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不多时,竟又听得一声:“薛姑娘还说,愿公子金榜题名,青云直上。”
哪怕是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于李聿而言都是动人春锦。心弦拨弄之余,笑意也默默潜进眸中,暂时顶去了他的烦郁和不甘。
春闱就试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场,考生入住号房,待试考结束方可出来。吃用都在那长宽均为四五尺的芝麻地儿,便是再耐苦的人,一连数日也大多难熬。
这日偏巧十五,第三场的头一天。苏缘像是算准了薛翦在家待着无趣,特意赶着巳时的尾巴套车来找她。
出门那会儿还艳阳高照,临下车时便见空中飘起细雨,顺着窗格往车厢里钻。
苏缘撂下帘子踯躅一刻,到底将心一横,躬身出了马车。
冰冷的雨点打在身上,像几缕细丝密密麻麻扫过,蛰得她后颈一缩,整个人瞧上去立时落魄两分。
眨眼的功夫,马凳还没来得及踩,头顶徒然遮来一把墨竹纹理的伞,把那周身寒意都给驱散。
苏缘惊愕一瞬,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下站着一名男子,手臂微微举过眼前,宽大的袖摆在春雨中不住垂动,再往上,是一只白皙颀长的手施力握着伞柄。
“薛公子”薄唇张了张,犹自局促地垂眸望着他。
薛植羡身上衣衫大片晾在雨中,因着刚从翰林院回来,一身朝服未及换下,衬得他益发端正清贵。
他似乎淡淡应了一声,继而将手中绸伞转递给苏缘。很快便有小厮提着灯笼、打伞从府中跑来,亟亟把他护住引进门去。
仍如往常。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说,却在苏缘的心海里掀起一阵狂浪。
以至于到了碧痕院,那对雪腮还是蕴狭胭脂颜色,教薛翦看得眉棱一挑,困惑道:“是我房中太热了?”
苏缘听了只怕她会看出端倪,连忙起身躲到屏风后,支支吾吾地回她:“不是,不热,是我”
延吐半天儿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薛翦顿时失了兴致,便将两腿一蹬,腰肢一陷,俨然变了副闲懒富贵的模样,手里慢慢着一只新收的橘子。
“你不是说有趣事要讲与我听?敢情是要离我这般远才方便讲不成?”
说着,往嘴里送了一瓣,像是嫌酸,又搁至桌上拿巾帕揩了揩手。
苏缘压下心底的惊慌,敛正神情坐了回去,稍稍抑声说:“听闻宫里进了一位精通炼丹的道士,这才没多久,已经将陛下的身子给医好了。太医院那么些能人都办不到的事儿,竟教一道士给做成了,可不奇吗。”
薛翦睃她一眼,大抵以为她在玩笑,语气显闻有些敷衍:“你从哪里听来的?”
苏缘的目光朝窗外探了探,做贼心虚地掩起唇,“我爹同几位大人在书房议事时,我碰巧经过,就顺势听了一耳朵。”
自打上回苏世濂给她议了门极偏的亲事,每逢见到年纪与他一般的男人,苏缘就会变着法儿地去“刺探敌情”,生怕哪日他又把自己许给什么人。
薛翦闻言笑意凝顿,半信半疑。
“丹药么,陛下还用这个?”
自古至今,总有那么几位贪图长生美色的君主,她从前都是在书册里见得,看两眼便也过去了。时下却有人告诉她,今上或露寸许昏君的影子,教她如何反应得及?
何况以她对陛下的印象,纵然时远模糊,却也断跟昏聩沾不着边儿。
“我骗你做甚?”苏缘端起眼来,望一望神色狐疑的薛翦,续言道:“你姑姑不是皇后娘娘吗,你当真一点儿都不知晓?”
“娘娘又没召见我。就算见了,能同我说这些么?”
“也对。”
苏缘点点头,以手支颐,脑海中又浮现出马车下的场景,羞赧道:“你说这些道士罢,管不管姻缘?”
话音甫落,就见薛翦睇过来,颇有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是没应。
窗外雨势渐大,由房檐一颗颗坠到地上,听得人心里发愁。
“也不知那号房可挡风雨”薛翦犹自喃喃,视线直直望着白幕,将醇厚的情意望在眸底。
第126章 登门 如此莽撞,爹爹见了怎会欢喜于他
雨停时, 天已全黑,贡院里是纷杂不下的咳嗽与拾掇声盘旋回荡。
李聿点起烛火,年轻的面庞在火光下映出一缕倦色。这样枯坐良久, 只觉浑身筋骨都被风干,仿佛稍一挪动, 就会听见“喀嚓”一声,比之刑房更加难捱。
等待考官发置题卷前, 他的视线一直定格在前方的槐树上,它似乎承载了所有祈望登科入仕的愿景。
细细想来,自己倒从未认真思考过“抱负”一词。
所言“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于他来说却是虚伪了些,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 尚不用登入朝堂便已清晰至此。
若非父亲所盼, 他大抵在三年前的乡试就已经掷笔。眼下再度困于这座囚牢中,烦绪终究比从前更甚。
李聿轻轻喟叹一声,目光偏移时, 忽见夜空飞来一只稚鸟, 追着无根的风儿徐徐旋绕,不一会儿,就见它越出高墙, 无声隐进墨色。
二月十七,三场终毕。
因放榜在二十八日, 中间空闲的这十余天便成了京城大半考生最为舒心放纵的日子。但得榜上有名,即便殿试不如意,也是个进士出身。
故而各家里都好吃好喝伺候着,坚信自己儿子定能考中, 唯独李知例外。
李聿刚从贡院的门里踏出来,就一脚迈进了他专程设下的“新笼”。房门外成日有人看守,一点儿不比春试前松懈。
李聿原以为父亲那日说的不过气话,全然没有当真,哪想自己才喘一口气,便被他扼得更死了些。
“陆衡!”听得屋内公子在唤,陆衡连忙辄身进去,垂首问他,公子有何吩咐?
黄花梨圈椅被摆成斜对窗户的位置,李聿抄手坐在椅上,左腿搭在右腿膝头,偏首看着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父亲可在府中?”
“刚至哺时,老爷正在陪夫人用晚饭。”言讫稍稍抬眼,“公子可是饿了?属下这就去叫人摆饭过来。”
“在母亲那儿?”李聿原本颓唐的眸子闪过一丝明亮,旋即撂下左腿拔座起身,“不必了,我过去一趟。”
筑玉阁,残阳消尽。
李知与陶氏正说起上巳节出行事宜,倏见下人来报,称道公子来了。
遂略一颔首,自然知道李聿过来的用意,眉目间携带冷意,是铁了心不放他出府。
须臾,侍女撩开珠帘,自她身侧转出一个黛色的身影,于二人案前行礼。待李知摆手后,方才抬起头来。
面庞皎若明月,眼底乌青便愈加惹眼,陶氏乍一瞧见就心疼地蹙了蹙眉,语气却是持着:“都回来两天了,还没好好歇息过么?”
李聿默然一瞬,见李知没有让他坐的意思,便只得站着回话:“母亲是知晓的,孩儿那些朋友一早便送了信来,约着到鸿聚轩吃酒庆贺。大家都去了,独孩儿一人缺席,于面子上委实难挂”
其实楚善他们的局,不去也不妨事。重要的是他已近半月不见薛翦,怎知她近来好不好?
思及此,神情渐次低落,倒真有几分男儿输了颜面的样子。
恰巧陶氏对他那些朋友十分了解,一个个虽非平庸之辈,却都是插科打诨的能手。好好的庆贺酒席,人全都去了,唯李聿不在,哪知道要如何排场他?
这么一想,确实有些于心不忍,遂在案下悄悄碰了碰李知的手,眼神委婉地朝李聿身上瞟。
李知但闻他那假模假势的话,便知道这小子耍的什么心眼。是拿捏着陶氏嘴硬心软,借她替自己求情呢!
李知抽回手,当他不在似地执起玉箸,狭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末了又端起茶,不疾不徐开口:“我的老脸都快教你败完了,你还在这儿好面子?”
说罢,茶盖重重一搁,将李聿的小心思撞得无处遁形,松柏般的腰背顿时屈下半寸,仰唇道:“父亲说的,孩儿当真听不明白,不若父亲提点一二?”
李聿私闯皇宫一事,陶氏并不知情,李知也没有要告诉她的打算。毕竟这孽子做都做了,何苦再教她担心?
于是清咳两声,把话说得模凌两可,“为父提点你的还少么,你可有听进去一回?整日态度散漫的、阳奉阴违,我看你眼里早没我这个爹了。”
李聿听他的语气平缓许多,遂顺着话尾儿孝亲地喊了声“爹”,忙说:“孩儿哪里敢?此次春试不就按着爹的指示,尽心对待了么。待放榜出来,孩儿的名字必定悬在前头,绝不给李家丢脸。”
“你有如此信心?”
“是。”
他趁热打铁,接着道:“父亲便让知寒院的人都撤了罢,他们成日在孩儿门外转来转去的,刚一歇下就听见他们轮值的响静,睡不好。”
一席话毕,李知眸光微沉,略忖半晌才应他:“罢。你若真中了,下月初还得去宫里参加殿试,见圣人可不能这般脸色。”
说着,示意李聿去侧椅落座,好性儿地同他问了几句文章写得什么,复提了提陛下病愈之事。
见父子二人和和气气地谈笑,陶氏眉眼微弯,招手唤下人煮一壶李聿爱喝的茶来,一时融洽敦睦。
次日一早,李聿便使人给薛府递了拜帖。
二月二十三,李聿登门拜候薛相。
薛翦这日起得晚,也不知是否思念过甚,竟又梦见李聿偷溜进府找她。二人才说没一会儿话,便听门外脚步声纷沓而至。转首的空当儿,薛晖肃杀的面容就冷不防地立在眼前
吓得她醒来时,泅了一颈的冷汗,嗓音微哑地喊小竹打盆热水进来。
少顷,小竹放轻脚步搦到床前,一面绞巾帕,一面打量着问:“小姐梦见什么了,给吓成这般?”
但见床上那张玉脸散了精神,虽撑沿坐着,指尖却在细碎地抖,直摇头道:“没什么、不会的。”
含着热气的巾帕覆上颈边,游移着将额梢的汗一并擦拭,复换一条重新浸拧替她净面,低低说着:“小姐是又梦见老爷罚你了?嗳小姐只要不出城,老爷也捉不到什么错处的。”
薛翦盥过手,热意滚上指尖,心底慢慢恢复平静。闻言瞥她一眼,这才笑笑,“我看你是舍不得那两个蒲团啊?除了爹爹罚我,你还能吐出什么漂亮话?”
小竹被她说得脸一烫,抿抿唇道:“我这不是担心小姐么”
“行了。”薛翦站起身,不缓不慢地走去妆镜前坐下,抓起一把洒金扇子开开合合,“今日还未去校场,可不能落下。”
小竹得令立马趋步跟去,挑起梳篦为她束发穿衣。
窗户外面投进来几缕清光,伴随入内的还有雀儿开嗓的啼鸣,时高时低听得薛翦心绪浮躁。
会试早几天就已经结束了,却迟迟不见李聿差人找她,竟是只言片语都没带来,怪道她会做那样的梦。
思讫,心下顿生几簇埋怨,本来舒展的眉头不觉轻轻攒起。待一切整束利落,出了房,步履稍重地朝校场行去。
下了廊道,过数丈即至校场正门时,看前面芷岚同另一个前厅侍女走来,向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眉尖一挑,淡声问:“怎么了?”
二人低头唤声“小姐”,余下的却是一个字也没有了。
薛翦见状不甚耐烦,只道一句“让让”便从二人中间穿过,才走出去两步,芷岚又追上来,怯懦着开口:“小姐,李公子来府上了。”
她足下一滞,先是惊喜跃上眼梢,没多久又沉陷下去,目光在另一面善的侍女身上驻留片刻,心紧了紧。
“在前厅?”
“李公子是来拜见老爷的,已在前厅聊了好一阵了。我看小姐还未起身,就没进去报。”芷岚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湮在喉咙里,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她虽不比小竹贴身伺候小姐,可对李公子跟小姐的事也摸得出一二,不单是碧痕院那些莫名出现的把件玉器,便是在曲水亭那日,也看见了李公子原要送给小姐的信。
听老爷那日所言,分明是不愿小姐与其来往,而今人家亲自上门,谁猜得准会发生何事?
碧痕院的丫头,自然都是心向薛翦,犹豫再三终归决定跟她禀一声妥当。
薛翦思忖稍刻,踅身朝垂花门疾步而去。
路上恰遇薛植羡从拐角辄来,匆忙同他问了礼便直直通向前厅。
她真是想不明白李聿来找爹爹做什么?事先也未与她商量,如此莽撞,爹爹见了怎会欢喜于他?
越是想,焦急的火焰便一寸寸往上舔舐,步履愈发急促。
至前厅时,看所有下人都守退在外,罕见地拢了大门,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不消想就立在外头提声喊道:“爹爹,翦儿有事要说。”
等了许久,听见里面逸出二字:“进罢。”
下人近前将门打开,尚未跨进厅内,就闻薛晖冷冷扔来一句:“没规矩,是谁教你有客人在时做得这般无礼?”
换作平常,薛翦自是不会上前厅找他,可今日不同。
她略一抬首,不露痕迹地朝李聿递去一眼,见他神色微讶地回视自己,不由垂下眼睫,紧贴身侧的手用力握了握。
适才只想着要进前厅,根本未思缘由。当下观他二人情势,却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不堪。于是咬咬牙,低顺道:“是翦儿唐突,待与爹爹讲完便回院中自省。”
薛晖默不作声地睨了睨她,又暗瞟一瞬李聿,不用猜也知道这是她随口起的由头,恐他对李聿说什么罢。
碍着外人在,他不欲拆穿她,只振一振衣袖,缓缓道:“正好,为父跟李公子也差不多谈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稍后再讲不迟。”
复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薛晖极少予她台阶。
迟疑有时,到底不安地望了下李聿,乖乖垂首退了出去。
第127章 心爱 从一场修罗地狱逃脱,恰撞四月人
在外面等的每一刹, 于她而言都无比煎熬。
爹爹分明不喜李聿,可适才看他二人在前厅的样子,似乎就是小辈跟长辈谈天罢了。偏是如此, 反更令人心生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