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看完榜,驱车至寻渠轩楼外等了半刻,见李聿出来,即自车沿跳下,欲待上前禀报。
不防瞧他目色凛冽,身边还跟着薛姑娘,于是急忙止步,无声退回一旁。
薛翦朝四下望了望,自知此时没什么好的去处,遂朝陆衡递一眼,令其守在马车外,复拽着李聿踏上马车。
刚一坐下,便将事情始末倾数讲与他听,声音温和低软,是难得有一次的耐性。
日辉从窗扇的缝隙中钻入,滤进两束趋于朦胧的光,半侧打在李聿肩头,那张英隽的面庞不疏不暖,微蹙着眉,仿佛在恍神。
薛翦见状难免起了脾气,抿唇问他:“听见了?”
李聿轻轻颔首。
便又凑近他几寸,一双星眸仔细端详,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那你笑一笑。”
李聿倒是听话,当真扯动唇角笑了笑,稍纵即重捋平,拢着眉一言不发。
也就是对他,薛翦才会这般好性儿,放下往日大小姐架子,委屈与爱惜兼具。
“你别不理我,我也会心疼。”
她已是把能想起的皆同他说了,用词更是斟酌再三,小心翼翼,生怕他误会什么。
他到底是哪里不满?
一厢寂静下,李聿有些乏力地抬起眼,与以往的潇洒意气不同,幽邃得叫她陌生。
下一瞬,就听他嗓音携绻几分祈求,还有一点晦暗的什么,“薛翦,你哄哄我罢。”
不仅是这一次,他每回看见薛翦与太子共处并立,胸臆中都会徒长一抹庞然的恐惧感,希图将他吞噬,毫无缘迹可循。
但薛翦不喜他妒忌,他便表现得从容安稳,独自消释心底的所有不快。
却忘了,他也不过一寻常男子,他也有占有之心,何能免俗?
大约是他的语气太柔太低,薛翦并未察觉他那几近灼成灰的欲望,只愣了愣,暗想她适才所言所举,不是已经在哄他了么?
语默俄顷,方漩出一缕清浅的笑,顺从他道:“好,那你教我,我要如何做?”
她的话就像给暗夜行凶之人递上一把刀。李聿静静望着她,视线从她的眉眼一路向下滑,到鼻尖、唇瓣,以至那白腻半隐衣襟的颈
很久,薛翦终于意识到他眼里的星火,似乎像是他的手,滚烫且放肆地游走在她身上,令她本能地捏紧指尖,往后挪了挪,呼吸不由一重。
“你坐过来。”李聿缓声道,嗓音显然是在克制,可那团不安的冲动更甚一筹。
薛翦顿了顿。
一股强烈又怪异的情绪闯荡在她胸腔,兴许是害怕了,一厘都不敢靠前。
哪想他倏尔起身,就那样大胆狂妄地将她抵摁在车壁上,电光火石间,凶猛的吻已落去她的唇畔,像恶匪掳掠夺取,毫不温柔地采撷着她口中香软。
薛翦浑身一怔,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推他,惶恐着想要躲开。
却被李聿一把擒在掌心,紧紧困住。
他的手修明颀长,颇有骨感,但在今日以前,薛翦从未发现那只漂亮的手竟这般遒劲有力,攥在她腕上如铁索似的,自喉间闷闷溢出一句:“疼”
李聿原该怜惜她的,可不知为何,心底那只狰狞的兽百般不受约制,越发深刻地贪吻着,勾缠她的舌尖。
薛翦喉咙哽了哽,仍在用力推拒。
谁知人是推开了,唇上避免束缚,却未防他将唇探到她耳畔,反复吮磨衔咬。
湿热的触感令薛翦骤生酥痒之意,慌乱地颤了颤睫,声音俱作一潭春水,涓涓淳淳:“李聿你疯了是在外面”
方得一丝喘息,炙热的吻又重重倾覆下来,软烫的舌尖在她嘴里肆意舔舐,忽有些神志昏沉,渐渐卸了抵抗。
不多时,李聿低下头,细密吻到她的颈侧,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腰背,似乎在找什么。
柔软又湿热的触碰让薛翦头皮微麻,身上忽起一阵战栗,不可遏地抖了抖,被他亲吻过的肌肤慢慢透出薄粉色。
未几,她能感觉到那只手停了下来,全无技巧地解弄她身后衿绳,不禁眸色一窒。
便是此时,李聿猛然僵住手,似乎才认知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失措地直回身,慌乱看着怀中少女。
方经过那番,她的唇色仍是鲜亮艳红,脖颈处有迷乱暧昧的吻痕,眼中犹悸动不止,闪闪躲躲不敢抬头看他。
“我”李聿嗓音沙哑得厉害,言只一字便没了声儿。
今日之举,委实是他太过孟浪,定将她吓坏了罢。思及此,眸中漾开一片愧歉,抿唇不安道:“是我不好”
他一刻未停地望着薛翦,张口似呢喃,复抬手笨拙地理了理她微散的襟领,眼睫低垂着,被那偏移的半束光添染一层薄晕。
另有一道如锦的阳光照耀在高成淮身上,他扶着窗沿,凭烦烈的风吹拂在面,心中却十分沉寂。
在他身后立着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刚将樾州事宜上禀于他,垂首听候差遣。
高成淮屈指叩了叩台板,节奏尤慢,发出几许压抑的响声。
“看你信上说带了两个证人回来?”
樾王命手下在郸城广撒桃耆粉末,使郸城数百民生枉死,又在偏郊私造兵器,其心昭然当诛。
陈谓已带太子府兵围驻两地,复携樾王谋反罪证回京,只等太子一声令下,便可将樾王彻底扳败。
闻言,他颔首应是,“属下已将他们安置在城中,殿下可要召见?”
“不必了。”高成淮淡淡道。
复旋过身,脸上并无任何快意,只透着沁人心脾的寒凉,“把人看管好,待琼林宴一落幕,本宫要你将所有证据呈至御前。”
“是,殿下。”
第132章 生变 俱是他情动作乱的罪证。
马车内, 李聿松开薛翦,微微矮下身来抬头望她,眸中情.欲已淡, 唯有诉不尽的悔色嵌在眼底,混着那缕柔情, 断断续续启口。
尽管不知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才能抚平自己留给她的恐惧, 只无间休地对她轻言。
香暖的吐息横在二人中间,熏得薛翦脸颊发烫,眼神不禁闪躲。分明做错之人不是她, 却有一股羞怍的情绪在心底暗自发酵, 掌心愈拧愈紧。
听着耳边一声声自咎的话, 所有惊惶与埋怨都逐渐冲散。于是应了句:“不用”
声音仍有些不稳, 惹得李聿神情微顿, 良晌才轻轻去握她的手,语气放得极低:“你不怪我?”
方才的事,的确是他错了。他实不该纵任自己的私心如此待她
李聿的眸色在歉疚中越陷越深, 素日那副恣意明亮仅余一层空壳, 教人看了,便是再冷的心也难逃消融之势。
薛翦沉默须臾,似在仔细揣摩自己的情绪。
适才若非他收手, 的确不敢想象会发生何事。况那种异样又害怕的感觉,太难消受。
思讫, 徒然生出一些恶劣的念头,不觉曲折眉尖,故意凶神恶煞地瞪他,“自是怪的。”
瞧着眼前人目光轻闪, 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的心里竟无几分得逞之快,反而控制不住鼓动的心跳,略有不甘地偏过头。
“以后别这样了。”
见她微微侧首,耳垂与颈周正镶着模糊的印记,俱是他情动作乱的罪证。不由呼吸浊重,退开些许,自喉间滚出一句沙哑的:“好以后不会了。”
黄昏日落,马车辄辄停靠薛府门前。
车内氤氲一点慵黯的光,将薛翦心不在焉的神情恍得倏明倏暗,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外面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公子,到薛府了。”
她方才深吸口气,指尖触及衣襟不掩之处,延捱一晌,有些难为情地启齿:“可看得出?”
她也低头瞧过几眼,却哪能真得看见自己颈侧?心想午时他那样暴烈,毫无温柔可言,该是留下了什么,哪怕轻浅。
倘或回去被爹爹发现,饶她如何辩解,总归是说不清了。
李聿抿紧唇,面上忽涨一捧绯红,没应,却用行动证明了。
看得出来。
他修长的手提至薛翦领间,小心爱护地整了整,终究于事无补,便拿出方才吩咐陆衡去买的薄氅,一手从她颈后绕过,将其披落在她身上。
原想着春日已经温和许多,如此穿戴难免扎眼,令人心疑。但知她从来都是一身骄傲,何曾遭过这般委屈?若还让人看了去,定会羞愤难解,不知要怎么伤心。
薛翦垂眸片刻,继而接过系带,临下车前朝他看了一眼。光影幽深,对面那双漆黑的瞳孔里聚满她的影子,似乎不舍,倒映出些许挽留之色。
他不确定薛翦是否真的原谅他了。想问,又不敢问。
正徘徊不定,便见薛翦绛唇翕动,声音仿佛隔着山水,泅开一张如画锦卷。
“往后不会让你吃醋了。”
话罢即步出马车,将眼尾一许羞赧挡却门外。
李聿独坐车内发了会儿怔,片顷,嘴角便止不住上扬,少年的那份炽盛隽朗再度挂回眼梢。
三月初一,天子亲拟策题,于崇英殿试考。
三月初四,殿试传胪,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授官翰林院修撰。
次日,天子赐琼林宴于礼部。照礼他应亲临宴席,勉励新科进士,却等了许久,迟迟不慕天颜,最终是宋大人代为主席,只道圣躬违和,不便亲至。
陛下康愈不过十数日便已重理朝政,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下旧疾反复亦在常理之中。除少数人有些惋叹以外,旁的皆面含微笑,感念陛下所赐恩荣。
陈谓于今早寅时进宫,自东宫内臣引至太子寝殿。檐下北风乍起,天边黑蒙蒙一片,眼看便觉得此间是个多事之春。
梁安见了他,眉棱轻挑,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陈谓颔首,只说此事十万火急,烦请他入内通传一声,须得即刻禀报殿下。
未几,殿门重新打开,透出来一点暖意。陈谓踏着疾步进去,见太子殿下披了长衣坐在榻沿,面色乏倦,眼底乌青煞为明显。
心中略有踌躇,就见他舒展锦袍,提手道:“不必行礼。是何事,说罢。”
“回禀殿下,今日丑时三刻,洛南府关押的两名证人忽有癫痫之状,属下已请医官为其诊治,所幸发现得早,暂且保住二人性命。据那医官所言,他们发病乃中毒导致,属下已将接触他们饮食之人悉数拿下,却迟难辨出奸细。”
烛火惺烁,殿内仿佛缭绕着浓浓阴郁。高成淮锐目轻睐,嗓音不冷不热:“你是说樾王的人或已混进洛南府?”
未等他回应,又口吻揶揄道:“他的动作倒是快。”
洛南府明面上是皇帝赏给陈谓的府邸,私底下却用作东宫匿刑暗查之地,樾王与他争斗多年,知道这个不足为奇。只是他人在樾州,手却能明晃晃够进京城,当真是有泼天的胆量啊。
高成淮轻蔑一笑,背剪双手走到槛窗边,“人呢?都转移了么?”
“属下已把他们单独移至城东小宅,目前仅有四名属下信得过之人看守。”陈谓微微侧身,向着太子的方向垂首回报,虽言止于此,语气中的急切尽展无遗。
樾王不惜行此险招,使至京城除去人证,到底是挑衅还是孤注一掷,尚未可知。若东宫不能掌握先机,只怕会被他反咬一口。
高成淮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负手而立,仰头望着窗外娴静安详的玉蟾,隐有什么晃荡的勾在心底。
默了默,方沉声说道:“等不了那么久了。待天一亮,你便随我去见父皇。御史台那边”
梁安听言忙上前低禀:“殿下放心,奴才这就去办。”
尚不逾夜,御史台参弹樾王的奏呈便接踵递至御前。言辞直率激烈,怒意分毫不掩,明指樾王狼子野心,为谋权篡位,置郸城百姓性命于蜉蝣蝼蚁,万请陛下除此罪臣,以慰枉死百姓魂灵,以安天下民心。
皇帝白天已被太子和他带来的人蹉磨得头晕脑胀,多半还是气愠,气自己养的儿子一个个都不得安分,太子背着他偷遣府兵,二子到了藩地仍与之作对,私造兵器、下毒残害百姓之事都能做得出!
盛怒之下,本就亏损的身子更是经受不住。打发走太子,终再难忍压,一口鲜血伴着咳嗽涌落前襟。吓得余复光急忙令人去太医院请院使过来,却被皇帝冷声喝止,道是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余复光无法,只得默默去取那名道士所炼金药与皇帝,眉头一直皱着,暗想劝说之辞。
才到下半晌,纷沓的奏本便如潮水般湮没整个案头,皇帝堪堪翻了两下,忽然扫袖掷笔,话音狭满寒霜:“太子这是在逼朕!”
就此,殿内一片死寂。
余复光哆嗦着身子,惶惶跪伏在地,不消想也知道那一案的奏本所弹为何。太子殿下将一切都算计周密,全无疏漏,厚积薄发,不正是要逼迫陛下亲手处置樾王么?
蓬勃的春光透过朱窗入室,到底没能让沉沉的空气活泼起来。皇帝闭阖双目,缓缓垂下手,但想夏氏临终所言,喉间又有一阵腥甜翻滚,自觉他果真老了,再没力气管些什么。
最终的意识也停留在那声飘幻、火燎的:“陛下——”
宫里的消息总有它的渠道流传出去。譬如陛下被御史台的折子气到咳血昏厥,朝中官员虽对此事半知半解,却也有不少知内情者,或兴或忧。樾王一派唯恐失势败落,可太子那边也不见什么喜色。
然而这些并未波及薛府。
是日,天清气朗,桃花香盈满院,少女散坐石桌前,各自支颐幽想心事。小竹则立在荫庇下,偷吃着砂仁打量自家小姐,神情颇有些古怪。
打从那日李公子送小姐回来,便不愿让她伺候洗浴宽衣。不仅如此,头两天还拢着条轻氅罩在身上,像是得了什么不可见光的恶疾。
她与小姐从小一起长大,对小姐的喜怒情绪大多摸得清楚,这回却是撞了邪。只见那张海棠似的面庞,时而泛起疑晕,时而淡至旷野。问小姐怎么了,却是摇头,敷衍两句没睡好云云。
当下瞧小姐朝自己望来,顿时藏起手中砂仁,敛正容色过去,笑嘻嘻道:“小姐有何吩咐?”
薛翦眼眸半觑,下巴在掌心里推高一寸,“吃什么呢?”
“没、没什么”握在身后的手蓦然酸了酸。
稍顷,就闻薛翦冷哼一声,话里露着几分不悦,“我这些天都快被你看掉一层皮了,到底何处这般好看,你说与我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