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贵重,却珍贵。
越长溪说不出什么感觉,仿佛心脏浸没在温热的水中,饱胀酸涩,好像有什么东西迫不及待冲出来。她想,这就是被朋友关心的感觉吧。
是的,她已经确认,卫良根本不喜欢她,最多把她当成上司或者朋友。她见过喜欢的眼神,孝静皇后看申帝时,总是灼热的、粘稠的,仿佛融化的糖浆。而卫良看她……卫良基本不看她,极偶尔的时候,两人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也是冷淡的、疏远的,像是看高飞的远雁。
喜欢是掩饰不住的。
所以,卫良只当她朋友。话说,卫良还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朋友,想到这里,越长溪神情一软,“我和你一起。”
她拿来两个小凳子,并排摆在灶台前,自己坐下,然后仰起头,等着卫良坐下。
她已经发现,自从密道那天后,卫良已经适应她的接触,就连永和宫的宫人不小心碰到他,他也不会反应剧烈。
果然,脱敏治疗超有效!她真是个超棒的朋友,还能帮忙治病。越长溪扬起笑,美滋滋想着。
静默的夜里,星光月光毫不吝啬地垂落,照在皑皑白雪上,也照在她笑意盈盈的面孔上。公主仰着头,散碎的头发落在耳后,露出明朗清亮的双眸,卫良看见,她眸中倒映着亿万星辰、熊熊火光、还有……
一个无比清晰的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时,心脏骤然轰鸣,仿佛战场中激昂的战鼓,卫良耳边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但是,都不如她含笑的声音明显,“坐啊,愣着干什么?”
卫良动了动指尖,在一片喧嚣中,静默坐下。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姿势太糟糕了。
肩膀靠着肩膀,胳膊挨着胳膊,她的温度透过柔软布料,无法忽视地传来,甚至比眼前的火焰还要灼热。
卫良忽然拿起一把树枝,放进火堆。
“火小了?”越长溪转身,拿起自己这边的树枝,递给卫良。
“嗯。”卫良神色自若接过,再一次扔进火中。
树枝堆在雪地上,有些潮湿,落入火焰的瞬间,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掩盖住风吹的声音,也掩盖住……他过于剧烈的心跳。
两人一个给,一个接,火焰越烧越旺。最后一根树枝扔进去,越长溪刚想问要不要再拿,忽然,火焰一个燎高,蹿出灶台,直奔两人面门。
越长溪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出现一片黑色,卫良脚尖一点,瞬间转身环住她,揽着她的腰急速后退数步。
火焰看似吓人,实则不热,只是窜出来几个火星,越长溪平复好心跳,确认自己娇艳的容颜没有受损,卫良也没烫到,她从卫良怀里跳出来,戳了戳他的胸膛,“卫厂公,你根本不是想烤饼,而是想火烧永和宫吧。”我以为你是个王者,没想到是青铜!不会烧火,能不能叫宫女来!
卫良松开手站在一旁,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与茫然,他看了越长溪一眼,又默默垂头,像个犯错的孩子。
原本还想抱怨几句,但看见卫良不知所措的样子,越长溪忽然就没话了。她回头,看着满地狼藉——两个椅子东倒西歪、食盘扣在地上、几个没熟的鲜花饼散落一地,忽然,她噗嗤一笑,随即越笑越大声,笑得直不起腰。
越长溪:“卫良,这是不是就叫——搬起树枝烧自己的脚。”
听见她的笑声,卫良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他微不可查抬头,看见她在火光中放肆开怀,低垂的眉眼忽然柔和,也晕出浅浅的笑意。
*
等越长溪吃到正宗的鲜花饼时,已经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有卫良在,她彻底实现“双手自由”,只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好在她维持了最后一丝理智,主掌六宫之事,还是她自己处理,而非全然交给卫良。
不得不说,卫良不愧是司礼监掌印,代替申帝批奏折的人,处理事情高明果断。越长溪有什么疑惑,只要询问卫良,都能豁然开朗。
她美滋滋想着: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把卫良调来永和宫,真是今年最正确的决定。
越长溪高兴不已,乾清宫的申帝就没那么高兴了。
新任司礼监掌印名为焦和,之前是司礼监秉笔。
大皇子造反那天,焦和恰好当差。王川被擒后,假意投降,实则暗中图谋,一到乾清宫,他突然暴起,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差一点就能刺伤申帝,是焦和用剑挡住,王川才没有成功。
焦和护驾有功,卫良却没有及时出现,申帝有意敲打后者,因此晋升前者为新掌印。
但不得不说,之前卫良是掌印、焦和却只是秉笔,是有原因的。
乾清宫书房,申帝拿着奏疏,怒火中烧,“你写的是什么!这是朕的意思么!”
焦和忙不迭跪下,“陛下息怒。”
申帝看着惊恐又茫然的新掌印,怒火愈盛,却也无可奈何。
卫良心思通透,他无需多言,卫良自然能懂他的意思。焦和则完全不行。
例如今天,灵州知州上书,属地内有一伙叛军,已经颇具实力,不知如何处理。
申帝冷哼,“他们如此放肆,是知道大申无人?”
他的意思是派兵镇压,焦和却理解为放任不管,在奏疏上写个‘朕已阅’,简直愚蠢至极。
类似的事,还发生过好几次,申帝疲惫地揉揉眉心,“滚出去,叫庆吉来。”好歹是卫良的徒弟,应该不会差太多。
焦和走后,申帝重重靠在椅子上,五指无意识敲动扶手,眼睛微眯,思索着什么。
……
越长溪对申帝的想法一无所知,她正梳洗打扮,准备出宫玩。
正月十五有庙会,据说特别热闹,所有人都会去。她前几年在白云寺,那地方荒山野岭,老鼠都饿得搬家,更别提庙会。
这可是古代庙会欸,好吃的肯定特别多,必须去!越长溪好奇极了,求了申帝好几天,对方终于同意,让她今天出宫,但只有两个时辰,还要带侍卫。
她装作不情不愿同意,回宫后立马欢呼。侍卫=锦衣卫=卫良负责=她可以好好玩了。
理想很丰满,无奈现实太惨淡。半个时辰后,越长溪坐在小摊前,对着一碗元宵,陷入沉思。
她严肃询问,“可以退钱么?”难吃!无良商家坑我血汗钱!
半枝坐在对面,桌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点。她似笑非笑,眼睛大大写着‘活该’二字。
她指着周围的人,“您看看他们,您好意思退钱么?”
越长溪环顾四周,原本理直气壮的神情逐渐萎靡。
她不喜欢的元宵,周围每个人都吃得很香,大口大口吞咽着,还有小孩吵嚷着再来一碗,显然很满意的样子。
半枝教训她,“让您去酒楼,您偏不去,说什么路边摊是最好吃的,现在知道错了吧。把元宵吃完,不许浪费。”
越长溪用勺子盛起一个元宵,闭着眼放进嘴里,像吃药一样吃进去,随即愤愤道,“谁能想到,元宵还有咸口的!能怪我么!”
她点的花生馅元宵,然而花生不够细腻,竟然还是咸的,吃起来像花生米馅饺子一样,太古怪了!好吧,她错了,路边摊好吃,但不一定符合她的口味。
她塌下肩膀,垂头丧气,看起来可怜极了。卫良动了动手指,忽然开口,“您可以给我。”
“可以吗?”嘴上还在询问,身体已经很诚实地把元宵推到对方面前。越长溪双手合十,眼睛冒出星星,就差高呼一声‘感谢老父亲’。
卫良三五下吃进元宵,一行人终于可以继续出发。
元宵不好吃,越长溪对今晚的期待已经少了大半,等她看见庙会的景象时,则彻底沉默。
长长一条街上,只见——人人人人人人人。
越长溪:“……”如果想看人,去后宫逛一圈就行,何必出来呢?
她不服输,愣是带着一众侍卫挤进人群,但她很快发现,灯笼很普通,不如卫良送她的好看。食物很普通,不如御厨做的好吃。至于猜灯谜,呵呵,根本不会!
越长溪安慰自己,好歹还剩最后一项活动——放河灯。
她花重金给所有人买了最贵的河灯,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白玉河。白玉河拱卫着皇城,因为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从远处看像一块白玉,因此名为白玉河。
越长溪抵达河边时,今天第一次觉得,此行非虚。只见白玉河里,一盏盏河灯漂浮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中,荧光点点,时而交汇时而错开。仿佛天地旋转,流动的银河置于脚下,身临仙境。
半枝小声惊呼,“好美!”
这里的确很美,越长溪想,而且是与烟火宴会不一样的美。
卫良带她看的烟火宴会,精致、震撼,却少了几分真实。不像这里,拥有无可比拟的尘世烟火气。这里每一盏河灯,都是一个愿望、一份期待,它们汇聚成在同一条河里,像是梦想有了形状,在现实中留下痕迹。
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她所处的世界。没那么好,也没那么糟,重要的是,还有无数人心怀憧憬、渴望变得更好。
越长溪忽然很高兴,她仿佛被这份憧憬感染,也生出一点期待与渴望。她想了想,忽然转向身后的锦衣卫们。
越长溪:“这里这么多愿望,本宫无法一一实现,但你们的可以。这里有纸和笔,写下你们的一个心愿,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本宫都会满足。”过节嘛,开心最重要。
锦衣卫们眼中顿时冒出光,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紧张地看向督主。
卫良环顾四周,他们选的地方很安静,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危险,暂时不必守着,他点点头,算是同意。锦衣卫们顿时欢呼,争着抢着写愿望。
“快把笔给我。”
“我先抢到的,凭什么给你。”
“呸,你根本不会写字,拿笔干什么。”
“不会写,我还会画呢!”
……
一群人吵吵嚷嚷,与平日的紧张严肃完全不同,就连半枝也费力举着胳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越长溪笑笑,随即看向卫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动的人,“卫厂公,你有什么愿望,除去本宫答应你的那个。”杀死皇后嘛,她知道,但大过节的,提那些打打杀杀的多不好。
卫良没有回答,冷淡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光,像是冷焰火,明亮也幽暗,他反问,“公主有什么愿望?”
越长溪歪歪头,目光转向远处的河流,没有马上回答。
刚穿越时,她不仅有愿望,还有很多,但随着孝静皇后死去、贞嫔死去,愿望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条——活着。
但今天以后,也许可以改变一下。
“暂时还没想到,但很快就会有了。”等她查到孝静皇后的死因、再干掉皇后,一定要定一万个小目标,比如先挣一个亿什么的。
她点燃手中的河灯,走到岸边,把它放到水里。手指一推,河灯晃晃悠悠飘远,它顺着水流,很快融入万千河灯之中。
直到看不见,越长溪才起身,笑道,“卫良,你真没有愿望?只此一次哦。”她可不会当两次冤大头!
卫良垂眸,无声的情绪隐藏在眼底深处,他轻轻摇头,“与您一样,暂时还没有。”毕竟,只有您有愿望时,他才有愿望。
*
收了厚厚一沓心愿,时辰也差不多,越长溪回宫。
她没走太多路,但可能是兴奋的缘故,意外很疲惫,坐上马车不久,已经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卫良说,“臣回东厂,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越长溪嘟囔着摆手,很快又睡着了,马车驶进东华门,一个颠簸,她忽然惊醒,猛地意识到不对,“哎,不对!那些纸还在卫良手里呢。”
锦衣卫写完心愿,她和半枝都没有地方装,只能放在卫良那里。
偏偏卫良明天有事,要去大皇子家搜查,可能几天都不会回来。东西留在他那,她就看不到了,还怎么给锦衣卫实现愿望。
越长溪刚醒,但没完全清醒,想不到卫良完全可以让太监送来,只想着自己拿回来。正好马车停下,她跳下马车说道,“我去东厂一趟,你拿着东西,在这等一会,咱们一起回永和宫。”
东厂就在前面,很近。而她手里的东西大多是吃食,不能经别人手,半枝犹豫一瞬,很快同意,“奴婢在这等您。”
“不许偷吃!”
“您说什么呢!”
前往东厂的路上,天空飘起小雪,越长溪用手挡着眼前的雪花,默默叹气。心道,她真是自己找罪受,这哪是一沓心愿,这分明是一沓借条!还是她主动写的。而且,如果锦衣卫想娶媳妇,她去哪里找?她只认识宫妃,就算锦衣卫同意,申帝也不同意啊,这可怎么办?
正想着,东厂大门出现在眼前,门没关,她刚要进去,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师父,您马上就能回来了!”庆吉高兴喊道。
越长溪脚步一顿,默默停下。虽然知道卫良不会一直留在永和宫,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走。而且,员工正在讨论跳槽,如果现任老板突然出现,会不会很尴尬?
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越长溪站在门口,留也不是,走又不想走,毕竟愿望还在卫良手里呢!犹豫间,听到了更劲爆的消息。
庆吉:“申帝不喜焦和,这几日批奏疏,都是我去的。而且,我找到了焦和的把柄,如果加以利用,申帝极有可能重罚焦和,您就能回来,重新担任司礼监掌印。”
“多大把握?”
庆吉:“至少七成,您说过的,如果一件事有七成可能性,一定要做。”
七成?似乎有点道理,股市投资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说法?越长溪正想着,卫良冷淡的声音传来,“我暂时不会回来。申帝那边有你,已经足够。”
“为什么啊?”庆吉的声音有些着急。
卫良:“我暂时有重要的事,先不回去。”
“什么事这么重要?”
这一次,卫良没有回答。
门后,越长溪已经彻底忘记自己在偷听,也跟着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