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植羡浅浅一笑,嗓音却流露出些许担忧,“小竹说你自宫里出来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到底怎么了?”
薛翦闻言长长“哦”一声,转眸瞥一眼小竹,笑了笑:“小竹说的?”
复转回身,眉头微微的蹙痕平展开来,“也没什么,就是太子殿下问了点话,然后爹爹”
至此,她顿了顿,倏而想起上半晌因为“冲动行事”而自悔,眼下却握着程辛报平安的消息,显见她的冲动并非一无是处。
薛翦抬起头,眼底一扫先前沉郁,不及薛植羡开口,便仰唇抢道:“哥哥别听小竹瞎说,我什么事儿也没有。”
尔后将信叠好塞进怀里,抚抚手掌起身,眉眼笑意明艳,俨然将之前的忏悔忘了个干净。
小竹虽然心头委屈,可见她终于恢复原状,到底重新笑了起来。
可惜没能维持多久,后悔的滋味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席卷而至
晚霞下,李府门前。
小竹同薛翦坐在马车内,像个拨浪鼓似的微微晃着脑袋,叹道:“小姐啊小姐,咱们不是改过自新了吗?”
怎么又做这种偷偷出府之事?
薛翦面上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忽而揭开一角车帘,朝李府大门望一眼,对面还驾着另一辆刻有魏府徽记的马车。
嘴角弯了弯,“正是改过自新,故而不再翻窗入室,光明正大了许多。”
“派表少爷去请,可见没多光明吧”
薛翦一噎,恨铁不成钢地揉揉眉眶,“本小姐今日高兴,不与你分辩,你若实在待不住——”
她嫌弃地挥一挥手,却是卯足了力道,“自行回府罢。”
此言掷地,小竹到底噤了声,嘟囔着嘴瞧她,不防经她一睨,旋即吓得埋头缩颈。
与此同时,知寒院。
房中沏了茶,一左一右撑在案上,热气随着壶口缓缓升出,可两边端坐的人却是谁也没动。
“你昨日不是来过?”
李聿一手指尖微屈,有节奏地敲在膝头,挑着眉梢浅浅移目,语气狭满疑惑。
他们俩之间除了薛翦,大抵是没什么可聊的。而薛翦若有什么急事,魏启珧断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今他薄唇紧抿,眉间隐有难色,总该不是有求于他罢。
魏启珧听了他的话,徒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睇向他道:“你以为我想见你?”
若不是阿翦找了他要一起去鸿聚轩吃饭,谁情愿入李府不成?
李聿扬眉看去,目光在他身上梭巡打量,半晌,一只锦靴探前,亦是起身。
“那你来做甚?”
魏启珧咬咬牙,偏头顾了顾四下,攥拳低声道:“是阿翦!”
第120章 棱角 “你我之间,从来不必这样多礼。
听他提及薛翦, 李聿眸光顿时一颤,适才那身纨绔品行悉数敛起,正了容颜。
“她让你来的?”
魏启珧不大痛快地瞥他两眼, “阿翦定了鸿聚轩的位子,让我过来唤你一声, 但我听闻你被李大人禁足一月,想来是应不了她。”
昨日他从李府出去, 因着好奇跟门外守侍问了嘴李聿的事,只见那人讪一笑,犹犹豫豫半天才和他吐露一句:“您若想找我家公子闲游, 恐得过了下月春试。”
这话说得隐晦, 却足以证明李大人气在头上, 要锁了李聿避其再讨是非。
魏启珧抿抿唇, 侧目睐他一眼, “横竖这话我是带到了,至于你么,好生在家待着罢。”
一壁说着, 已然踅身跨出房门, 一刻也不欲多留。
李聿见他要走,旋即出声止住,“魏兄既然来了, 何不多坐一会儿?”
柔和的霞光静静淌在他的脸上,眉眼间尽书狡黠。
想让父亲允他出府, 须得起一个像样的由头,可他若主动提出,不免失少稳妥,父亲断不会信。魏启珧便不一样了, 同是书院学生,却素来与他私交甚少,自然不会替他欺瞒什么。
魏启珧双手一抱,明知他在暗暗算计自己,但还是嗤笑一声,说道:“我在你这儿有什么好坐的?”
晚风蕴凉,夕照满窗。
马车上,薛翦等得实在无趣,一下子趴到窗沿探头查看,没过多久,又懒洋洋地靠回来,往嘴里丢一块糕点。
“早知如此,我便择‘老路’自己去了,在这儿干等着,头疼。”
这样一方狭小天地,只够她松松腿脚的,索然乏味。
小竹暗自觑她神情,开言劝道:“兴许表少爷他们被什么难事绊住了,小姐且再等等?”
“可是里头太闷了。”
薛翦将目光移向她,眼帘半怠,却有一种渴望得到认同的意味隐在眼底,“不如我们下去等?”
小竹轻怔。尚不及回话,即见薛翦撩帘跳下马车,视线被厚重的车帘一阻,登时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捉起氅衣尾随而下。
另一边,魏启珧方才辞了李知,提步朝向庭院,不防肩上徒然压来一只手,振得他朝前微倾。
扭头看,却是李聿勾揽上来,嘴边绽出一个明亮的笑,“往后我也唤你启珧如何?”
他微微一扬下颌,眸中载满少年意气,“平日却没看出启珧兄是个能说善道的主,适才你在前厅的说辞,委实令人心折。”
魏启珧教他推去当说客已觉百鬼上身,此刻听他一席话,难堪更甚,抬眸冷蛰蛰地看他一眼,复又提一提袍摆,撇开他道:“没有下次。”
李聿笑了笑,不疾不徐地跟上去,“那你是同意我唤你启珧了?”
话音刚落,魏启珧倏地住步,像是嫌他碍眼一般阖眸片顷,清清楚楚咬出两个字:“闭、嘴。”
说罢便错开身,径自寻路出府。
哪想李聿铁了心要与他揽肩勾背,他才一甩开,李聿便再搭上来,反反复复,犹避不赢,最终竟是逃命似的跑至府前。
恍见薛翦立在门外,心中乍喜,当即箭步如飞躲去她身后。适逢门下守侍把李聿拦住,交代好一会儿才肯放行。
骤见薛翦站在马车旁,李聿稍怔了怔,似乎以为她又要与自己辞别,手指微微一屈。
很快又动一动唇,牵起笑走了过去。
“启珧兄帮我借的是书院的面子,恐怕不便去鸿聚轩了。”他轻轻侧首掷一眼身后,余下的话没有再说。
薛翦会意,当下却更心奇另一件事,往旁边稍撤。少年之间失去隔挡,二人皆是一顿,随后便听一道揶揄的嗓音缓缓响起。
“启珧兄”薛翦挑眉,眸中掩不住笑意,“你们俩的感情当真是微妙啊。”
昨日还说自己会妒忌,不愿她那般叫魏启珧,现在可好,还称上兄弟了。
一语落下,李聿耳廓微烫,目光投向虚空处。
魏启珧则双眸一瞠,仿佛李聿是天降的横祸,正欲辩解,却先往李府门下望一眼,这才拉着薛翦朝马车走。
“谁同他有感情?我都是看着你的情面,这才愿意帮他”
此时天边只剩虚弱的一点淡绯,照在他二人并肩同行的身上,却是刺眼极了。
李聿蹙起眉,阔步走到魏启珧身侧,再度抬手勾住他的肩,到底笑了笑,“不是要去书院么,启珧兄别上错马车了。”
一面说,一面带他朝反方向行去,语气里的强硬像是同他宣告什么一般。
魏启珧轻一哂,不知怎的忽然和他计较起来,没去挣开他的约束。
“便是不讲究先后,我也算阿翦的兄长,怎么论都比你要亲近些。”
李聿嘴边的笑凝止一瞬,很快也松开手,眉梢不可察地挑了挑,“到底是兄长,这为兄之道你大抵比我清楚许多。”
魏启珧抬头,见他唇边依旧浮着笑意,跟适才在李府的模样差不了多少。他移开目光,轻轻哼笑一声,没有再接李聿的话,率先上了马车。
一路上,两人的视线相抵数次,却都默契地不言声。直到停至书院,魏启珧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你府中之人还要跟多久?”
李聿下到车外,不动声色地朝身后扫一眼,信步游庭般进到书院。等魏启珧跟来,方收起眼底闲怠,曼声道:“我一刻不回府,他们便得跟一刻。”
书院申时便已散学,此时留在这儿的人并不算多。李聿走在魏启珧前面,外罩的长衣在夜风里轻轻颤着,忽而瞧他停下来,转头向着思过阁的方向。
“去哪儿?”
“斋舍,从后山下。”
暮色渐起,天穹上已经滤出一弯浅浅的月牙,长街尽头深不见底,全都点了灯,烛火层层照映,人流熙熙攘攘,一笔一画皆是京城独有的繁闹。
薛翦撑着半张脸,透过二楼的窗扇往外边儿看,眼里漠漠嵌着几许红光,大约是楼外不知凡几的灯笼映了进来。
适才在李府门外,她看出李聿是要甩掉那些人,再从书院过来,故而先行至鸿聚轩等他们。
谁承想,不知等走了几轮新客,仍旧不见他们的影子。
原本满怀欣喜的眸子终究添了一层倦意,嗓音也散散的:“小竹,眼下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刚过戍时二刻。”
“戍时二刻了?”薛翦徒然罢下手,扭过头来。顿一顿,似又想到什么,“他们不会惹什么事了罢?”
去趟书院而已,何至于拖到现在?
小竹见她眸中忧色,抿了抿唇,提醒她:“小姐,你若太晚回去也会惹出事的。”
打小姐决定从临州回来以后,已经一声不吭地偷溜出京两次了。都说事不过三,老爷如今对小姐的行踪必定格外关注。
再不回去,只怕又要以为她俩跑了。
薛翦折起眉心,自然明白她的话下之意,但偏偏不甘就此回府,于是捞起那杯冷透的茶,不咸不淡地呷了两口。
正值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紧接着响起两道叩门声,是管事的推门进来,后面还转出一人。
“魏公子说与您有约,小的便替您引上来了。”那管事细眸微弯,回头请道:“魏公子快请进。”
屋内的烛火将寒意削薄半分,照在魏启珧脸上隐隐发红,他尚未落座,就开口说:“李聿他来不了,别等了。”
在他走进来的时候,薛翦已经猜到李聿脱不了身,目下并未太过惊讶,只是浅声问了句:“他还在书院?”
魏启珧颔首,抬起手背贴一贴茶壶,是冷了的,遂转头让人换壶新的上来,尔后蹙眉道:“他李家的守侍可真行,我们本欲从后山折返,谁知还未探出院墙,就已经听见他们守戒在外的声音,只得另寻出路。”
但停云书院傍山而建,哪有几条通行惯的小路可行?
也不等她回应,魏启珧又换了个姿势,面上鲜露一缕惧色,“可巧的是,绕回斋舍时恰撞到黄先生从书阁过来,拎见李聿便是一顿说教,直领去尚业堂抄书了。”
他和李聿将近一月不曾去过书院,没让黄先生逮到也罢,此时被捉了现行,若还敢偷逃,他定会亲自上府中拜谒。原就是假借书院为由出得府,哪好再请黄先生出面戳破此道?
听完他的话,薛翦下意识在脑海中描绘出李聿窘迫提笔的模样,倏而笑开。
不多时,目光悠悠调去对面,语气里的戏谑好似早将他的秘密窥探个通透,“那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
魏启珧心下一紧,旦想黄先生那个惊动四方鸟雀的嗓门,莫名唇角微搐,急忙岔开话题道:“你今日约我出来,单是为了李聿么?”
话既出口,匿着两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色。
薛翦摇头轻笑,“你知道我为何会去郸城吗?”
魏启珧抬眸,隐有不好的预感在胸腔晃荡,眉棱轻锁着,显然有些着急。
“我听说了,你师父他”
“他回山门了。”
薛翦的视线掠过窗外,最后定定看着魏启珧,眼底的笑意温暖真切。
“今日约你们出来,正是想说这个。”
在郸城,李聿和魏启珧也算与她“共患难”过,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便是他们。虽李聿被困在书院,使今晚的宴请不如她所设想,却仍在此刻感受到浓郁的快意。
焰红的烛光摇贴着薛翦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耀眼深邃。
魏启珧一晃神,管事不知何时将新茶换了上来,薛翦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递去他手边,笑道:“才想起来,我至今没跟你道谢。”
她收回手,一双潋滟光彩的眸子眨了眨,像是儿时魏启珧偷偷带她出府去吃栗子糕的情景。
忙在她开口之前接道:“你我之间,从来不必这样多礼。”
第121章 底线 这样了当地告知他,是在赌他不会
二月初, 京中天气已经稍暖,几缕晨风懒洋洋地拂过檐廊,糅杂一缎花香铺进院内。
自打上次宴请无果, 薛翦便没再踏足李府。成日里,不是在玉棠院叨扰魏氏, 就是带小竹去怀春河听曲儿,俨然把李聿抛之脑后。
只有小竹知道, 她家小姐是因着春试在即,不愿让李公子分心罢了。
可他俩面是见不着,书信却没少来往。
这日, 薛翦刚练完剑从校场回来, 便大剌剌地卸力躺去床上, 衣靴一样没脱。
小竹从后面追进屋, 见她屡教不改, 登时鼓起颊腮走去,“小姐!你也换件衣裳再躺呀!”
说罢已俯身去拉她的手,力道始终轻轻的, 到底不敢弄疼了她。
薛翦借她的力缓缓起身, 提起几分精神朝窗外看,“今日人没来吗?”
左侧的槛窗正对院门,小竹不必回头便知晓她在问什么, 摇摇头道:“今日还不曾来过。”
薛翦沉默着没应,只是一蹬靴子站起, 随小竹去换了件衣裳,尔后从妆奁旁边的柜格里取出一沓信。
是李聿这些天写给她的,每封的内容都差不多,无非是今日读了什么、做了什么, 复在最后一行问她安好,紧接几个笔力柔和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