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妹娃儿,你不冷哇,还穿短袖子索?”
“哦,不冷,不关事。”事实上,她有点冷。
她带了衣服,但走得太急没有想到家里和雁城的温差,没带长袖。
水开了,老板将抄手下了锅。这条街上,就他两个活人还在活动。他靠在墙边的架子上跟易颜闲聊:“屋头哪个害病了呐?严重不呢?”
易颜:“我娘娘。不严重,医生说明天可以办出院。”
“那还好嘛,就你一个……”老板话还没有讲完,易颜的电话响了起来,他连忙说:“你先讲。”
电话一接通,就听到秋儿在那头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易颜:“过两天就回来。宝贝儿,你要听爸爸的话,现在应该睡觉了才对啊~”老板烫了一小撮藤藤菜捞在碗底,听到易颜突然说普通话,看了她一眼。
秋儿:“妈妈,你不在家,我睡不着。”
易颜抽了两张纸巾边擦桌子边说:“前两天你在秦叔叔家里不是挺好的嘛~”
秋儿:“在秦叔叔家的时候你在家里呀,所以一点都不担心。可是现在,你不在雁城……妈妈,你现在离我有多远呀?爸爸说你坐飞机都坐了两个多小时。”
老板将抄手端到易颜面前,易颜道了一声谢,然后对秋儿说:“大概……两千公里吧!宝贝,你应该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让爸爸给你读《三国演义》好不好?”
“可是我想妈妈给我读……”
上官聿南的声音传来:“我已经给他读过了,就是不睡,非要我给你打电话。……好了,现在电话也打了,妈妈今天很辛苦,我们不能再打扰妈妈休息了,快睡觉。”
易颜听到秋儿应了一声“好吧”,然后有气无力地对她说:“妈妈再见!”
易颜:“宝贝儿再见,乖乖听话,妈妈给你带礼物回来。”
秋儿这才道:“好的,妈妈。”
上官聿南本来想问易颜回来的详情,但想到她一路奔波,必定已经很累了,便忍住什么也没问,最终化为一句话:“照顾好自己,早点回来。”
“好。”易颜挂断了电话。碗里的抄手有些坨了,她用筷子搅了搅,吃了起来。
老板:“妹娃儿才从外头回来的索?娃娃好大了?”
易颜一边吃一边回答他:“才上一年级。”
“你安家在哪儿呢呐?你是双溪中学毕业的撒?……”
老板一直同易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直到她结账离开。易颜礼貌地回应着,似乎说说话也挺好。走出小店时,快十一点了。身后,老板开始关门,一块一块门板往门坎里放。
医院靠溪水边有一排竹林,那里有个小花园,种了茶花、万年青、南天竹和黄桷兰,还有一棵大桂花树和几棵麻柳树(枫杨)。大树底下,有一张石圆桌,旁边四个石圆凳。
夜很静,医院的灯光惨白惨白的,总让人觉着不好。
易颜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了。抄手吃下去,暖和了很多。她摸了摸被丁娟用水杯子砸的脚踝,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一个钟头以前。
“你回来做啥子?看我死没死是不是?”“咣嘡——”丁娟看着没什么力气样子,猛然抓起床头桌子上的保温杯看都不看一下就朝易颜身上砸,易权想挡都没来得及就见保温杯落到了易颜脚踝处,然后又弹到了桌脚砸出声响。
易权把杯子捡起来重新放好,对丁娟道:“你做啥子嘛!大半夜的,不要影响别个困觉~”
丁娟并不答他,耷着眼皮对易颜:“我看到你就烦,你跟我滚出去。”易颜站在原地,咬着唇不说话。易权:“打到没有?”说着想捞她裤脚看看。易颜向后一退:“没打到。”
易权上下打量了她一翻,道:“这边没得啥子事的,吃饭没得?没吃到马路对面去吃点。等哈随便找个病床凑伙一晚上。”
她看向丁娟,丁娟翻身背向她。易权:“去嘛~包包放到这儿就是。”
易颜犹豫了一下,退出了病房。
医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易颜提起裤脚,借着路灯查看脚踝。没破皮,紫了一块。她捏了捏,软鼓鼓的,肿了。没有觉得很痛,有点发麻。她放下裤管,在寂静地夜里叹了一口气。回到住院部,丁娟的病房灯已经熄了。她轻轻地开门查看,易权在隔壁病床上睡着了,打着酣。
她退出来,在走廊上的一张病床上躺下去。但空气里的针药水味儿越闻越重,加上没有洗漱,一身粘粘乎乎,她根本无法入睡,只闭着眼睛养神。
第二天一早,天一亮她就去街上买早餐,却买丁娟最喜欢吃的芽菜马蹄包子、油条和豆浆。她记得,之前在双溪中学上学那会儿,丁娟只要来看她,都会带着她去吃。她记得,那时候她曾说过,等自己挣钱了,要买好多好多给她吃。没想到,如今是在这种情况下,买给她吃。
她怕她吃不饱,多买了好几个。回来的时候,看有人挑着桂圆卖,她又买了一袋,一起提回医院。她怕丁娟看是她买的给扔掉,在病房门口,把吃的交给了易权。
上午输完液,易颜去办了出院手续,转头又到隔壁新农合窗口申请医保报销。丁娟精神好了些,但仍很微弱。出得医院打门,易颜说要找个车,易权说,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带着丁娟走到大路上去搭长途巴士。易颜只好拧着东西像个受气包一样跟在后面。
刚上车就遇到了村里的猪贩子王兴发:“易大哥,丁嫂嫂,咦,你们走哪儿去来哦?”易权还没答话,王兴发又咦了一声:“这个是颜姑娘哦?”
易颜朝他笑了笑:“王三叔,去城头回来索?”
“来来来,快这儿挨到坐。”王兴发招呼他们跟他坐一排,好些年没见易颜,觉得稀罕,他忍不住要同她多聊几句:“颜姑娘,你好多年没回来了哦!你都不晓得,你伯伯娘娘年年念你们,总算回来了哈~”说完才想起易松没了的事,看到易家三个脸色均不太好,连忙拍自己一巴掌:“易大哥,丁嫂嫂,你兴不要见怪,颜姑娘回来了就好。松娃子乃是提前到下一站投胎享福去了,你们还是要放宽心,父子母子缘到了你们留他不得。要劝你们不伤心是不可能,但是你们还是要放宽心……”
“王三叔,吃桂圆。”易颜见丁娟脸色不好,从手提的方便袋里拿出一枝早上买的桂圆出来递给王兴发,希望他不要再说了。
“哟,多谢颜姑娘。”王兴发乐滋滋地接了桂圆,不再提易松的事。只问易颜:“好久回来的呐?……老公和娃儿没回来哇?……好久走呐?……走之前到三叔家吃饭哦……”
易颜昨天奔波千里又一夜没怎么睡,精神很不好,真不想搭理他。可是,刚回来不答理人又难免落人口舌。她这些年没回家,家里传成什么样,小茶都跟她说过。现下再不理人,更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她自己倒无所谓,拍屁股一走,看不见听不到。但易权和丁娟倘若还要在家里住,迟早传到了他们耳朵里,指不定又是怎么样去难过。还有一种情况,她若不理他,他又有可能去找她父母来聊,以丁娟现在的状态,估计多听几句,又得崩。思量至此,只好强打着精神应付着。这一应付,竟然应付了一路,直到他下车才消停。
刚到家没多久,左邻右舍的女人都来了。大概是看见了巴士停在他们门口,看到他们从车上下来。这些人一来看从医院回来的丁娟,二来是听说易颜回来了,来瞧她。
一时间,院子里叔叔婶婶哥哥嫂嫂姑娘孃孃妹妹侄女的喊个不停,七嘴八舌说啥话题的都有。当然,最多的还是问易颜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啊,工资多少钱一个月呀,老公做什么的,孩子什么时候带回来之类。易颜并不奇怪他们知道有上官聿南和秋儿这两个人,因为农村没有秘密。但凡有点消息,风一吹就传了十里八乡,个个都知道了。
有些人带了鸡蛋来,有些人带了钱来赶礼,有些人砍了家里的菜来,一时在堂屋桌上堆了一堆。除了手上的桂圆,她什么都没来得及买,没有东西招呼客人。易颜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下,赶紧跑房间里舀了半瓷盆花生出来给她们剥。花生,是最不稀奇最方便又最好招呼人的农食。
易权从自家梨树上摘了一些昭通梨来给人吃,易颜又忙去给她们找刀子削皮。
“颜妹妹,你不要忙。我们就来看哈你娘娘和你呐~坐哈就走。”
“就是就是,颜姑娘,你不要整弄么多了。坐下来,我们摆哈龙门阵。”
来人一多,丁娟不好在邻居面前给易颜脸色,更不好回屋躺着,便坐在门口的藤椅里面看着,偶尔对向她说话的人嗯啊两声。小茶妈妈陪在她身边,唐青松的妈妈帮着易颜张罗。
不一会儿,三四个年轻男子也从院门口走进来,有的叫易颜妹妹,有的叫易颜姐姐。是没往外头跑的同姓的兄弟伙。不用易颜招呼,一群女人已经把他们几个招呼进来一起剥花生吃梨子吹牛皮。
人一多,说话的声音就大。声音一大,就给人一种人声鼎沸的感觉,来往下地回来的人听到,扛着锄头背着背篼镰刀进来,把锄头背篼镰刀往院门口一扔,又加入进来。易颜趁他们聊得起劲,赶紧进屋翻了件上学时候的运动校服套上。当她走出来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连丁娟都出现了几秒茫然的眼神。她以为自己穿得哪里有问题,问:“怎么啦?是有点不合身,但是我忘记带长袖子回来了,屋头有点冷,将就穿一哈。”
有个嫂嫂说:“我看你穿那么少,还以为你操风度呐~搞了半天还是冷索,哈哈哈……”
一个兄弟站起来:“颜妹妹,你穿这一身出来,感觉一哈子回到了你读书那个时候啊!”
易颜突然想起来,这院子,上次这么热闹,应该是她拿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天吧~时间过得真快。岁月又如此捉弄人。今天,她还穿着校服,却全然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易权说,中午饭大家留下来吃饭吧,准备煮米。另一个兄弟伙站起来:“吃啥子饭哦!坐哈就是。要吃改天我们来尝哈颜妹妹的手艺,唐二叔不是说颜妹妹开了餐馆儿嘛,过两天过两天。”
众人纷纷说是,又吃了一会儿花生和梨子才散了。走时,少不了又再劝慰丁娟易权一翻。易颜很是无奈。你要说她们是在伤口上撒盐呢,那又不是存心的。她们是真心相劝,但实际效果却是适得其反,丁娟越听越伤心。
易颜收拾桌椅板凳扫垃圾的时候,易权在灶房里煮了三碗面,淋了红油,加了煎鸡蛋和藤藤菜,撒上了葱花。虽然简单,但看起来食欲满满。可是,丁娟又不吃了。乡邻一走,她就躺到床上去睡,再不理易权和易颜。易权招呼易颜,她觉得他叛变了。更生气。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口气无处可撒,只好撒到了亲人身上。无论易颜劝还是易权给他端进屋来,她都拒绝食用。烦了,翻身面向墙壁默默流泪,留给易权父女一个无声的后背。易权无奈,交面碗放在房间里装粮食的柜子上,对易颜道:“我们出去吃。”
易颜伸手拉丁娟:“娘娘,你就吃点嘛~你觉得小松希望你现在这样吗?再饿坏了怎么办?”
“怎么办?”丁娟甩掉易颜的手,“饿坏了我正好却同我的松儿团圆!”易颜本来一夜受凉,又一身粘粘乎乎不爽利,刚才乡邻一阵吵吵嚷嚷已令她头脑晕晕乎乎,脚踝又在隐隐发痛,又想到打官司的事,现下丁娟又这般情形,一时之下悲从中来,在心里逐渐放大,雪山之巅,突然就崩塌了。
“不吃就不吃!好稀奇!”她往屋里的椅子上一坐:“你要绝食,我陪你!大不了一起死了干净!我们一起去地下找小松!”易颜话说得狠,自个儿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到最后索性放开了哭,实在是因为急得没有办法……
她小时候是个爱哭鬼,遇到点什么不如意的小事都要哭一回。任性起来,也是这般哇哇大哭。后来有了易松,家里艰难,她慢慢就改了性格,变得懂事儿。易松3岁以后她就很少再哭,上初中以后易权两口子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哭过。现在她这么一哭,仿佛又成了那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只是没有了申诉的对象。
在她的哭声中,易权和丁娟想起了刚接她回来时候的情景,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第一次见易颜哭,那时候她哭着闹着要爸爸妈妈,那时候他们夫妻二人发誓,要一生好好待她。可是现在……
丁娟躺在床上,面向着墙,泪水更汹涌了。呜咽之声再也按捺不住,从喉咙里面钻了出来,凄伤,绝望,尖锐。易权看着眼下光景,儿子没了,老婆奄奄一息,女儿号啕哭泣。回想起往事,他站在屋子中间,终于也崩不住了,哭出声来。
悲戚的哭声传出院子,传到院门外正端着一碗烧鸭肉准备送进来的小茶妈妈耳朵里。她,泪目了。转身准备回家,看到几米之遥,同样端着一碗菜过来的唐青松妈妈,也站在原地湿了眼睛。
山林里传来杜鹃鸟啼叫,布谷布谷的。
现在听来,好像在说,不哭,不哭……
第113章 绝食赌父母之爱
那晚,一家人都没吃东西。夜里上官聿南打视频电话过来的时候,丁娟依然在床上躺着,易权在堂屋里看电视,电视里一直在播广告,他也没换台。易颜正坐在院里发呆。秋儿要上官聿南给易颜发了他教师节送给老师的画,要她发表意见点评。讲完之后,依然是那句:“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易颜的答案仍然是:“再过两天。”
秋儿站在沙发上,趴上官聿南的肩膀上对着镜头喊:“妈妈,外婆生病好点了吗?外公呢?你把电话给他,秋儿要跟外公说话。”
易颜回头看了一眼,不开灯坐在竹椅子上看电视的易权,站起来进屋开了灯,然后对易权说:“伯伯,秋儿要跟你讲电话~”
易颜刚把电话朝向易权,秋儿就开心地喊了起来:“外公!你和外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回家了呀?秋儿还没同你们玩够呢!外婆的病好点了吗?要不要秋儿跟她唱歌呀?”
这下易权不接都不行了。他拿过电话,嗯啊了两句,听秋儿给他背了一段《金木水火土》之后整了整嗓子说:“秋儿背得真好,但是外婆已经睡了,等她好点我再让她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好的外公!”秋儿兴奋不减:“我还会背《对韵歌》,外公你要听吗?”
易权道:“我要洗脚了,你跟妈妈聊吧!”说着把手机还给了易颜。
秋儿道了声好,便对易颜喊:“妈妈,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我说上句,你和爸爸对下句,看你们谁对得又快又好!”易颜应了声好,秋儿便道:“云对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