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听下来,高成淮的脸色几经变换。从一开始略有动容,到最终倾掩冰霜,还隐隐浮现出一丝怨恨。
随即便欲开口婉辞,却又见他惺惺作态道:“遥想当年,朕像你这般年纪时,已与你母后怀了你转眼竟是二十余年。”
皇帝罢下手,眼神沧沧望着虚无之处,倒也真如感怀旧时一般。
高成淮不为所动,犹觉身上一脉冰冷,遂阖了阖眼,补上方才未及说出的话:“儿臣惶恐。樾州之事一日不平,儿臣便不敢贪享眼前安乐,望父皇体察。”
他派去樾州的人已传信回来,称是寻到了樾王私造兵器之所,若此时停手,不说彻底扳下樾王,便是他这东宫的位子也难以坐稳。
就算父皇的心再偏颇,但得樾王造反罪证,父皇不发落他,恐难再堵天下悠悠众口。
皇帝目光微移,看着那张与自己四五分肖似的脸庞刻尽寒意,不由挂携一抹苦笑,语气沉哑:“你心里定在怨恨朕罢。”
高成淮顿了顿,忙定声道:“儿臣不敢。”
“你是不敢,还是不敢言,朕不在乎。”
他停下须臾,声音逐渐恢复冷厉:“但你的婚事不可再拖。朕会让钦天监择选吉日让你与宋氏女完婚,至于旁的,不必你来忧心。”
皇帝的声音就在耳畔,格外清晰。高成淮慢慢握紧膝上的手,仿佛能听见孳孳火势蔓延骨骼。
很久之后,方才寻回一点神魄,起身向皇帝歉声请退。因心下愤怒,步履也跟着疾重起来,以至于皇帝最后说了什么,他是只字都未曾入耳。
玉安殿内,余公公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眉心悄然一折,又默默觎了眼陛下。那句太子不曾听见的话,在他身前掠起一片微尘。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朕的。”
二月二十八,春试放榜日。
未交辰时,贡院西界墙前已是挤满前来看榜的考生与媒人。前者或面露期待、或心怀紧张,后者便热闹了,手里一叠豪绅千金的画像,特来此处榜下捉婿。
然在尾端处,正鬼鬼祟祟立着一名女子,头戴幂蓠,腰背微屈,食指偷偷撩开纱帘,露个小缝往那媒婆堆里搜寻。
另一只手紧紧抓着身边少女,像个钩子似的钉在她胳膊上,低声嘱托:“帮我找找,颇高挑的,瓜子脸。”
那少女扯扯嘴,抑着满心不快,回她道:“遍地都是瓜子脸,高挑身材,你让我如何找?”
话罢,又想起今日还未睡醒,就被院里那声“苏姑娘来了”给生生推下床的场景,戾气徒然横上眼眶,恶声道:“你便顺了你爹爹和祖母之意,撷个贵婿算了!”
苏缘指尖一僵,怔怔侧头看向薛翦,一双圆眸微澜,“我不要”
薛翦就是信了她的邪,才会一大早陪她到贡院找那劳什子媒人,把她的画像整改得不入眼些。
原想着过来一趟,指不定能见到李聿,再者,偷改画像的确有点意思,这才应下的她。
谁承想,李聿是没见到,竟连个媒人她都找不出!只觉肋骨间给她气得生疼,哪还顾得上她可不可怜?
当即甩开苏缘,作势要走。
苏缘情急,连忙拽住她的衣袖,“来都来了,你再陪我一会儿,求求你了。”
薛翦盯她片刻,到底不耐烦地皱起眉,抬手将她的幂蓠戴正,垂纱一阖,眼不见为净。
视线蓦然滤上一层灰白,苏缘呆了稍顷,转瞬便绽出一缕笑,抱着她的手臂辄身。
恰与两个妆抹俗艳的妇人相撞,落得画像四处飘飞,接着便闻一道尖利的嗓音响彻半空。
“这不是苏家姑娘么!您怎的亲自来啦?”
苏缘抿紧唇,循声愤愤凝去,可不正是她祖母找过的媒人?
第129章 微服 “跟太子殿下一处吃茶,你还觉得
因是放榜之日, 整条街都被堵得风雨不透,周边俱是攒动的趿鞋声与喧乱语声。
薛翦略低眼,不经意瞥见一张和苏缘有七八分相似的画, 几乎下一瞬就趁乱踩了上去。
不一会儿,媒人躬下腰, 潦潦捡起四散的群芳像,撂在身前拍了拍。随即堆出一抹媚俗的笑挨近苏缘, “苏姑娘过来,可是有何旁的要吩咐奴家?”
这话问得暗昧,气得苏缘那张幂篱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偏偏不敢吱声儿, 唯恐她纠缠不放。
薛翦却是冷笑了下, 踱步将苏缘挡在身后, 目光斜扫过去, “你问错人了吧。什么苏姑娘,也不好好瞧瞧。”
话音甫落,那为首的媒人额心稍蹙, 这才将视线挪到薛翦身上端量, 总觉得她哪里面善,却又记不起来。
正欲开口,手臂就被同行之人急忙掣住, 附耳说道:“是薛家小姐!”
登时止了动作,攥紧帕子赔笑道:“嗳, 是薛姑娘呀,您怎的也来这儿啦?”
一壁说,眼珠子一壁往她后边儿溜去,“不瞒您说, 奴家上回见苏姑娘的时候,身上就是佩着那个燕纹香囊的,怎会认错哩?”
“听你的意思,是觉得本小姐在唬你不成?”
薛翦挑起一侧眉梢,颇英气的瞳眸突显几分跋扈的意味。
吓得那二人顿时欠身,诺诺两句“不敢”,便相互挽着腕退到一旁。
走得远了,苏缘方才摘下幂篱,把那憋闷许久的话一通发泄出来:“真是气煞我了!想找她的时候找不到,这一转身,她竟就在后面!还高高喊了我一嗓,是想教别人知道,京城里争看绿衣郎的女子还有我苏缘么?”
薛翦静默听着,行走间,把街上派出家丁特至贡院“捉婿”的场面津津有味看在眼里,暗想着,还没放榜就已这般热闹。
转念却思及李聿,依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应当不会落榜,若也教人抓了去
那张饶有兴趣的脸庞徒然阴沉下来,不防苏缘无所察觉,眉眼微弯道了声:“幸好有你在,只是我的画偷改不成了。”
薛翦心绪不霁,听了她的话,半晌才阖一阖眼,“放心罢,我给你‘脸上’补了两鞋印,保准她拿不出手。”
“真的?”苏缘偏过头,眼光雀跃望住薛翦,得她颔首,便盈盈一笑,“你可真是我的恩人。”
虽然这样引亲,事成的机会并不大,但哪怕是一点苗头,她都得掐灭了才能安心。
说着又顿了顿,语含愧疚,“不过你适才那样,她们不会日后报复你吧?”
京城的媒人都互相熟识,薛翦今日一番作派,保不齐她们背地里会嚼些什么,于她名声而言总归无益。
“你觉得少了她们,就有人敢上我家提亲了?”薛翦丢下一句,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京中女子余半年将及笄时,家里便开始帮着议亲择婿,如薛翦这般拖到现在也无人敢问的,确是寥寥可数。
不单因为她的骄纵名声太过响亮,另有薛相的权势在里头,便是有心巴结,也没那个胆子求娶。
苏缘窥她淡着脸懒再聊谈,遂识趣地闭口不言。捱过片顷,到底没忍住问:“那李聿呢?他也不敢?”
细绵的风将她的声音送至薛翦耳畔,仿佛挂了寒钩,勾曳着薛翦身体里微末的泡影。
她并非不信李聿,却是不信爹爹罢了。
薛翦沉默须臾,终浅浅回道:“我的事情就不劳苏二惦记了,还是多操心你自己罢。”
语中隐晦地提及什么,听得苏缘柔瞳微颤,恍忆起之前与薛植羡见面的每个瞬间,不由拎紧呼吸,未敢再言。
寻渠轩是贡院对面最风雅清幽的茶馆,一排裂冰纹窗半拢半开,二楼倚栏之位,正可把长街百态收纳眼底。
此时临窗的一张梨木方桌上,沿边对坐着两个少年,桌上摆几碟蜜饯点心,另置一壶刚煮好的杏仁茶。
同是来看榜的,他俩倒自在悠闲,一面慵慵摇着骨扇,一面支颐笑谈。
恰瞧门外走进一人,回首凝视俄顷,复兜出高深的笑起身迎去,“李聿啊李聿,想见你一面可比登天还难!”
楼下说书声隐隐绰绰,随着门扇渐阖而阻绝开来。李聿斜睨他二人一眼,径自拂衣坐去窗边,懒洋洋道:“在书院不是天天见么。”
“你也晓得是在书院?”楚善挑了眉峰,凑着李聿身边坐下,“春试之前便也罢了,有你爹关着你。怎么春试过了还不肯出来?害我蹴鞠都找不齐人。”
李聿捻着玉佩穗子在手心把玩,阳光照着他的眉眼,诉不尽少年盛意,只听他轻轻说道:“出来过,没找你而已。”
这下楚善的怨气更涨三斗,冷蛰蛰地睇了睇章佑,转回来问他:“你跟章佑出去了?”
欻然一语,就见李聿满脸嫌恶地扭过头,伸手把他往外边儿一推,“成了,你少闹我。”
章佑见之笑了笑,虚搀楚善一把,“不必拈我的醋,他也没找过我。”
闻听此,楚善将他俩一睐,半信半疑道:“那便奇了,除了我和你,谁还跟李聿熟到这份上?”
话音甫落,便似那靡靡柳枝,撩起李聿情窦下的薄雾,使他从面颊一路红至耳根,半天才生硬吐出两字:“无聊。”
章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楚善却是啥也没听出,袖笼微起,从里摸出个锦囊摆在桌上,叹了口气。
闲呷的功夫,李聿睇向他,问了句那是什么?
便听他颓声回道:“我让宁宁帮我拟了些讨饶的话,倘或真的名落孙山,总得叫我爹软一软那颗铁石造的心,舍我在家中一席之地。”
言着,他将脊梁一垮,没骨似的摊去椅背上,“怕是难啊,嗳”
“出息。”李聿嗤笑一声,搁下茶盏悠悠说道:“这种后路你也留,不嫌倒运么。”
“你们不是没见过我爹,他那烈性,我只消一想都够哆嗦。若是不留后路,我可当真死无全尸!”
章佑亦是摇了摇头,回以一个揶揄的笑,“六姑娘倒是愿意帮你,倘或换作我,早不认你这无用哥哥了。”
楚善一听,忙挂起脸瞪他,“你怎净跟李聿学这一套?饶是半点面子不给,仔细我全和你记下来!”
说着便动起手,又是勾脖子、又是拐肩臂的,推搡着打闹一场,许久方歇。
直回身子,见李聿孤坐一旁,圣莲般不扰尘世,没来由笑开道:“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正值窗外银杏飒飒作响,澄亮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如此繁闹的景,却有一抹耀眼的杨妃色,映着李聿轻攒的眉心。
他似乎总能在高处看到薛翦的影子。
“是太思念她么?”
嗓音落得极浅,楚善只瞧他动了动唇,全然不知他说了什么。正欲问,就听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离午时还有多久?”
“巳时还未到,就想午时了?”章佑复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这般着急,是要去见谁啊?”
浮沉的光阴下,乌泱泱涌着一群人,脂粉气与汗味儿糅杂交错,熏得薛翦直捂口鼻。好不容易挣开一条路走到边角,再往前便又是人墙。
实在没心思再想李聿,只盼着他不会傻到自己去看榜。
小竹适才从另一面追过来,搦着袖角揩了揩脖颈和额头,叫苦不迭:“小姐,我们回去吧?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这种热闹,平素也未见小姐喜欢,若非苏姑娘一早来喊,哪里会受如此灾苦?
但思及此,瞄向苏缘的眼神里便带了一点埋怨,却未料薛翦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说道:“再等等。”
自从那日在前厅一辞,她对薛晖算是能避则避,除却早晚问安,便没有多余的话可聊,气氛一时低到谷底。
算着时辰,若现在回去,大约会跟他撞上。
“这儿人太多了,走都走不动。不如去临边商铺看看,垫些东西?”苏缘细扫量周围,未几,指尖微提,点向对街一家茶馆,“咱们去那儿吧,瞧着清净。”
于是再一番人海穿贯,终如鱼儿入水,重新开始吐息。薛翦捋了捋被人擦皱的衣摆,好奇着问楼中管事,“这里可是有人包下了?怎得这般空闲。”
那管事将下巴朝门外努了努,掩唇笑称着门上那块朱红金漆匾额乃太子殿下亲笔所书,别提多金贵,故而茶价也比旁个高上许多。
话里皆是暗打量,又见她二位着扮非凡,该是有钱的主儿,索性把她们往长梯引去,满脸全着笑问:“您看喜欢喝什么茶,只管吩咐。”
说着话儿,已随阶踏至二楼,入目是一扇扇雕刻梅花的房门,两盏小绢丝灯悬在墙上,因着白天尚未点起,上头的绘纹且看不大真切。
前行举目间,一个俊朗的面庞回望过来,紫檀色长袍穿他身上极为妥帖,既有读书人的文雅清贵,又似暗夜里蛰伏多时的猛兽,矛盾之中逐渐形成具象。
他似乎顿了顿,定定望她良晌,眼眸里错生出几许温柔之色。
薛翦倏见太子微服至此,下意识偏开目光,拉住苏缘抑声道:“换个地方。”
“你不喜欢这儿?”苏缘环顾一圈,没觉得哪里不好,便劝着她道:“你也瞧见了,整条街都没几个站脚之地,这里已是不错了。”
却见薛翦皱起眉宇,微侧了身低道:“跟太子殿下一处吃茶,你还觉得不错么?”
苏缘惊愕抬首,瞥见廊前那抹冷泽的身影,难免犯了怵,立足在那半点儿不敢动身。
薛翦看她一眼,恨恨地握了握拳,今日跟她出来就是一个大写的“败”字!
第130章 明争 “臣或许不懂殿下,但却明白薛翦
已驻足这许久, 再不去见礼便显得是她们刻意了。
百般无措下,薛翦蔫嗒嗒地旋回身,就见那管事未知何时已偻着腰, 立在高成淮身后,须臾, 朝这边略显诧异地窥一眼。
薛翦原以为门上那块匾额是这胆大包天的管事信口诌来诓人的,听完只是笑了笑, 哪想在楼中真能“幸见”太子殿下?
遂微敛神情,顺着不长不短的廊道慢慢踱去。苏缘见状,亦提裙跟上, 心里头满是后悔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