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遥,你可知这火是谁人放的。”苏寒似笑非笑,眸中神色带着几许玩味。
“哥哥这是何意?”苏月遥皱眉反问。
“连不明真相的百姓都能猜到一二,你竟什么也未察觉?”
苏月遥脸色一白,紧紧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猛然起适才一位老伯说的那句话。
周家二公子为爱弑妻,迟早要被天诛地灭。
她立即摇头否定:“你胡说!子濯断不会做出这等事!这火纯属意外,与任何人都无关!”
苏寒沉着脸,既恼怒又无奈:“人心隔肚皮,周子濯此人表面风度翩翩,实则内心极其阴暗,把他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然而苏月遥对这些言论丝毫不信,甚至因别人诋毁自己的爱人而愤怒。
“我不信!子濯又不爱她,他大可以直接将她送走,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旁人倒也罢了,可你是我哥哥,你不能信口雌黄诬赖他!”
“你当真是被他迷了心智!”苏寒冷哼一声,努力平复心绪耐心劝说,“我告诉你,凭我对他的了解,这厮一旦发起狠来,哪怕是他不想要的,他宁愿亲手将其毁掉也不会任其归别人所有。”
听到这番话,苏月遥愣住,两眼瞪得又大又圆。
“何况,秦小姐与他年少相识,又是拜堂夫妻,你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无她。”苏寒沉着脸低声道,“若你还是执意要嫁过去,保不齐你就是下一个被舍弃的,甚至可能还不如秦小姐,因为,你此生都没法比得过一个死人。”
苏月遥猛地抽出腰间皮鞭,朝地上狠狠挥了一道,“你胡说!我不信!除非他亲口告诉我,否则,我至死也不会改变主意!”
苏寒闻言险些被气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我们苏家就你一个姑娘,爹娘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凭白去送死的!”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猛抽马背,马儿吃痛嘶吼一声,“驾!”
一声令下,马儿立即飞奔出去,下了坡后恰好碰着刚要上马车的秦云,两人打了个照面,她未停留径直离去,可秦云却在身后扬声喊道:“月遥姐姐这回可如愿以偿了。”
她浑身一僵,勒马回转俯望着秦云,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见到是她,站在旁边的秦镇一甩衣袖,从鼻子里哼了声。
秦云故作不知,攥着帕子按了按眼角,道:“没什么,只是阿姐突然离世,我这做妹妹的太过伤心罢了,见到你便情不自禁想起我那可怜的姐姐来,对,还有我可怜的姐夫。”
苏月遥嗤笑一声,“你姐夫何时需要你来可怜了?莫急,待我嫁过去后自会替你姐姐好生照看他!”
丢下这句气话她便扬长而去,秦镇目眦欲裂,用力抚着胸口险些昏厥。
赵氏朝那方呸了一口,趁机说道:“老爷,咱们漪姐儿嫁过去时可带了不少嫁妆,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苏家闺女霸占去?”
秦镇闻言怒意更甚,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你就知道惦记着嫁妆,绾梅出此祸事,尔等有谁是真为她伤心!”
他颤颤巍巍扶着马车,目光投向院里那道修长背影,声音冷沉。
“我儿尸骨未寒,他周子濯若敢这么快就续弦,本侯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他斗到底!”
这厢,慈云寺的和尚们做完法事也该回了,可他们出了府院门口后迟迟不见观南,释空便自觉提出去寻他。
释空来到后院就见观南正站在那,只一道背影,便让人觉得天地间似乎全部安静下来,叫人感受到佛法无边的力量。
“观南法师,该回了。”他轻声唤道。
观南微侧身,应道:“你与其他师弟先行回去,我还有一事未毕。”
释空不解,法事已然结束,还有何事要做?
但他向来有眼色,今日晨时他便觉出观南似有心事,这般情境倒与寺中遇贼那次有些相似,他不禁感慨,怎么观南法师回回沉郁都与这位秦施主有关,想到这他不再多问,合掌施礼退下。
待他离去,观南驻足凝望片刻,不由的生出一股悲凉之感,那女施主的音容笑貌犹在跟前,还记得与她初次相见正值阳春,在那桃花盛开之地,她好似误闯人间的仙子。
他不曾料到随手一捡的绢帕无形中成了与她之间的羁绊,更不知自己会像今日这般,听到某人去世的噩耗时心中会有丝丝波澜。
他合掌捧着佛珠,对着满院荒芜微微躬身。
愿所有亡魂都能安息,愿那女施主早日回归净土。
暮色苍茫,月明星稀,观南踏着夜色往寺院走,林中小路格外寂寥,唯有鸦雀鸣啼声偶尔响起。
今日他特意选了条稍远些的路,因他心有杂念愧对佛祖,只得静心后才敢回到寺中。
神游间,他忽然听到一旁的草丛里有沙沙声,他只道是野物穿梭并未多想,抬脚离开时又听得一道粗重的呼吸声。
他驻足,正迟疑着,一只瘦弱无力的手忽然伸出来攥住他衣摆。
观南心头一骇,借着月色看清那草堆里躺着的竟是个大活人,不过此人浑身衣物破烂不堪,发丝亦是十分凌乱,根本分不清是男是女。
他蹲下身去,拨开草丛温声询问:“施主出了何事?为何躺在此处?”
只见那人稍稍动了动,看起来似乎很是痛苦,出口声音沙哑而虚弱,却又万分熟悉。
“救我……”
第24章 贰拾肆 他就这样在门口守了一夜
慈云山被京城百姓奉为灵山, 此地风水甚好,世世代代孕育着一方儿女。
而慈云寺正是因建在此山半山腰处得名,寺院后的一片丛林中有处废弃小院, 因年久失修院墙有些塌落,屋顶砖瓦都已被狂风暴雨掀去几角, 院中各处长满半人高的杂草,平日这里不会见着一个人影, 是以略显阴森和凄凉。
皎洁月色下, 观南正在院中老井前打水, 这口井几近干涸, 他来回打了三四次才堪堪得到小半桶水。
他提着渗水的木桶疾步走到房中,入目之处满是灰尘,角落里缠挂着厚重的蛛网, 偶尔还有黄鼠狼来回出没。
借着即将燃灭的油灯, 他小心翼翼地将昏睡在干草堆上的人扶靠在墙壁,而后用手捧了一捧水送到她嘴前。
“施主醒醒,贫僧找来水了。”
一片混沌中,秦漪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呼唤,那声音如此熟悉,又让她格外心安。
她未睁开眼睛,只凭着本能朝观南掌心里的清水舔舐几口, 干哑冒烟的喉咙总算得到舒解,她如被饿了许久的羔羊般拼命吮吸着, 直至最后一滴水也被饮尽才罢休。
柔软舌尖在观南手心轻轻掠过, 酥痒之感顿时涌遍全身,他半跪在那儿,四肢僵硬似木, 久久不能动弹。
早在刚才在丛林中,他便已认出这人正是那“葬身火海”的周家二少夫人秦漪,他既惊讶又有几分欢喜,虽不知她是如何死里逃生,可到底性命无虞,如此便已足矣。
他本想送她回去,可她即便陷入昏迷也对那句“周府”极其恐惧,趴在他背上时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手,口中不停喃喃着“救我”。
回忆至此,他耳根猛地升起一片滚烫,心口也跳的越来越快。
而她那受到惊吓的惊恐模样又叫他忍不住轻叹一声,他从袖中取出帕子,打湿后替她擦拭。
“施主,贫僧失礼了。”
只见她乌丝一缕一缕腻在脸颊上,与泥土枯草及烧焦的物什糅杂着,印象中那张白净的小脸蹭了不少灰尘,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他动作轻柔缓慢,一遍不干净就再来第二遍,极有耐心。
触到她右脸时原本昏睡的人忽然凄喊一声,观南举着油灯离近些查看,这才发觉那处竟被烧伤了,伤口又长又深,在昏暗的夜色下犹如一只猩红的蜈蚣在张牙舞爪。
不知为何,他心底猛然涌起一股悲怆,身为僧医,他见惯人间生离死别,也深知世人皆苦,可这女施主小小年纪逢此遭遇,又在烈火中浴血重生,此番经历让他难以不动容。
就在这时,秦漪缓缓醒来,她两眼扑闪几下才适应眼前的光亮。
观南手持油灯往后退了些,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秦施主,你醒了。”
秦漪浑身无力,强撑着坐直身子,在瞥见眼前人的真容后心头一跳,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观南法师……是您救了我?”
她朦朦胧胧中只记得有人从草丛里将她扶起来背在后背,还有那若有若无浅浅的檀香,她还记得,那个人肩膀宽厚温热,步履沉稳有力,也正是那一刻,死里逃生精疲力尽的她总算松了口气。
因她知道,她得救了。
观南垂下眼睛,盯看着那根只剩小小一点的灯芯,道:“是施主救了自己。”
听到这句话,秦漪鼻尖酸涩,她扬起下巴闭着眼睛将泪水忍回去。
在逃出火海的那一刻她便告诉自己,此生此世,绝不许再掉半滴眼泪。
屋内陷入沉默,那根枯萎的灯芯也终于坚持不下去,飘摇着缓缓熄灭。
苍凉的月色顺着简陋的窗洞照进来,秦漪紧紧抱着胳膊一语不发,观南抬眸看她一眼,而后起身。
“秦施主,时候不早了,你且在此好好歇息。”
他欲抬脚离开,僧袍下摆却忽然被她紧紧拽住,低头看去,她仍旧垂首不语,瘦削的身子微微颤动。
良久,她沙哑地说道:“法师,如今我一闭眼面前就是死去的冷初,她在呼喊我,让我去地下陪她。”
她用力攥着他的衣摆,声音有些哽咽:“冷初是为我而死,我是该早日去找她,可我还未报仇雪恨,我不能死。”
提起“报仇”二字时她咬牙切齿,那狰狞的模样完全替代曾经的温婉娇羞。
见此,观南心口微滞,迟疑片刻后蹲下身来温声安抚:“施主莫怕,贫僧就守在门外,你只管安心睡吧。”
秦漪愣了一瞬,她与他无缘无故,却三番几次得他救助,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那大抵就如他这样吧。
她撑着身子两膝着地,双手合十越过头顶,朝他重重行了一礼。
“法师救我一命,此恩此德秦漪永生难忘。”
观南无措地将她扶起来,在触碰到她温软的双臂时只觉手心一烫。
“施主何需言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得见施主安然无恙,贫僧甚为宽慰。”
秦漪抿抿干裂的唇角,良久,她坚定说道:“法师,我有一事相求。”
他丝毫未曾迟疑,垂眸道:“施主但讲无妨。”
“请求法师勿要将我还幸存一事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可以。”她抬手摸了摸疼痛难忍的脸颊,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秦漪已死,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秦漪。”
观南垂眸看着她衣裙上被火烧的数个小窟窿,闻言并未多问,只应道:“好。”
想到什么,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那样式似曾相识,他取下盖子递过来,淡淡道:“施主脸上有伤,今日暂且无法清理,你且抹点药膏舒缓疼痛,明日我去寻药草来。”
秦漪抬手接过,药膏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正是之前在寺院中被树枝划伤时他给的那瓶。
那时,她还未嫁进周府,还是个对情爱满怀希望的蠢人。
她垂下眼帘,道了声谢,观南不再多留,抬脚往外走去。
……
天即将破晓时,秦漪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唤出宝珍宝画的名字,待看清所处之地时才猛然想起,她如今已是死去之人。
她强压下心头的苦楚,艰难地从干草堆中爬起来,却在推开门后被眼前一幕给惊住。
本以为观南早已离去,未料他竟当真守了诺言,就这样在门口守了一夜。
他背对着门口,双腿盘坐地上,正如初见时那般安静的在那打坐。
听到动静,观南缓缓睁眼,捡起身前的佛珠起身,“施主昨夜睡得可好。”
秦漪眸色微动,在他看过来时立即将头扭到别处,她知道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定然丑陋无比,她不愿旁人见到,她害怕从对方眼里看到惊愕,更害怕看到可怜和同情。
观南察觉一二,他转过身去,走到墙角处捡起一把生锈的镰刀,又背起躺在地上落满灰尘的竹篓,待走至破落的篱笆小门处才嘱咐道:“施主不妨再歇息一会儿,贫僧去去就回。”
看着他的背影,秦漪动了动嘴唇却终究未说出话来,她亏欠此人太多,而如今,她一贫如洗身无分文,连给他寺庙添香火的钱财都拿不出,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得他这般庇护,更不知自己该以何报答。
在离此处十几里地的地方就是正在办丧事的周家别苑,不过这处院子此前连周老爷和周夫人都不知晓,这里曾是周子濯特意买来与苏月遥相见时的藏身之处,也是后来软禁秦漪的人间地狱。
昨日,周常明听闻秦漪的死讯后晕了过去,而周夫人魏氏则以担心国公爷安危的由头留在了府中。
下人私下里议论纷纷,说她定是害怕面对死去的少夫人才不敢出面,毕竟,秦漪走之前可是坚决要和离的,若非她未妥当处置此事,没准秦漪就不会惨死火海。
而今日,这夫妇二人终是挡不住流言蜚语而现身了。
“府中灵堂已布置妥当,今日便带绾梅回家吧。”
魏氏攥着帕子不时擦拭着眼角,素净的脸上当真浮现几分悲意。
周子濯一袭纯白丧服半蹲在地上,拿起一旁冥钱丢进火盆中。
“不用,绾梅向来喜欢清净,定不愿再折腾,明日就在此处入殓。”
他眸中血丝涌动,下巴泛着青色,一看便是彻夜未眠,魏氏心疼地攀住他肩膀,劝道:“人死不能复活,你可莫要再出事了,娘就你这一个儿子,若你有什么好歹,娘的命也得掉半条。”
周子濯未言语,耳边不时响起抽泣声,他抬眼看去,就见小妹子莹跪在蒲团上,泪水止不住地流,衣衫前头被洇湿一片。
对上他目光,周子莹狠狠剜他一眼,随即两手快速比划道:“哥哥这回可高兴了,嫂嫂葬身火海,你总能心安理得地跟那苏家小姐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