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缘急怯的声音扬在耳畔,薛翦却久久未能回神。
仿佛眼下就在那条西口小巷,充耳仅有几道嘶哑绝望的喊声, 但得雾霭浮过,便缓缓现出一个人影横躺在那, 双目死死瞪着前方。
而他身后,一双革靴招摇行去, 遗留下的便是那角被振到墙上的白玉。
薛翦原以为她那日没看见凶徒,如今想来,却是她不愿看见罢了。
“在外不要多管闲事”, 这是她自小在薛晖那听得最多的教导, 便是再心奇, 到底也是惧怕的。
“薛翦?”苏缘握住她的肩膀摇了摇, 柳眉紧紧一蹙。
她的脸色褪如霜雪, 神情惶然。最后是在苏缘一声声推喊中脱离幻象,面容染上消沉,“你今日先回去吧, 我不舒服。”
“你哪里不舒服?可是又受寒了?”
苏缘凝眉望住她, 隐约察觉有些不对,于是拉起她的手,“我先陪你回屋, 多半是你这病未好透彻。”
“不必了。”薛翦施力脱开,嗓音与她的手一样寒凉。
苏缘在家也是享尽伺候的大小姐, 从来只有旁人关切爱护她的份,何时见她这般紧张过谁?
薛翦竟不领情。
她心里登时生了气,可抬眸一见薛翦那张煞白的脸,不知克服了多久, 方从喉间转圜出一声低弱的:“那我改日再找你?”
便见身边人轻轻颔首,面色依旧低落。苏缘默立半晌,终是提裙踅去。
天清日朗,远方跳来一只雀驻在阑干上,躬着尖喙朝石隙里啄。薛翦垂目看一眼,却好像透过它看见宁逸辞去前那副志满意得的笑,尖利得像是一把刀。
他是刻意的。
那块玉佩,是他想让她看见。
薛翦攥紧拳,脸上慢慢恢复血色,心脏却仍鼓动得急,尤其不敢相信宁逸所为或受命于爹爹。
这种杀人的勾当,爹爹怎么会
怔忡良久,她在和风中渐渐松开掌心,腰背依旧直挺,乍眼望去似与平日别无二致。可斑驳树影跳跃在她的眼底,像簇簇幽明的洞火。
第二日清早,薛翦睡起欲去书房向薛晖讨问实情。
昨日种种,皆因宁逸那块玉佩而起,未得爹爹亲口应下,做不了数。况且就算他是为爹爹做事,却也难说那具西口巷子里的尸体便与爹爹有关。宁逸此人本来阴晴古怪,未必不会因泻私愤而下杀手。
当下走到书房,赵管家就告诉她薛晖不在府上,让她晚一个时辰再来。薛翦折起眉,犹豫一刹,终归应了声“好”,便舍下他踅去楼亭。
此时东宫后苑,薛晖由一名内侍引领至太子身畔,见他负手立在名花佳木前,神情疏懒,于是静静待在一边候了好一会儿。等他侧首,方才行礼道:“臣薛晖参见太子殿下。”
高成淮伸手制止,微微笑道:“自去年入秋后,舅舅倒是极少来我这里。”
不在陛下与臣工面前,高成淮对他素来以“我”自称,哪怕二人的猜忌早已摆上明面,这个习惯竟是不曾改动。
薛晖稍顿一刻,旋即垂首应道:“臣无事,不敢叨扰殿下。”
高成淮低眸看着薛晖苍郁的眉眼,脑海浮现少时自己向他求教的场景,心湖轻起波澜。
“舅舅坐罢。”他移开视线,抬头望向内侍刚置来的木椅,声色平静。
薛晖思量须臾,欲要开口时,又闻他道:“舅舅今日前来,可是为了樾州?”
郸城疫病猖獗,于朝中早非隐晦之事。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薛晖会特地为此而来东宫。
“殿下英明。”薛晖暗蹙眉头,顾不上请罪便直言道:“想必殿下已明晰小女去郸城所为,此事是臣管教无方,臣知罪。但她去郸城一趟,不仅误染奇毒,还曾遭人暗箭袭击,那支羽箭”
话说至此,抬眼看了看太子的神情,见他眸光微黯,颔首示意:“舅舅但讲无妨。”
这才从袖中拿出一卷皮纸递去,是他在薛翦回城那日,照着那半截羽箭亲自画的。
在高成淮打开时,一面低声说道:“除此之外,小女沾染的毒,臣也已有了解。此毒名唤桃耆,若人长期食用便会有魂魄出窍、昏迷不醒之状,与郸城所谓‘疫病症候’一般无二。”
高成淮的目光在皮纸上凝定一瞬,指尖忽而紧了紧,抬首望向薛晖。
“舅舅是说,郸城的疫病实乃有人投毒所致?那表妹她”
“所幸她中毒尚浅,已经无碍,多谢殿下记挂。”薛晖稍展眉目,语气也缓和了些许。
高成淮定下心绪,手中的扳指往上轻推了推,浅声问道:“那这投毒之人,舅舅怎么看?”
他未提樾王,心中却已十分了然。
薛晖今日来此,便是为了借樾王罪状向他表明本心。若薛晖手里没有一定的证据,断然不会轻易开这个口。
沉默有时,见高成淮挥退后苑宫人,又看了自己一眼,方肃声回道:“臣以为,这是樾王对殿下施的障眼法,樾王之意不在郸城——若要调动南军,除非有陛下的符节在手,如此,樾王想要兵马,只能自己去招。而郸城不过樾州一隅之地,居者仅数百家,青壮男丁稀少,越王以此地为弃子,图的无非是拖延时间罢。”
薛晖仅言于此,派人从樾州搜集到的罪证并未呈上。
高成淮淡淡盯他半晌,点了点头,“舅舅所言,我也多半猜到了一些。”
他站起身,深邃的目光中蕴着一缕杀意,转眼便又恢复如常,“樾王将我派去郸城的医官悉数关押,用的却是冒犯皇室为借口,不可谓不蹊跷。我已令命一众人马私往樾州各地查探,越王若真有反心,我自知该如何处置。”
薛晖听完他的话,亦扶着案沿起身,望着那道威严修拔的背影,轻笑了笑,“殿下长大了。”
话音甫落,即见眼前人的肩膀微微一颤,连忙敛容告罪:“臣无状,僭越了,还望殿下宽恕。”
高成淮偏首过来,阴影打在他的侧脸上,掩住了一半面容,嗓音却是比之前愈暖两分,“这里太晒了些,舅舅不如随我去殿中喝口茶。”
时近晌午,阳光从窗户里大片滑落进来,金芒中弥漫着浅浅檀香。
书案后,李聿着一拢青色锦服,头发整齐束至玉簪,通身金贵端严。却维持不了多久,但见他一手撑去额骨,另一只手搁在案上执笔刻画,眉间丘壑渐愈现愈深。
自幼时起,一旦碰见什么难解之题,总有几张宣纸逃不过被那支狼毫蹂辱的命运。
李知便是这时跨进屋内,觑起眼来将他打量一番,“春试准备得如何了?”
李聿循声抬首,不过俄顷,又皱眉低下,“依父亲所见,孩儿正在奋力读书。”
李知冷哼一声,寻了张梳背椅自顾坐下,仍旧一副严面不改:“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但说这眼前春试,你心中可有半分把握?”
说话间已有下人进来奉茶,才至跟前便被他摆手推拒,一双黑目牢牢扣在李聿身上。
闻听此,李聿打圈儿的笔稍顿,眼底摆出个略微不屑的神情,道:“父亲说笑罢。若孩儿只有半成把握,何至于读到今日?不如早早歇了。”
言讫转转手腕,黄白的宣纸上倏而勾勒出更多大小不一的线圈,全部混杂一处,犹如他不得指引的思绪一般。
李知看他态度恶劣,庞然的怒意在其一双浓眉中迅速滋长蔓延,“你这是在与为父置气么?”
话罢,一拍扶手,振出一道闷重的木击声,随着他的训斥阴阴散开:“你私拿我的腰牌入宫,如此目无王法!我是念着让你入仕才没打断你的腿,仅仅将你禁足一月,你竟还有怨气!”
一通谴责劈头盖脸落下,李聿不免怔了怔,哪里知道他的怒火自何而起?便乖顺地答一句:“孩儿不敢。”
引得李知艴然站起,指向案后的手指不住抖了抖,又收成拳掷去身侧,“好、好!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障!我看你春试以后也别想出府!”
说完就拂袖而去,显然气得不轻。
陆衡刚从外面回来,听见老爷在里头教训公子便没敢进去。目下见他出来,垂睫喊了声“老爷”,却被他冷凝一眼,刮着衣摆从旁踱过。
待他走远,陆衡方才迈进,望着李聿不甚在意的模样,试探出声:“公子,老爷他”
听言,李聿点点头,继续琢磨黄先生给他出的试题,“无妨,父亲也就信口一说,当不得真。”
陆衡哑然稍刻,想想到底不敢反驳。不一会儿,又见他挑起隽眉,不耐烦地问:“怎么?”
登时聚神回禀:“公子让打听薛姑娘那日发生的事,属下已经打听到了。是薛相拦了公子的信,还”
“还有什么?”李聿坐直身,嗓音添了几分狐疑。
回想起那日在薛翦房中看到的信,不曾拆封,徒然明白她为何心绪郁怏,随后便有不安之意在胸腔缓缓荡漾开来。
“薛相不想薛姑娘与公子交往过切。”
李聿兜在暖阳中的眸子分明冷了下去,沉声问他:“小竹姑娘这样跟你说的?”
第125章 春雨 “你说这些道士罢,管不管姻缘?
杳杳一股岑寂浮荡在屋子里, 陆衡抿紧唇,记起她的原话,索性未再言声。
单瞧这副模样, 李聿便清楚他已是捡着最中听的话来回禀了。嘴边漫起一抹淡笑,略有苦涩周旋其中。
难怪薛翦那日不让他帮, 还称自己能讨回来。
原是如此。
她是觉得他说不动薛相么?
思讫,心里忽然生出道不清明的烦闷, 身子往椅背一靠,半晌才吩咐陆衡:“你去城南买两盒栗子糕送给薛翦,叫她别担心, 等我春试过后”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阖了阖眼, 改口道:“就这些罢。”
“是。”
薛翦再度行至书房时, 日头正高, 廊柱上新添的漆油曝在白光里,折出几道模糊的光圈,刺得人心里胆怯。
她往闭拢的房门望一眼, 轻轻折眉, “爹爹还没回府么?”
适才赵管家让她一个时辰之后再来,她便足足捱过了晌午。来回不停劝说自己,只要问清楚就没事了。
这一番等待, 心像被人攥在手里,格外憋得慌。又恐再拖一会儿, 自己会失了勇气去问。
亮堂的焦虑写在脸上,被赵管家悄声捕入眼底,猜想着接道:“按时辰,大抵快回来了。小姐可有急事要找老爷?”
徒然听他问起, 薛翦没来由地心绪慌乱,按耐好一阵,鹘突不定的眸子方显清明。
她抬抬袖,僵硬莞尔,“也没什么,既然爹爹不在,那我晚些时辰再来。”
说罢转出半步,倏又定足回首,有些不自然道:“赵叔,若爹爹回来,不必向他提起我来过。原就没有什么大事,不便叨扰爹爹。”
话落,赵管家微怔一霎,不知小姐这唱得又是哪出。可瞧她面露正色,半点儿不似玩笑模样,终究应承下来。
得他颔首,薛翦不安的心才慢慢归于平静。
虽不耻于打退堂鼓,可她等的时间实在太长,拥有无数臆想的机会。这一多想,引申出的畏懦便如洪水猛兽般汹涌而至,好像再近一步,她的光明坦荡就会被尽数洗濯,余留一张虚假的皮囊与世争持。
说穿了,她是心有动摇,没那么确信爹爹不会做腌臢之事。
毕竟宁逸只是一介商贾之子,哪怕性情再古怪,能耐再高,总做不到杀了人还可以平安无事。
必定有人替他周全。
薛翦不敢想这人是谁,抑或说,她不必想。
思绪间,已回到碧痕院。不远处笃笃走来一人,至薛翦跟前行了礼,“小姐,府外有人找您,是个男子。”
闻听此,薛翦堪堪抽回神魂,不豫道:“没问清是谁么?”
“问了,他只说有话要当面同小姐讲,别的一概未答。”
那小厮虽低垂着头回话,面容却是万般难堪。心知小姐这样问,是在嫌他没有规矩,忙不迭地将自己从莫须有的过错中摘撷出来。
小竹抬头将薛翦暗窥一眼,轻声道:“不如我替小姐出去看看或打发了?”
薛翦今日情绪不佳,她是察觉到了的,遂想着要做点什么为她分担。
倒未料她揉揉眉眶,丢下一声乏力的“不妨事”,即提步朝府门旋去。
春日的阳光纵然顶盛,多少还是温柔,拂在身上并不感觉灼热。陆衡便是披着如此金辉,手拎一架镂雕食盒静立薛府门外。
未几,两扇朱门由里拉开,幽幽转出一抹倩影。陆衡见状上前几步,将手里食盒递给小竹,又回身向薛翦低道:“公子让我给姑娘带一句话。”
薛翦没想过会是李聿的人上门找她,神思稍滞。此刻听他说完才聚目抬首,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但闻三个平淡的字音从陆衡喉间发出,然后便没了下文。
——别担心。
薛翦手微颤,捏紧了袖角。
久久之后,唇边漩出一枚坦诚的笑,“我知道了,谢谢。”
虽不清楚李聿所言“别担心”是指哪件事,但却莫名起到了安神的作用,以致她的苦恼霎时消去大半,仿佛卸了一口气,连带身子也跟着轻盈起来。
陆衡顿了顿,破天荒的做一回主,替李聿问了句:“薛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转达公子的?”
斜阳淡照,门外响起一声“公子”,接着就见陆衡的身影掠进来,似有话要禀。
李聿将刚作出的试题放到一旁,墨迹尚未干透,便又拿手随意扇了扇。忽而想起自己吩咐他办的事,忙闲下来问道:“送去了?”
陆衡应是。
轻起的眉头这才徐徐展开,依稀说了一个“她”字,后头的话却倾数倒回腹中。
陆衡见了,难得恰合时宜地开口:“薛姑娘说,公子不必忧心她,顾好眼前便是。”
话音坠地,李聿抬眉看他一眼,瞳眸尽显惊讶。
从前他让陆衡办事,那作派可谓雷打不动的呆板、不懂变通,几次问他薛翦可有说什么,他皆以摇头带过。故而今日也没存希望,一腔思念单单止于一个“她”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