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宇听到这,已经大概能猜到是坠楼怎么回事了。
“他弟弟怕下楼跟周大千迎面撞上,于是往楼上躲,跟陈玲玲两个人还是分开跑的。他弟弟可能那晚喝多了酒,也可能太惊慌了,忘记了大楼顶层还没有修缮好,一脚踏空,然后整个人跌了下去。”
秦宇默默点了一下头。谁的责任呢,是周大千捉奸造成的么,是廖成龙报信造成的么,若论责任,也只能怪他自己做错了事。
陈新月视线低着,继续说:“小儿子去世以后,廖开勇进城,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苦苦哀求周大千,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不要让他的小儿子走了,还要背着奸夫的名称,入土也无法瞑目。周大千对廖开勇避而不见,廖开勇也一直守在城里没走,直到一天晚上,他终于在茶馆门口等到了周大千。那时候周大千刚刚跟我爸谈完话,他指着我爸的背影说,我已经把出轨证据交给警察了,你有什么事,去跟警察沟通。他其实是想摆脱廖开勇的纠缠,可是没想到廖开勇一心只看重儿子身后名声,那么他想出的主意,就是把证据强行抢回来……”
陈新月言语顿住,随后她深深吸了口气,兀自笑了一下:“我一直想知道真相,可是我没想到所谓的真相里……我爸这么无辜。”
秦宇长久静默无言,陈新月低头发了会呆,然后疲惫地靠在了沙发上。秦宇这时说:“不是说凶手主用左手?”
陈新月说:“廖开勇常年修理自行车,左右手都同样有力气。案件的调查结果里,那柄扳手上只有廖开勇一个人的指纹。其实真相讲明白,廖成龙也就没有作案动机了,他是左撇子,只是巧合而已。再加上廖成龙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案发那天他儿子做心脏手术,手术一直进行到深夜,他始终陪在手术室外面,还签了字,医院都有记录,昨晚在餐厅里,他只是闭口没讲。”
秦宇轻微点头,也明白了为什么廖成龙聊到他弟的事情会脸色大变。因为他弟死得不光彩,他父亲拼了命也要掩盖真相,他又怎么愿意轻易讲出来呢。
秦宇问:“半年前,警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你?”
陈新月说:“当时周大千并没有把这些事告诉警方,廖开勇杀人证据确凿,已经足够定罪了。陈玲玲出轨这件事,他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只有我爸知道真相。这半年以来,他作为线人,始终受到保护,真相就一直埋藏起来了。刚才周大千还对我说,他除了我爸,谁也不信任,如果不是我坚持追究,他是不愿意说出实情的。”陈新月瞥开眼,笑了一下,“虚情假意,他只是不想惹火烧身罢了。”
隔了一会,她又开口了:“不过,事情还是有些蹊跷的,我爸跟周大千见面那天,属于交接行动,他身上是配枪的。但是被袭击之后,那把枪丢了,当时廖开勇掏走了我爸身上所有的物品,却并没有那把枪。”
秦宇说:“夜里被其他人捡走了?”
陈新月说:“作案现场在巷子里,是监控死角,只在两端有监控录像。那里距离三曲舞厅不远,我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次。那段巷子旁边有一堵两米高的墙,如果有人捡了枪,又翻\墙跑掉了,是有可能的。警察在周围搜查了很久,尤其调查附近的一些乱玩乱跑的孩子,但是始终也没有找到。”
偌大的办公室,每句话都荡起空旷回响,陈新月望向微微泛亮的窗外,过了一会,说:“刚才,曹叔跟我说,这次反腐扫黑行动,我爸也追记一份功劳,还要让我再次领奖。”说完她怔怔想了一会,忽然低了下头,然后站了起来,“走吧。”
秦宇说:“现在?”
陈新月说:“对,我们走吧,不用他们送。”
第29章 甜水街(三)
出了警局, 两人一起沿着街道向前,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要坐车的意思。直到过了路口, 几排高楼叠过去,身后警局大楼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
前方太阳缓缓升起, 清晨行人稀少, 风有些凉, 好像透明的秋意正在一阵一阵地扑上来。秦宇身上穿着一件运动外套,面料致密抗风,陈新月也穿着长袖, 但女生衣服就走个样式, 眼瞅着单薄,保暖差点意思。秦宇拉开自己的拉链,脱掉外套, 披到了陈新月肩上。
陈新月转过头,秦宇将目光挪开了, 双手揣进裤兜, 往前迈了一步,眯起眼吹风:“北方的秋天啊。”
陈新月笑了:“装什么南方人。”
秦宇身上只剩一件白t恤, 他的脊背稍显单薄,但是能够看出一个男人的基本轮廓, 身后衣料在风中发出类似大鸟振翅的声响。陈新月只是看着他调笑一声,把外套在身上裹紧了。
又走过一段,秦宇问:“回去补个觉?”
陈新月摇头:“先吃点东西吧。”
秦宇看向路边,这个点实在是早, 饭店都还没开门。早餐摊子估计有,但是要往居民区附近去寻找, 主路附近不允许摆摊,影响市容市貌,抓到直接罚款五百。目光找了一圈,最后在斜对面底商看到了KFC的红色招牌。
秦宇说:“吃肯德基吧,24小时的。”
陈新月说:“好啊,我想吃点油炸的东西,忽然觉得特别饿。”
走进肯德基,上校老头的笑容永远那么憨态可掬,画在一整面墙上。秦宇停在老头白色胡子旁边,抬头看柜台上面的菜单,陈新月已经走过去点餐了。
她点了两份带汉堡的套餐,然后问:“有炸鸡么?”服务生说:“早餐时间段没有。”
陈新月点了点头,加了一盒蛋挞,一些薯饼之类的。秦宇说:“够了,不用那么多,我吃一个汉堡就够。”
陈新月只是说:“没关系。”
餐很快配齐了,秦宇端着托盘找了个窗边座位,陈新月在对面坐下,拆开汉堡咬了一大口。秦宇吃光他的汉堡,然后端杯喝豆浆,看到陈新月拿纸巾擦了擦手,拿起一袋油条,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她的目光低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就算有,也只是认真吃饭的表情。秦宇慢慢喝完一杯豆浆,感到她不仅是饿了,更多的是心里空虚。能够理解,这半年来,她心中一直装着父亲的案子,她要为父申冤,她要找出真相,这些信念把她整个人撑了起来,使得她的一言一行都挂着重量。现在骤然之间,所谓的真相袒露在了她的面前,由不得她不信。那些深藏的信念忽然从海底湿淋淋打捞了出来,在阳光底下迅速蒸发,脱水,干瘪,消失快速令人无所适从。
秦宇记起去年冬天,他刚住回舅家不久,晚上在饺子馆帮忙时,见到了一个独自吃饭的女人。这女人身材苗条,却一人吃了三盘饺子,一盘三两,三盘接近一斤。同时她还喝光了半箱绿棒子,直到饺子馆打烊了。秦宇不得已过去催她,通过嘟囔,得知她刚刚离婚了,而这天正是情人节。女人家住对面小区,喝得脚步摇摇晃晃,秦宇把她送过马路,才返回来锁门。秦宇对这个女人印象深刻,一方面是因为在过马路几百米的路程里,她用无比精炼的语言把前夫从头骂到了脚,用词丰富堪称巅峰造极。另一方面是他收获了宝贵的经验,原来精神上的空虚某种程度上可以转化为身体里的饥饿感。
陈新月吃完油条,喝了一口咖啡,稍微缓了缓。她又伸手,秦宇把蛋挞盒子拆开,推到了她面前。
一盒蛋挞六个,陈新月伸手拿第四个的时候,反应了一下,抬起脑袋来。秦宇对她说:“我不吃,都是你的。”陈新月点点头,继续放心地吃剩下半盒,这时她搁在旁边的手机震了起来。
秦宇下意识看向手机,陈新月也瞥了一眼,显然是不想接。电话嗡嗡震动了一分钟,断了,没隔一会又震了起来。秦宇这时想,多半是她妈打来的,肯定是警局的熟人给她家里人打过电话了。
陈新月把这个电话按了,喝光纸杯里的咖啡,拿起餐巾纸擦手。秦宇看着她说:“接下来,回去补个觉吧。”
外头太阳已经升上了高空,阳光穿过玻璃,晃在脸上暖烘烘的,秦宇眼皮不自觉地发沉。精神上是不困的,只是到底在警局熬了个通宵,身体上欺骗不过去。
陈新月说了句好,擦干净最后一根手指,把餐巾纸扔回桌上。出了肯德基,秦宇拦了辆出租车,两人一起坐到后座上。秦宇刚要报地址,陈新月探头对司机说:“甜水街光明小区7号楼,从东门进。“
司机师傅点头应声,抬手打表同时眼瞄侧视镜,一脚油门窜上了正路。陈新月跟秦宇说:“我们不回警局宿舍了。”
秦宇说:“换个环境也好。”
“回警局宿舍,还要原路回去,我不想再往回走了。”陈新月看了一眼窗外,然后靠回座椅上,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秦宇没吭声,过了一会,以为陈新月已经闭目休息了,可是又听到她开口了,“之前我住在那间宿舍里,拉开窗帘,就能看到对面的警局大楼。尤其是晚上,一楼二楼都亮着灯,三楼往上偶尔也亮一两盏灯,大部分时候就都熄灭了。以前我爸在晚上加班,总有一个窗口的灯是属于他的。现在他不在了,那盏灯火还亮着,只是属于另一个人了。”
“我每天晚上睡不着,就把窗帘掀开一道缝,静静看着对面。我知道我爸不在了,可是看着警局里那些明亮的灯,看久了,总能看出些安全感来。我嘴上不承认,我总是骂我爸的同事都是软骨头,骂我爸带出来的徒弟都是白眼狼,但他们到底都是人民警察。警察,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底就能感到一丝安全。尤其是我爸就是一名警察,我真真切切知道他是一个多么让人有安全感的人。我其实是,不自觉地,想离那种安全感,近一点……”
秦宇静静看着她,忽然很想抽根烟,点燃打火机的瞬间,“咔嚓”响那么一声,他或许就知道该说什么了。秦宇把手伸进兜里,碰到烟盒的尖角,然后又看向她。
陈新月淡淡笑了一下:“其实也就那样,人民警察,也就那样而已……”她看向前边道路,然后对秦宇歪了下头,“还有几分钟,马上就到了。”
秦宇想解释自己并不是烟瘾犯了,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拿动作掩饰一下。但是这解释起来显然更加苍白,于是秦宇下车后,立即点了根烟,干脆让自己的行为前后达成一致。
抽了两口烟之后,秦宇发现所处的小区环境不错。虽然楼房设施有些老,但是石板小路光亮干净,路旁冬青树齐头平整,显然是物业工作十分到位。这里是光明小区,秦宇偶尔办事路过过大门口,只是从没进来过。小区里的房子都是十多年前公家单位分的改善房,秦宇依稀记得有个初中同学父母都是公务员,他家也住这里面。
出租车直接开到了小区里面,此时秦宇和陈新月站在一片小花坛旁边,花坛里有人正在遛狗,花坛后面就是七号单元楼。
陈新月介绍说:“我爸……我家住在这里。”秦宇猜也猜到了,他点了下头。
在秦宇抽烟的功夫,陈新月没有着急上楼,她先以树丛为掩体,悄悄检查了一遍停在楼下的车辆。秦宇想,应该是在找郑诚舟的车,那辆黑色奔驰。
车不在,也就是她妈和郑诚舟没有守株待兔,陈新月松了口气,对秦宇招手:“走吧。”
秦宇抬步跟上,顺手把烟头碾灭在了垃圾桶盖上。
陈新月家在五楼,一个合理的高度。秦宇心里头有感觉,她跟父亲不会住在一楼,也不会住顶楼。或许当年分房子时,领导问她父亲陈春,小陈啊,选好楼层了吗。陈春笑笑说,都行,让大家先选,只是别住一楼,怕女儿一人在家不安全。领导说,你家小姑娘还小,也别住太高,选个中间楼层,五楼就挺好。陈春说,那就五楼吧,谢谢领导照顾。
打开防盗门,里面是装饰温馨的三室之家,鞋柜上方挂着几幅相框,上面是各个时期的陈新月,小婴儿时的陈新月,穿公主裙的陈新月,一身校服的陈新月,站在大学门口的陈新月,每个陈新月的旁边,都有一个男人和蔼而骄傲的笑脸。照片里的姑娘女大十八变,而父亲却看不出明显变化,好像永远都是中年男人的模样,就像是个守护者,驻守在时间的长河中,守着她独自长大了。
这个相片中的中年男人并不算高,陈新月站直了,能到他的肩头。但是他身杆笔直,肩膀结实,五官轮廓跟陈新月大致形似,只是眼神中多了一股坚毅的亮度,使得他的笑容都充满了踏实的力量。这样的精气神,足够超脱照片,感染到生活中每一个观看者。只是这样的神彩,在生活中却永远消逝了。很难想象,这样一位父亲,已经不存在了。看着照片,意识到这一点,秦宇心里被重重捶了一下。
陈新月没在门口停留,也没有换鞋,径直走了进去。
家里一共三间卧室,两间有床,一间布置了双人床,一间摆着单人床和学习桌,是陈新月的。还有一间卧室很小,只有书柜和桌椅,应该是作为书房。秦宇停留在客厅里,稍微环顾了几秒钟,陈新月从卫生间拿出两条抹布来。
秦宇这时注意到,整个客厅都布满了灰尘,沙发尤其明显。深色沙发背上蒙了一层尘土,像是黑色的山坡积了雪。
秦宇接过抹布,把沙发擦了出来,其间抹布涮了两次水,第三次洗出来终于是清亮的了。他知道,这间房子,从她父亲去世以后,是彻彻底底的半年没住了。
那么他的家呢?他曾经的,那个家呢?
七年前夏天,母亲出事的那个下午,警车和救护车几乎是一起到的,秦宇拼了命朝他们冲过去,求他们救救妈妈。他发着抖,甚至不知道应该求谁,那些穿警服的,那些穿白衣的,究竟谁才能帮他救救妈妈。只是谁也没有,最后母亲是被盖着白布抬出来的。去医院一路上,担架上的白布始终没有掀起来过,救护车也安安静静,鸣笛声都没有,就像灵车一样。
从那以后,秦宇只回家不超过三次。一次是跟警方一起,熟悉的客厅地板上画出了一个陌生的轮廓,一个人形的轮廓。当时母亲就是以这样姿势,半跪趴倒在地面上,后胸插了一把刀。意识到这点以后,秦宇大脑完全空白,只知道抬腿飞跑起来,等他恢复意识,几乎已经跑出小区。之后几天,他一闭眼就是那个人形的轮廓,周围都是血,他张嘴干嚎,哭都哭不出声来。
一次是中考结束,他回去拿那些百元钞,跪在客厅里流干了泪水。再有一次,已经过去几个月了,他辍学住在姥姥家,一天他舅宋洪峰过来找他,带着厚厚一叠文件,意思是他父母生前欠了债,用房子抵押了,现在人家带着合同找过来了。
房子要被收走了。宋洪峰那天跟他聊了很久,也劝了他很久,最后秦宇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房子要被收走了。于是那天晚上,秦宇偷偷回到了曾经的小区里,藏在一棵老树身后,望向对面他熟悉的家。小院子还是那副模样,那张木桌和板凳也还在,桌上甚至还搁着一只白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