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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山坡上的一处小院影影绰绰中似有火光升起,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响彻天际打破了往日的安宁。
“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啊!”
一向觉浅的冷初竟在房中温度攀到极致时才醒来,睁眼看去周遭火光冲天一片炽热,那火势越发凶猛,屋内到处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她惊了一瞬,适才她在这里陪秦漪说话,喝了几杯茶后便头脑昏沉睡了过去,而如今又突然失火……
想到这她暗道不好,忙扭头晃动不省人事的秦漪,“阿绾!醒醒!”
几声呼唤,秦漪竟毫无反应,冷初立即掐向她人中,秦漪这才悠悠醒来。
“咳咳……”浓烟入鼻,秦漪重咳几声,冷初立马把帕子塞给她,“捂住嘴,我带你离开!”
火苗飞溅到帷幔上,整张床瞬间被点燃,幸而两人及时抽身这才躲过一劫,可走至门口时才发觉那房门竟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秦漪脸色苍白,虚弱不堪,“有人想害我们!”
“去后窗!”冷初立马说道。
两人迅速来到一处火势尚小的窗前,不出意料,这里亦被人从外头封死了。
冷初抱起凳子朝窗户用力砸去,她力气极大,不出片刻木窗便被破了口。
“阿绾,快!”
就在这时,燃烧的房梁忽然坍塌,一根火球般的横木掉落下来,眼看就要砸到秦漪身上,冷初迅速扑过去,横木径直砸在她头上而后滚到脚下。
秦漪被紧紧护着,那梁木从里到外滚烫一片,落到地上瞬间炸出无数火苗,点点星火溅到她脸上,痛得她险些昏厥。
“冷初,你没事吧?”
冷初闷哼一声,“我没事......别耽搁了,快走。”
觉出不对,秦漪扭头看去,便见几道鲜血顺着她额头缓缓流下,冷初再也坚持不住,嘴角扯出一抹笑,目光涣散:“阿绾……我怕要食言了。”
秦漪慌乱地抬起袖子替她抹去血水,“不,你不会有事的!”
“阿绾,听我说。”她吃力地攥住秦漪的双手,气若游丝,“我已家破人亡,死了,倒是解脱,如今总算......能去寻我爹娘和夫君了。
秦漪哭着胡乱摇头,用力拖拽着她往窗处爬,“冷初,你再坚持坚持,我带你离开!有人吗!求求你们......”
她绝望痛哭,冷初试图伸手揩去她眼角的泪水,最终也只能喃喃一声:“阿绾,好姑娘......”
丢下这句话后她便垂下头去,再无半点生气,秦漪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
“不!”秦漪惊慌失色,颤抖着手摇动她身体,“冷初,你不能死!你答应要带我离开这里,回你们家乡,去看大草原,去骑马射箭......冷初!冷初!”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那双清澈的眼睛已无光彩,可又是那般安详。
良久,秦漪僵硬地抬手叹向她鼻尖,那里已然没有呼吸。
那个给她带来生的希望,不计较她是敌国之女与她推心置腹的明媚女子,就这样离去了。
“啊!”
她喉中涌上一股血甜,悲怆的泪水爬满两颊,漫天烈火中,她紧紧抱着冷初的尸体绝望嘶吼,撕心裂肺的声音被大火无情吞噬,只剩一片凄凉。
……
寅时,远在京城的周府万籁俱寂,书房中,周子濯手撑额头坐在桌案前,心中躁动不安。
忽的,府院里响起一阵嘈杂,模模糊糊的光影随着那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他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慌。
下一瞬,周福破门而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不好了少爷,慈云山上的小苑突然走水,被发现时火势已控制不住,少夫人……少夫人葬身火海,殁了……”
第23章 贰拾叁 救我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直至天蒙蒙亮时才被彻底扑灭,入目之处皆是烧焦冒着青烟的废墟,一片狼藉满目疮痍。
这火来得又猛又急, 府院里的厢房无一幸免都被烧毁,不少侍女小厮葬身于此, 而最令人唏嘘的,便是那才成婚不到半年就香消玉殒的周家二少夫人。
有好事者闻讯后特意赶来, 不过一夜时间, 宣平侯府的大小姐秦漪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整个京城。
“真是可怜呐, 听说周二公子特意选了这么处清净地方给他夫人养病, 谁能料到会出这等灾事。”
“唉,可谓是天妒红颜,咱们西临自此又少了位佳人。”
“可我怎么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一个白衣公子哥摇着折扇低声说道。
“哦?此话怎讲?”众人皆伸长了脖子看向他。
“你们没听说?那苏将军的千金不久前回来了, 据说一到京城就与周二公子在幽会西岭, 这俩人的陈年旧事想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巧这个时候他夫人突遭意外……这事啊,我看蹊跷。”那人故作玄虚道。
众百姓围在院门口窃窃私语议论个不停,就在这时,一队官兵匆匆赶来。
“嘘,别说了,官爷来了。”人群中有人喊道。
只见为首男子身着曲领大袖常服, 腰佩紫金鱼袋,他神色凝重腮帮紧绷, 有人认出他来, 惊讶道:“这不是宋尚书家的公子吗?他怎么来了,莫非他与那周少夫人……”
见这人笑意猥琐,其余人笑骂一声:“呔, 积点口德吧!”
与此同时,周府下人们正从废墟中搜寻尸体,周子濯站在那片苍凉之地,藏在袖下的手微微发颤,他一语不发满目寂然,在原地静静站了许久,好似一尊泥塑。
不久后,罹难的人渐渐被找了出来,不过这些人都只剩一副被烧得四不像的残骸,那些尸体犹如黑炭般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别谁是谁。
这一幕太过骇然,小厮们扯来白布遮盖住尸体,成排摆在地上。
周子濯紧抿着唇,每有遗体从眼前抬过,他心底都会抽痛一下。
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朝一侧问:“周福,少夫人……找到了吗?”
周福为难地看向那些黑乎乎的尸身,道:“这……小的们也分不出来哪个是少夫人。”
闻言,周子濯眸光一动,心跳猛然加速,“没准绾梅并没死,没准她逃了出来……去,快去派人好好找找!”
他双眼赤红情绪激动,一副得了癔症的模样,周福被吓一跳,只当他是伤心过度所致。
“少爷,小的知道您难受,可这天灾人祸非人力能改变的,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听到这句话,周子濯手背上青筋直跳,他不再多言,只颓丧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西北角的两个小厮从一堆烧焦的木堆里挖出最后一具尸体,在白布落下前,周子濯猛然看见那具尸身右手里攥着一只玉佩,他心头一震,疾步走上前去。
下人会意,立即俯身去取。
“别动!”
周子濯大喊一声,尾音发颤且沙哑,他喉头发干,呼吸急促,两眼紧紧盯着那只熟悉的玉佩。
“这是我娘给我留的遗物,若真被贼人拿去了恐怕我此生都难心安,阿濯,谢谢你替我寻了回来。”
“我娘说,把我托付于你,她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阿濯,我累了,放我走吧。”
“周子濯,惟愿此生与你不复相见!”
……
过往种种皆在眼前一一浮现,那个无论他如何冷脸都会紧跟着他的少女,那个温婉娇柔心地善良的姑娘,那个被他伤心因他落泪最终断发长诀的妻子,当真死了。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只觉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
“绾梅,绾梅……”
他喉头腥甜涌动,不顾一切地将那具尸体紧紧搂住,此情此景让一众下人皆摇头叹息,可谓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正在这时,宋景然自外头快步走来,扫视一番后将目光投向跪坐在地上的周子濯,他握紧拳头,怒意难忍,使出全劲把周子濯提了起来。
“禽兽!你竟对自己的发妻下此毒手!”说罢朝他脸上重重砸去。
周子濯失魂落魄地踉跄几步,周福携小厮迅速拦在二人中间。
“宋大人,您这不是胡乱冤枉人吗!我们少夫人出此意外少爷他已经够伤心了,您怎还血口喷人戳人痛处。”
宋景然死死看着周子濯,冷声道:“事实如何,我想你们少爷比谁都清楚。”
而周子濯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又转瞬间恢复如常。
宋景然不再废话,抬手喝道:“给我仔细搜查,不得放过任何线索!”
“是,大人!”
门口的百姓这回可热闹了,那白衣公子哥得意道:“怎么样?我就说事有蹊跷吧,不然怎会惊动大理寺的人。”
“此言差矣,没准只是例行公事呢,唉别乱猜了,谁家出了这种事都不好受,就别再给人添堵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宣平侯秦老爷怎还没来?这可是他亲闺女啊!”
“可能还没得信吧,谁知道。”
就在众人看够了热闹准备离开时,几辆马车缓缓驶来,在大门口停下。
车夫打起帘子,出来的正是宣平侯秦镇,只见他脸色沉重步履虚浮,曾经的意气风发敛去许多,好似一夜苍老不少。
“侯爷,还请节哀。”周府管家躬身说道。
他抬了抬手,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后,赵氏携秦云走来,相较秦镇,这母女两人的伤心只浮于表面。
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秦漪与她们并无甚血缘关系,平时又不亲近。
可无论如何,在人前的戏份还是得做足。
来到院中,看着面前的惨状,秦镇眼角微微湿润,想到秦漪竟被大火活活烧死就心痛如绞,以致说话时一度有些哽咽。
“我女儿的尸身……在何处?”
小厮指了指周子濯的位置,道:“侯爷节哀,管家已派人去慈云寺请师父们过来做法事,逝者已矣,望侯爷珍重。”
秦镇来到被白布遮盖的遗体跟前,才欲掀开却被周子濯止住。
“岳父,绾梅一向爱美,想来定然不愿您见到她如今这般模样。”
听到这番话,秦镇颤抖着收回手,眼角已有热泪流出。
“我儿命苦,我儿命苦啊!”
而赵氏早已拉着秦云扑倒下去,哭天喊地哀嚎不断,只是两人光打雷不下雨都未落下泪来。
秦镇抬起袖子抹了把眼睛,无力问道:“可查明失火原因了?”
周子濯垂着眼睛,语气低沉:“宋大人已带人来查,想来不多时便能寻到原因。”
闻言,秦镇抬头看向站在废墟前的宋景然,前段日子京城里有关此人和秦漪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可他这个做父亲的压根不信,自己的女儿品性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可这件事到底叫他跟着失了面子,于是在宫里碰着时也未曾给宋景然好脸色。
“宋大人,此事还望宋大人查个清楚。”秦镇来到他跟前拱手说道,语气诚恳而沧桑。
“侯爷放心,这事我定会给您一个交代。”宋景然坚定回答。
这厢,府里的一个小厮在后头转来转去欲言又止,周福见后斥道:“你在这儿瞎晃什么?”
小厮看了眼敛目垂首的周子濯,迟疑道:“福哥,适才我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人,不知是不是趁乱逃跑了,我就想来禀告一声。”
周福闻言眉头微皱,不耐地摆摆手: “去去去,没看见少爷正伤心着?不就丢个下人,没准是被火烧得骨头渣也没剩下,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一提。”
小厮愣愣地摸摸脑袋,“既如此,那我退下了。”
周子濯攥着尸体的手喃喃自语:“绾梅,我此生都不会再失去你了。”他唇角微勾,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脸上神情令人心惊胆寒,“你还是我的妻,无人能从我这将你带走。”
他将她手中紧攥的玉佩取下,用帕子轻轻擦拭,眸中逐渐流露出一种疯狂,“这辈子是我有愧于你,待我百年后自会去地下找你赔罪,你放心,到那时我会让人将我的尸骨与你埋在一起,此世生不能同寝,死后也会与你同穴。”
太阳渐渐升起,门口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不多时,门口有人传唤一声:“慈云寺的师父们过来了!”
院里的人纷纷看去,就见数十个素袍和尚合掌走来,各个满怀慈悲神情庄肃。
但让人万没想到的是,观南法师竟也来了。
寻常百姓只有在盛大法会上才得见这佛子一面,如今日这等法事也多由寺里的其余和尚进行。
他双手合十步履沉稳,清隽面容上似有一丝浅浅的怅然,或许是佛家悲天悯人的天性使之,又或是因见到此般悲怆场景而动容。
无人知晓。
道场布好,木鱼声渐渐响起,繁重的经文在漫天残垣断壁不断回荡,召唤枉死的亡灵早日轮回,而活着的人,也在无形中被洗涤,唯有那怀罪之人,被这声声佛经束上一道又一道沉重枷锁。
经幡随风飘摇,引磐声声清脆,观南合掌而立微阖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他从未想过,再见到秦漪时竟已阴阳两隔,如今她已离开人世,而他正站在她尸身前念诵往生咒,送她早日超度。
所谓世事无常,大抵如此吧。
法事做毕已近傍晚,除却“秦漪”的尸身,其余仆人皆被抬到院后头的荒地里埋葬。
门外不远处的山坡上,两匹骏马停在那,跨坐马背上的正是苏家兄妹,他们眺望着眼前进进出出的人群,亲眼看着那一具又一具尸体被搬出来。
饶是见惯了沙场厮杀的苏月遥也不禁生出恻隐之心,她攥紧缰绳,面色凝重,耳边不时响起路人对这场火灾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