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观南,老衲已知晓你的心意,陛下也已在禅房等你,你去先行见过陛下吧。”
住持的反应倒让观南有些意外,“师父,这是为何?”
陛下如何知道他今日回来,住持得知他还俗为何这般淡然,种种疑问萦绕在他心间。
住持看破红尘的眸中闪过一抹悲悯:“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你只需记得,人生来来往往,是非好坏,阴晴圆缺,一切皆是命数。”
见他仍然困顿,住持又叹道:“你参悟佛道已有二十余载,想来更该比凡尘俗子看透人生之苦,你既执意还俗,日后势必陷入红尘俗世之中,种种往事自要为你一一揭晓,观南,你可有勇气去面对?”
见此,观南澎湃的心渐渐冷静下来,良久,他垂眸合掌道:“观南心意已决,便无所畏惧。”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住持虽心有不舍,却还是选择顺应天意,他微抬手,和蔼地笑了笑,“去吧。”
观南来不及换下满是尘土的衣衫,怀着一堆不解来到禅房,门口果然已有宫中侍卫候在那儿,不知为何,他心底陡然升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陛下。”
来到房中,他如曾经那般合掌施礼,承德帝闻声看去,一眼便看见他风尘仆仆消瘦模样。
“孩子,你受苦了,快坐,让寡人好好看看。”
承德帝眸色深沉,声音不自觉含了一抹颤抖,他这般反应让观南生出几分无措来。
“让陛下担忧了,观南一切无恙。”
承德帝将他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遍,原本白净的肌肤因风吹日晒而变得些微黝黑,下巴上泛着一片青色,瞧着比走时瘦了许多,却又沉稳许多,但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不谙世事不含浮华的清澈双眸,一如往昔那般赤诚炽热。
沉默许久,观南主动开口道:“陛下,观南愧对您的期望再无资格做一个佛子,今日赶回寺中便是为了向住持言明还俗的决心。”
稍顿,他又补充道:“住持让观南先行见过陛下,想来您该是有事要告诉观南。”
承德帝饱含沧桑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又亲手斟了杯热茶递给他。
“观南,寡人想给你讲个故事。”
“陛下请讲,观南洗耳恭听。”
“这故事说起来已十分久远。”承德帝陷入回忆之中,声音也变得有些缥缈,“二十八年前,靖安还不像今日这般繁荣,彼时不过是个任人欺压的边陲小国……”
靖安建朝初期,在与那些势力强大的番邦抗争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百姓们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谓民不聊生。
如今的承德帝阙珺在那时还只是个权势薄弱的小王,其王后天姿国色性情温柔,与阙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只是一直无所出,她数次劝言阙珺纳妃绵延子嗣,但他一心用在国事上,并无闲暇功夫考虑这些。
王后心地善良,担忧阙珺杀人无数罪孽深重,是以日日吃斋念佛,为阙珺祈福,为靖安百姓祈福。
后来,国势大有好转,靖安接连吞并数个番邦,一跃成为实力雄厚的大国,与此同时,王后也被诊出喜脉,即将为人父的阙珺欣喜若狂,当即下令停止出战,只为还未出世的孩儿积攒福报。
命运弄人,王后终因身体孱弱难产而死,腹中的龙凤胎也只剩下个瘦弱难活的小皇子,而小公主则一出生就夭折了。
一朝之夕丧妻丧子,阙珺悲痛欲绝,认为是自己杀太多人所以给自己的妻儿带来这等厄运。
紧接着,国师卜卦又算出小皇子命里有一劫难,且此劫与靖安王朝的国运息息相关,若能渡过此劫,皇子时来运转,靖安风调雨顺,否则,皇子遇祸且国难临头。
“……为此,寡人听从国师的谏言,皇儿出世没多久,寡人便将他送往慈云寺中,为掩人耳目,寡人对外宣称皇子已逝。”
听闻此言,观南心头一震,抬眸错愕地看向承德帝,后者浑浊慈爱的眸中隐有泪光。
“去年八月,国师察觉天象有异,道是灾星降世,皇子有难,万般思虑下,寡人只得让他前往北越避祸,孰料千防万防,他竟还是未躲过此劫,为了个女子独身前往雪山险些丢了性命,这也怪寡人太过大意。”
“万幸皇儿渡过此劫,否则,寡人定要让这天下人为他陪葬。”
话已至此,观南如何还不明白承德帝口中的皇子是何人,他震惊的无以复加,脑海中一片混沌。
“观南,如今你总算平安归来,国师已替你重算一卦,卦象上说,你历经此难日后便会一帆风顺福寿连绵,如此,压在寡人心里二十多年的石头总算落地,今日父皇便接你回宫认祖归宗。”
观南心口滞涩,眸中热泪已流淌出来,此前二十多载,他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世上无父无母。
他如何也未曾料到,自己的身世会这般曲折离奇,更未料到眼前这位九五之尊竟是他的父亲。
可最让他痛心的是,他的降世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又让父亲费劲万般心血。
他是个不详之人。
“陛下。”他垂眸低唤一声,犹如置身梦中,“观南……观南愧对于您,更愧对于母亲,观南有罪。”
滚烫的眼泪落在衣袍上,他喉间满是苦涩,话音落罢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隐忍懂事的模样让承德帝心口刺痛,这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丢了性命为他留下的骨肉,又历经种种坎坷与磨难,他如何不心疼。
犹记得他刚出生时瘦骨嶙峋让人可怜,那奄奄一息的模样让他至今想起来仍心痛不已。
身为一国君主,后宫不可无人,他后来纳了不少妃子,膝下也有不少儿女,可唯独观南,是唯一一个被他放到心里想去疼爱的。
“好孩子……”
承德帝不住拍着他的肩膀老泪纵横,自古君王最无情,可这一刻,他只是个父亲。
*
乌氏兄妹去往西临的路上,不像去做买卖,倒像拖家带口游山玩水,这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三月中旬才到西临边界。
这么一支浩大的队伍走在路上必然引起路人的注意,那走在队伍中间的三辆马车装饰华丽,宝盖玉顶,价值连城。
微风轻拂,软帘掀起一角,马车里坐着的女子肤白胜雪,眼波流转,眉间一点红花钿妖娆妩媚,削薄的纱衣裹在婀娜曼妙的身躯,这等香艳姿色一城难寻。
就是这么个美娇人偏生得气质冷艳,只一个眼神便能颠倒众生。
察觉到外头流连探究的目光,宝珍忙伸手将帘子遮好,西临城近在眼前,认识她们的人也近在咫尺。
“小姐,咱们就这样明晃晃地回京都吗?”
“有何不可?”秦漪一手托腮,重新将面纱戴好,勾唇浅笑:“乌则钰说的对,与其像耗子一样躲在暗处,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那些人面前,如今我倒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他们看见我这张脸时会是何反应。”
快要进城时,乌则钰下令原地歇息一会儿,秦漪正暗自思索着事情,忽闻窗外一道熟悉声音。
“云凰姑娘,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抵达西临城了,阔别数月重归故土,不知你是何感受?”
秦漪抬手撩开软帘,将半个身子倚在窗边,直视着他莞尔一笑:“重归故土总是让人心绪复杂的,可惜我心中并无太大波澜。”
毕竟,那里只有让她憎恶的人,而无牵挂之人。
乌则钰淡淡笑道:“那便好,切记,此次回来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才行,本少主许久未看过好戏,就等着静观你这一出了。”
“好。”秦漪唇角微翘,“乌少主尽可放心就是。”
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将往事恩怨一一了解,如此,她便可将自己全身心交付于那个人,届时,即便世人骂她是妖妇也无可畏惧。
商队行至城门口时,便听见四处都是嘈杂的人声,给人一种迎新岁的感觉。
“今日是何节气?”秦漪随意问了句,也是这时,商队停了下来,“出什么事了?”
她掀开帘子朝外看去,便见城门口站着浩浩荡荡的侍卫,四周都是西临子民,各个翘首以盼似在围观什么热闹。
从马车旁经过的百姓嘴里不住议论着什么,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中,她听到诸如“观南”“皇子”等字眼。
愣神之际,乌木娅不知何时偷偷跑来,欢快地对她说道:“云凰姐姐,咱们也下去看看吧?瞧着好热闹!”
“不行。”
不等秦漪开口,乌则钰已跟了过来,白玉扇柄朝乌木娅额上轻轻敲了敲。
“人这么多,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哎呀阿哥,我们这么大的人了如何会走丢!”乌木娅不满道,接着攥住秦漪的手往外拉,“下来吧下来吧,我在马车上都快闷死了。”
秦漪轻笑一声,心知拗不过她,只得提起裙摆下了马车,宝珍宝画见状连忙跟上。
几个女子灵活地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乌则钰无奈地摇摇头,对巴柘嘱咐几句后便跟了上去。
秦漪等人毫不费力地来到人群前头,城门口的场景也映入眼帘。
在那面目严肃的众多侍卫之前,一和尚跨坐马上,可他浑身上下无半点佛家物件,既不见僧袍袈裟,也不见手中念珠,替而代之的,是寻常男子打扮。
一袭普通青衫在他身上亦显得脱俗不凡,那张英俊面容未见任何神情,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远方,似是在此已等了许久。
“是我眼花了不成,那可是……可是观南法师?”宝珍惊愕道。
秦漪仿若忽然失聪,喧闹声皆从耳边消失,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眼里也再看不见任何人。
他就那样突然出现在眼前,毫无征兆。
与此同时,观南在人山人海中一眼便看到了她,他拍了拍马背,一人一马朝她走去,就如曾经许许多多次一样,坚定的,毫不迟疑的。
在离她还有几步之遥时他停了下来,翻身下马驻足不前,这一刻,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她。
他想对她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思你如狂,念你如痴,如今我已还俗,你大可不必再因我而忧虑。
可他什么也未说,他走到秦漪面前伸出手,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方绢帕,一支红梅傲然盛放,落笔绾梅字迹娟丽,又留有光阴淌过的痕迹。
秦漪抬头,四目久久相望,观南唇边浮出一抹清浅笑容,一如去年的阳春三月,在那朴素幽深的古刹中,与那干净的不惹一丝尘埃的佛子初见时一样。
她想,或许早在那惊鸿一瞥之时,这朵清莲便悄然在她心田落地生芽,命运也好,羁绊也罢,在这份爱意面前,就连世俗也低下了头。
观南俯身牵过她的手,将绢帕物归原主,秦漪凝望着他,在那熠熠生辉的双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下一瞬,耳边响起思念已久的声音。
“云凰,暮春已至,满城桃花开得正好,我来迎你回家了。”
第43章 肆拾叁 国姓之阙,凤凰的凤
近日, 坊间传闻从北越来了支富甲一方的商队,其中那被唤作乌少主的男子为博美人笑,在城中豪掷千金买下一处庄院, 一时间,这个叫云凰的姑娘成了众人热议的谈资。
有人说她出自北越王室身价高贵, 有人说她坐拥金山挥金如土,而最让人意外的, 便是她竟在短短几日就与这儿的商行打成一片。
宝宁街一如往日那般热闹, 唯有一点不同的是, 那日日歌舞笙箫的醉香楼忽然关门谢客, 再开张时便听说它们这儿换了主子,细细打听才知,花重金买下这处酒楼的, 竟正是那北越女子, 云凰姑娘。
……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西临城中却已繁花似锦,草长莺飞。
西郊湖畔,才子佳人三两成群泛舟湖上,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中,几个青年男子坐在大理石案前品茶议事。
这些都是京城中的名门望族子弟, 素来自视清高,在人前所讨论话题也讲究高尚文雅, 听久了难免让人无端心生厌烦。
朱红雕栏处, 周子濯兀自坐着饮茶,目光时不时投向远处湖岸,碧绿清澈的水面粼光闪闪, 偶有飞鸟从那上面轻轻掠过,荡起一阵好看的涟漪。
“周兄,你怎不带令夫人一同前来?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赏花赏湖最合适不过。”
正出神时,坐在他对面的一男子将话题引向他。
“内子近日身体不适,不宜吹风。”
他不过言简意赅答了句,亭中众人却开始拍起马屁来,无外乎夸赞他夫妻二人感情深厚令人羡慕。
周子濯面无波澜没有接话,若非必要,这等场面上的事他并无心思多应付。
何况,他和苏月遥自成婚以来便时不时争吵,又岂是外人所说那般和顺。
她性情倔强又傲慢,又因自幼散漫惯了,便不愿被府中大小事给束住脚,魏氏常因这个对她多有不满,而苏月遥又嫌魏氏爱拿秦漪跟她做比较。
他夹在两人中间可谓左右为难,起初还愿费些口舌劝解一二,可如今,他当真是厌烦了。
若秦漪在,定不会让他因这些事而忧心,他默默地想。
“……据说宝宁街那家醉香楼换了主子,还是个从北越来的女子,不过此人至今还未露过真容,她啊出行时总戴着面纱,身边仆人前拥后簇,这阵势都快撵上宫里的娘娘了。”
说起京城里的趣闻,众人瞬间来了兴致,各个眼前放量支棱着耳朵,哪还有半点所谓的文人傲骨。
而听到北越二字,周子濯回过神来,随意端起茶盏小抿几口,两耳却仔细听着他们的话。
先前那男子笑了声,探着脖子压低声音:“我倒是有幸见过她一次,虽说没看见正脸,不过那身段实在是妙,回首举步恰似杨柳袅袅,香风拂拂,美哉,美哉!”
讨论起女子来,这几个年轻人都不再端着,嘴角浮出会意的笑容。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另一男子摇着扇子看向周子濯,“周兄,你府里那两个丫鬟可找回来了?”
“不曾。”周子濯淡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