回握住他的,又往他身后躲了躲。
“什么颜面不颜面的,”只听凌秀平又高声道,“我凌秀平就是王府的颜面,陆澜汐入我王府的门我看谁敢非议!”
“我大哥若是中意谁,凭她是什么身份,只看我大哥想给她什么身份,”他忽然又冷笑一声,话锋一转,“身份一事若真论起,您当初不也是庶女进门,成了王府的继妃,按常理将,您怕是也不够资格,可父王不还是看在我亡故母亲的份上允了!”
蛇打七寸,凌秀平的这跟棍子一挥,正敲在崔玉儿的痛处,这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她的脸,半分情面不留,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放肆!”崔玉儿雷霆一怒,“你这是在同谁说话,论情论理,我现在都是你的母亲,不要以为你在圣上面前立了功,就可以目无尊长,肆意妄为!”
她的怒火,凌秀平毫不在意,手握虚拳放在唇前低咳两声,伤才见好,折腾了这一路也是有些体力不支。
“王妃娘娘息怒,二公子息怒,”田嬷嬷见状不妙,如今事态不同以往,这次凌秀平归来时就没打算让这件事风平浪静的回去,以防万一,忙出来中和,“王妃娘娘,二公子身上还有伤病,一路颠簸,又在外吹了这么会儿冷风,怕身子受不住,同来的还有宫里的太医们,不如先让他们给二公子诊治一番,今日又是大年初一,成亲这样的喜事自然是要好好准备一番的,不急在这一时。”
田嬷嬷人微言轻,显然这番话起不到什么作用,凌秀平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丝毫不肯服软,不愿同崔玉儿说一句软话。
顾念凌秀平的身子,凌锦安觉着今日点到为止刚好,于是便开口道:“秀平,身子要紧,太医们还等着呢。”
自己大哥发了话,凌秀平当然无异议。
崔玉儿面上无光,却也占不到任何便宜,留在这里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干脆一甩袖子,先行一步。
镂花墙外,小蝶悄然探出半张脸,早就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牙齿轻咬了唇,若有所思。
王府外看热闹的百姓见也没什么新鲜可看,人群渐渐散去。
无人留意角落里有一女子压低了帷帽,双手捏了拳头,咬牙切齿的低声唤了凌秀平的名字。
………
凌秀平归京的事尚未平息下来,京中便又迎来了一件大事,那便是那位当年出去和亲的长公主韶音终于回朝。
这位公主的身份不一般,和当今皇上一母所生,又在当年诸位之争时为皇上赢得了关键一战,于皇上来讲,这情分自然是旁人比不得的。
这件事一下子又成了京城百姓热议的话题。
众人皆讲,铸流内乱多年,这位长公主在外过的也不安稳,如今终于归来,当是皇上会将天家的富贵予她。
她一回来,京城中的所有皇亲国戚都将黯然失色。
韶音归心似箭,于初四入宫面圣。
皇上皇后亲自在圣和殿外迎接她,多年未见,韶音容貌未作大改,只是风韵不若当年,年岁增长,加之心态变化,脸上多了几分散不去的愁意。加之自丢了女儿,便日夜流泪,不多时便患了目疾,五指在眼前都看不大清,从前一双光丽的明眸,也随着黯然了许多。
皇上亲自下命宫中设宴,文武百官为其接风洗尘。
年年宫宴上,少不了的,自然是康远侯府,高清明虽不愿参与,却也不得不被侯爷扯着一同入宫。
反正每年也只这一次,忍忍也就罢了。
奉宴殿之上,百官朝贺,大殿正中坐着皇上,一侧是皇后,左右宴首分别是长公主韶音和二皇子蒲怀玉,凌秀平则坐于蒲怀玉一侧。
高清明的目光看向凌秀平,看着他的眉眼便想到凌锦安,一想到凌锦安,思绪便不得不飞到陆澜汐那里,可惜,承安王与凌锦安仍在病中,不能入宫来,自然也看不到陆澜汐。
这些时日不见,也不知她是否安好,他不禁心中愁闷,往口中送了一大杯酒。
宴中,皇上在殿上与皇后交接两句,皇后会意,朝殿内众人道:“今年伊始,便有两件吉事临门,当真是万民之福,我梁朝之福,今日本宫还要再宣布第三件喜事!”
皇后端庄,一颦一笑皆是惠然,与皇上笑意对视一眼,而后宣道:“当年在铸流,长公主不幸丢失了一个女儿,想来各位也有所耳闻,皇上一得知此事,便传下命去寻找小郡主,苍天不负,终于寻到了小郡主,这便是我朝的第三喜!”
众人听闻,皆原地叹起,恭贺之声沸腾起来。
皇后笑意晏晏,朝身侧人示意下去,身侧大宫女拍掌两声,随之奉宴殿的大门被打开。
一女子自殿外踏入,身着一身绯月色拖地罗裙,上缀玉片拼缝百叶花,肩搭胧纱玲珑披帛,玉妆着面,眉心点梅形花钿,发髻两侧各有珍珠流珠步摇,面容虽不算精致,这装扮却是提气惹眼。
女子款款自殿中毯上行过,两侧席间一双双眼睛都定在她身上。
她路过杨碧研所坐席间时,清楚的瞧见杨碧妍错愕的眼神,惊的眼睛都忘了眨。
再瞧她对面的高清明,眉头微抬,亦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待她停在殿下,杨碧妍的一双惊目才用力眨了眨,迟疑的又定睛望了那女子良久,才低惊着道了一句:“怎么是这贱婢!”
她仍记得这“贱婢”的名字————周小蝶。
“本宫来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当年长公主丢失的女儿,蝶舞郡主!”
皇后适时站起,同众人示意。
周小蝶为了这一天,已在私下练习了好久,所以面对底下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并没有多少怯场,反而从容转过身来,面朝众人,试图让他们看个清楚,从今往后,自己便是梁朝长公主之女,所有郡主世子中最为尊贵的那一位。
众人齐起身,朝皇上、皇后、长公主还有周小蝶的贺声不断,声浪盖过周小蝶的心跳,她站于正中望着眼下的这一切,下巴微扬,肩膀挺起,微有些泪目,自这刻起,她不再是从前任人轻视的小婢女,而是成了真真正正的贵人!
她瞧着眼前的眼花缭乱,灯火辉煌,这不就是她梦里的样子!
她目光微微一侧,正对上杨碧妍的,此时她亦不得不随着众人向自己朝贺,对视的瞬间,小蝶清楚见到杨碧妍眼中的一丝不敢置信。
小蝶一丝阴笑在眼底浮现,这笑意是在提醒杨碧妍当初的过往。
席到高时,不少人皆已微熏,殿上丝乐声不绝,舞姬身段曼妙,如花儿一样纷纷落眼。
高清明则一直自斟自饮,他心里不痛快,喝的也急了些。
除了先前的一丝惊叹之外,他再没朝向周小蝶看上一眼,这世间,谁做郡主都是一样的,他唯一想要花心思的人,唯有陆澜汐而已,可越是想要见谁,便越见不到,就好像越是想醉,偏偏醉不了。
最后喝的烦了,他起身溜出殿去,周小蝶也同长公主低语了两句,随之起身离去。
高清明的脚步不快不慢,一步步散到湖边水榭中,这个季节到处是冰雪,也看不到什么景致,唯有宫里挂的彩灯成了颜色。
他负手而立,目朝远处,深吐了一口气,面前白雾四散,转眼不见。
安静了不过片刻,便听身后有徐徐脚步声传来,随之是周小蝶的声音自背后响起:“高世子。”
倒是没想到是她,高清明转过身来,一下子想起她已不是从前承安王府的周小蝶了,于是微微颔首道:“原来是蝶舞郡主。”
这声郡主叫的她觉着生分,心里不是那么舒坦,于是她唇边轻挑,小声一句:“什么郡主不郡主的,你我二人相识许久,我还是习惯你叫我小蝶。”
“郡主客气,清明再浑,也知宫里规矩,更何况蝶舞是皇上赐名,谁敢不敬。”高清明用最客套的语气说着最冷的话,她听得出,这是有意与她拉开距离。
“我在你眼里,只是郡主吗?”如今身份不同,她说话语气也大胆了些,这话像是在质问。
“郡主尊贵,天气冷,酒热散了便回殿吧,免得着凉了。”他不正面回答小蝶的问题,一是没心情,二是没有什么旧可叙。
小蝶还想说什么,只听高清明接着又道:“时候不早了,清明先回了,天黑路滑,郡主一会儿回去的时候,小心脚下。”
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自她身边离去了,没有半分流连。
小蝶一时失神,扭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
宴散后,小蝶是黑着脸回的寝殿,因为长公主初回宫里,所以皇上便让她留在宫中,待宫外的府邸修建好后再迁出,小蝶自然也随着长公主暂时留在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