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万千。
视线移至此,唇边不防泻出缕甜甜的笑,偶时拿指背轻轻压在唇间,笑意仍能由眼底悄然而溢。
小竹见状,心知她下一句话便是“预备纸笔”,正挪开脚步待要去取,却被门外一道声音抢了先。
“小姐,老爷让您去曲水亭一趟。”
薛翦顿了顿,忽而挑起眉梢,让那侍女进来。
“爹爹让我去曲水亭?不是书房么?”
侍女颔首应是,顶着薛翦质疑的目光,继续道:“老爷已在亭中等您了,小姐还是快些过去吧。”
话罢稍停一会儿,见她挥手示意方才退下。
曲水亭不大,与府中修的校场相比,不过巴掌大小镶在碧痕院边沿,却胜于四周花枝繁绕,不仅清雅,春日里更成一道佳景。
薛翦跨进亭中,尚不及问礼,就把心中所疑直截道了出来。
“爹爹怎么选在这儿?平日未曾”
忽见薛晖凝目看她,这才察觉自己言行不妥,倏然噤声,垂眸站到一条石凳后。
薛晖淡淡盯她须臾,开口道:“听闻你生辰那日,曾与太子殿下在这里下过一盘棋。”
话音刚落,就见她颇露难堪地攥了攥衣角,并不答话。于是轻笑一声,走近道:“太子殿下棋艺精湛,你输给他并不丢人。”
谁知偏是这样一句话,让薛翦原就不服气的心愈加强烈,低声驳道:“爹爹今日叫孩儿过来,就是为了谈几盘棋么?”
一面说着,抬眸碾过他的面庞,但见唇边那丝清浅的笑并非为她,当即低垂眼睫,不再言声。
薛晖听了,目光稍稍一沉,哪里知道她是在跟太子较劲,遂淡下嗓音,仿若随口一问:“上次把你从城郊送回来的,是李知李大人的公子?”
忽然听他提到李聿,呼吸不由微滞,迟疑半晌才点了下头。
那次薛翦从临州回来,被薛晖一气之下罚去祠堂跪了一夜,到底是女孩,身骨再好恐也难以承受。他心里不舍,却又恼她全无规矩,权衡之下,还是让薛植羡在子时将她带了回去。
第二天晚上,他原想拿药去看看薛翦,却不想她已偷溜出府整整一日,正欲差人把她绑回来,便是那时,见到薛翦立于府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子,遥遥向他一揖。
他那时曾说自己不愿管她与何人交往,因为陛下赐婚宋氏女与太子一事已经令他思绪焦灼,根本无心干涉她的往来。
当下便不同了。
陛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对樾王在郸城所谋恰也有了一点眉目,倘若能借樾王图谋向太子投诚,稳固薛家在朝中的地位,待他日助太子登基后,薛翦入主中宫的机会也决非渺茫。
一念至此,薛晖目色幽深,将头偏向阑干下尚未撤动的棋盘,“听闻李府公子在停云书院做得一手好文章,黄大人曾几番在我面前称赞于他,且言此子极擅骑射,得过陛下青睐,假以时日,必有所作为。”
薛翦抬起头,眸中尽是诧异与不解。
爹爹为何突然和她说起李聿?况且自她生辰过后,李聿从未来过府上,爹爹无事何故要去打听他?
捏了捏手心,恍觉有些不安之意困在胸口,只是轻声问:“孩儿不明白,爹爹到底想说什么?”
薛晖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偏首向赵管家轻压下颌。
接着便有一封她再熟悉不过的信简从赵管家手里递过来,在半空顿了良久,见她不接,这才轻手放至石桌上。
薛翦匿在袖中的手早已拧到发疼,似乎从未像今日这般羞恼过。
“竟是爹爹拿了我的东西么?”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轻到那股恶劣的情绪一下子暴露在外,是她故意不加修掩的。
薛晖不顾她的愠气,用指尖在信封上敲叩两下,耐心地提醒她:“李聿是个可造之材,你想与他交往,我不干涉,但也仅止于此,切莫过界。”
“若孩儿不愿止在这呢?”
话音甫落,亭中静了下来。
薛翦从未听从于他,这次亦是一样。
对于她的反抗,他好像已经麻木了,仅仅顿足一瞬,便重新迈出亭子,经过她时低声留了句话。
使薛翦心头一凛,藏在眼睫下的眸子隐泛寒意,湮湿了那零星的、刚刚攒起的一点温情。
待薛晖走后,小竹方敢抬起头来,连忙趋至石桌瞧了一眼,看封缄的模样应是不曾拆开过的。
遂轻拉薛翦的手,小心翼翼将她的五指掰开,但见掌心泅出一片血印,月牙似的尖口仿佛刺在小竹心上,没出息地红了眼。
“小姐”
她一声声唤着,不知喊了多久才见薛翦回神,有些疲惫地摇摇头,“我无碍,回去吧。”
东宫,重辉殿。
高成淮端正地坐在椅上,一如往常般淡然庄直,可那压制信纸的手隐约重了两分力道,指骨显见愈绷愈紧。
早在陈谓传书回来,声称寻到薛翦下落的那一日,高成淮便对郸城的疫病起了疑心,命府兵护送一路医官前去,一则救治百姓,二为查探实情。
如今至郸城不足五日,陈谓便又呈了密信回来,信上所禀,是樾王以冒犯皇室为由,在他们抵城当晚就收押了他派去的所有医官。
梁安匿声行至案前,不敢窥探他的神情,却也知道樾王此举是明着要与殿下相争,如此嚣张挑衅,只怕殿下会着了他的道。
故而试探着出言:“殿下,樾王之心彰明,他所图谋的决计不是这几个医官殿下不如将人先撤回来,把此事交予陛下处置罢。”
话音未完,高成淮微不可察地蹙了眉,“陛下圣躬微恙,何人敢去惊扰?”
梁安神色略紧,殿下这是不愿待缓了。
正思忖着如何回话,就又听他冷冽的嗓音起至耳畔,仿若万年风雪,一字一字渗进骨里。
“你是觉得本宫无法料理好此事么?”
梁安喉间一冷,立时伏跪在地,“殿下恕罪,是奴才失言。”
高成淮睨他半晌,将视线复又归于案上,唇边倏然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伪造御用药品倒辛苦他想得出了。”
单看这封密信并未陈述伪造药品所治何疾,遂淡睇梁安一眼,“起来罢。”
“樾王染得何病,竟还要用本宫的人给他诊治?”
梁安微微一愣,他知道的怎会比殿下多呢?思讫又欲跪下,却听高成淮再度吩咐:“让陈谓查清楚,把人都给我救出来。”
“是,殿下。”
申时末,斜阳轻射格窗,碎了屋内一地金餈。
李聿方从书房回来,神采奕奕,见陆衡守在门前,便习惯地伸出手。却见他垂下眼睫,低答道:“公子,薛姑娘今日不曾回信。”
闻言,李聿眸光暗了一瞬,心底莫名滋长几分忧虑。
沉吟良久,忽而看向陆衡,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想去父亲跟前伺候么?”
陆衡哑然一刻,隐约猜出李聿此言是有事想让他去做,眼下对于这份试探,定定道:“属下是公子的人,一切皆由公子做主。”
方一说完,就闻几声轻笑落在头顶,“你也知道你是我的人?”
李聿抄起手,带着审度的眼神扫量在他脸上,明显对上回郸城之事仍有介怀,却语调悠悠地问:“我今夜若要出府,你可会拦我?”
这样了当地告知他,是在赌他不会阻止。
陆衡心头微动,明白公子这是对他仍有信任,哪怕几次开口叫他离开知寒院,到头来也只是嘴上出气罢了。
遂浅一颔首,在他挑眉之前出声道:“属下同公子一起去,薛府虽称不上戒备森严,可若想了无声息地闯入并不容易。”
话罢已推开房门,朝廊下另外几个守侍暗瞟一眼,低声道:“公子先进屋,属下去同他们吩咐一声。”
李聿点点头,如果他们都守在原处,自己想要不知不觉地出府,几乎无法做到。
遂互相交换眼神,趋步跨入屋内。
第122章 夜访 “是谁招你了,我帮你讨回来。”
薛翦自曲水亭回来以后, 在床上躺了半日,那封从薛晖手里拿到的信便一直搁在案上。
大约是怒火无从发泄,全都挤塞心底, 但沾软衾,很快便睡了过去。
夕阳欲坠, 四周帘幔轻垂,一片黯淡的柔光照进屋内, 不多时便彻底消沉。小竹蹑着手脚在案边点灯,借着半昧灯烛去瞧帐中的身影,仿佛隔了一世尘烟似的, 只看不真切。
回想起上半晌在亭中发生的那幕, 仍然心有余悸。她自小陪伴薛翦身边, 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 像刀锋上凌凌划过的寒光, 锐利冷鸷。
一思及此,忍不住叹了口气。
低头瞥见案上未及拆读的信,便犹豫着把它先收整好, 等小姐心绪转和再拿出也不迟。
恰值此刻, 窗外徒然抖入几道细微的动静。仔细听去,竟是猫的叫声,当即眉黛一颦。
府中何时养起猫了?
她推开房门出去, 唤来院中当值的侍女问话,皆道不知怎么回事。
思忖稍顷, 方低声吩咐:“这听起来也不像一只两只的,你们且去附近看看,若寻到了,先捉去去校场放着吧, 可别惊扰了小姐休息。”
几名侍女垂首应下,不一会儿便分作两边散去。
碧痕院忽然空荡下来,难免增添几许凉意,小竹朝周围淡淡睃巡一圈儿,见并无异处,这才阖拢门守在外面。
薛翦醒来时,身上捂出了一层薄汗,不消想也知道是小竹那个丫头又把她的衾被掖得严严实实,眼底不由浮现些许笑意。
继而撑坐起来,待要将两侧帐幔挂起,未料手才抬至一半,就见案前立着一道坚阔的背影,头稍低垂,似在瞧她案上之物。
“哥哥?”薛翦挑眉唤道。
须臾,男子转过来,面上显见有些惊讶,仿佛怕她喊出声,连忙牵起食指压在唇间。
他刚从窗外翻进时,见屋内空无一人,便以为自己来错了,却未料在那张案上看见一角古黄。
等她不再启口,方走近几步,低声问她:“是我吵醒你了?”
少年浓眉轻锁,嗓音狭着歉意,因薛翦还未下榻,身上衣衫也稍有不齐,故而不敢再走上前。
许是随他动作,空气里渐渐漫上一层磬香,薛翦还在懵怔中,只含混地问了句:“怎么是你”
李聿微微一怔,眸中掠过一抹落败之色,半晌才反诘道:“你不希望是我?”
话落,薛翦回转神魂,撂下账幔整理衣襟,复趿鞋轻声坐去案边。
“不是说好要专心春试么,你怎么会来?”
说这话时眼神略有闪躲,汗意未净的颈侧又教晚风一吹,不禁冷得咬了下唇。
“有些想见你,便来了。”李聿温声道,不露痕迹地将她脸色一打量,眸光微深。
早在陆衡说她没有回信时,他便已经感到不对,直到看见那封尚未拆读的信,这股直觉才真正落实。
他坐去薛翦对面,状似不经意地问:“心情不好?”
薛翦搭在膝上的手隐约一颤,终究没有吭声。
何止是心情不好?
她原以为昏睡一趟,心中的愠火或可浇淋些许,哪想非但半点儿没褪,在见到李聿后,反而燃得愈发凶旺。
可这到底不是冲他,只得勉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来。
想是道行太浅,只闻耳边传来一句:“是谁招你了,我帮你讨回来。”
他的嗓音清越霸道,充满了少年独有的气息,倏令薛翦眉心轻展,终是笑了笑,“我自己能讨。”
李聿却皱起眉,“可我想帮你。”
台上的烛火被夜风吹动,承去帘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曳,一室静默中,他的无奈伴着她骤起的心跳沉沉传来。
“薛翦,你在我面前无须隐藏什么,你是明白的罢?”
恍然间,薛翦只觉压在心上的镣铐又收紧万分。顿了许久,她抬起眉来,“我就是今日在校场多练了一个时辰,太累了而已,你别担心。”
李聿目光灼灼看着她,二人各揣心事,却偏停止于此,听得他道:“你没事便好。那我回去了,叫下人进来摆饭罢,想你睡到此时,定还没用过。”
言讫站起身,尚未迈出两步,就被一双玉手推进床边的衣柜里。满目皆是女子罗裙,腻滑的缎料铺在面上,惹得他心头一热,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蓦然,柜门“砰”的阖上,复有一道焦急的声音接连而至。
“小姐你醒了?我刚听见房里有动静,不会是教那猫儿跑进来了吧?”
薛翦微愣一瞬,“哪来的猫?”
小竹挪了挪身子,循着桌案旁边走过,摇头道:“不知道打哪儿出现的,适才一直在院中叫唤,我怕吓着小姐,就让芷岚她们四处去找了。”
至此停下脚,重整笑意:“不在屋里就好,既然小姐醒了,可想吃点什么?我让他们去做。”
不知怎的,那句“不在屋里就好”竟让薛翦听出了一点歧义,顿时只想打发小竹,把李聿从那方寸之地拯救出来。
略思片刻,她忽然开口:“方腊鱼。”
末了又补一句:“倘或做不成,我便不吃了。”
眼看小竹睁大瞳眸,暗想着小姐这又是耍哪门子脾气?这个时辰突然想吃方腊鱼,教人如何呈得上?况且从前也不见小姐爱吃这口呀
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敢不应,遂苦笑一声,“是,小姐,我这就替你传话去。”
薛翦背过身,端的是骄纵任性。
听着脚步渐行渐远,这才卸下姿态踱步至衣柜前,掣开柜门道:“人走了,里头很闷吧?”
她上回去探望李聿,也曾恐被人发现躲进衣柜里,那种沉勒的感觉,实是难熬了些。
李聿一步跨出来,盯着她有如锦绣的脸,唇边笑意终难消散,“原来你喜欢吃酸的?”
明知她是信口胡诌,还是忍不住调侃一句,就盼着能得她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