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几波增援的人马陆陆续续进入覆雪的青山。视野中白茫一片,偶有犬吠声传来,夹杂着呼啸的北风,刮过耳畔。
宁瑶跟在清越身边,脚下是深深浅浅的积雪,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不远处,唐絮之盯着“宁乐”的背影,于漫山飞雪中,锁定了这抹绯红。他觉着,宁瑶若是穿了这身,会更漂亮。
一旁的池晚杵着手杖,稳稳走在雪坡上。等到了分岔口,朝上坡喊了一声:“诶,宁大姑娘。”
宁瑶不想回头,可碍于池晚的身份,不得不应答:“池尚书有事?”
池晚笑了笑,指着北面,“太子在那边,你们过去吧。”
宁瑶稍抬柳眉,心道池晚不愧是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为人果然通透,“多谢。”
——
山中飘起雪花,加重了搜救的难度。
宁瑶找到赵修槿时,赵修槿正在为受伤的百姓包扎伤口。
刺骨寒风中,他双手通红,用力托起失去意识的伤员,对抬来担架的官兵交代道:“他小腿骨暴露太久,出山后必须截肢,否则性命难保。”
“截肢”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可伤员的妻子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又不知他的身份,哭嚷道:“要是截肢,我男人就毁了!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雪谷中,回荡起女人的哭泣。
赵修槿拔开水囊净手,平静道:“可不截肢,你会变成寡妇。”
说完,没再看女人一眼,带着宋宇继续深入搜救。似乎这种事,对他而言司空见惯。
宁瑶看向雪地里大哭的女人,又看向人高腿长的赵修槿,眸中带着几分理解。战场上的伤亡远比此刻的情景残忍许多,这个从辽东战场中活下来的男子,早已不是见血诉悲之人。
宁瑶提着裙摆跑到他左侧,小声唤道:“太子殿下。”
许是风雪灌耳,赵修槿没有听清,可走在他右边的宋宇听清了。
“殿下,那边。”
赵修槿这才注意到宁瑶,目光淡了几分,“跟他们一起出山吧,这里不是游玩的地方。”
显然,太子爷很不满意贵女们在这个时候来献殷勤。
宁瑶硬着头皮解释道:“我小时候遭遇雪崩,被困在雪中十日,差点成了狼群的腹中餐。自那以后,每年都会来野外历练半月......我不是来添乱的。”
山中回旋的风声太大,赵修槿看着她红唇开合,勉强听清她说的话,便也没有再撵人。
来到分岔口,宋宇一把搂住清越,“咱们走这边,让殿下和宁大姑娘一路!”
清越脚下生根,任宋宇怎么使劲儿都推不动,最后还是赵修槿开了口,“你们去那边吧,若是遇见危情,以响箭鸣示。”
清越看向宁瑶,见宁瑶点了点头,才迈开步子。
宋宇搓搓下巴,“这哥们儿不简单啊。”
虽只有一个回合的较量,可宋宇是勇冠三军的铁血悍将,力气竟比不过一个官邸护卫。
赵修槿自然也注意到了刚刚的细节,等带着宁瑶走远后,随意问道:“你身边那个小哥是什么来头?”
细碎的雪晶有点呛嗓子,宁瑶捂嘴回道:“是个孤儿,不知身世。”
赵修槿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左侧,没再询问清越的事。
来到一处山丘,赵修槿撩起衣裾,拄着登山的手杖迈上山坡。
山坡覆雪,脚底打滑,宁瑶走得小心翼翼。
忽然面前出现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掌心纹路清晰。
宁瑶抓着裙摆,不知该不该递出手去,可就在这时,斜后方走来两个人,是唐絮之和池晚,而唐絮之的视线落在了她的侧脸上。
宁瑶咬住下唇,伸手握住那只大手,被赵修槿带上了山脊。
他们身后,池晚笑弯了一双狐狸眼,“诶呦牵手了。”
唐絮之面无表情地凝着那抹单薄身影,总感觉这抹身影里装着宁瑶的灵魂。
他竟然分不清宁瑶和宁乐了。
时过申时,日落西陲,几道残霞照射在脸上,宁瑶松开赵修槿的手,颤着睫毛低下头。
相比她的窘迫,赵修槿淡然许多,“险情当前,不必拘泥礼数。”
“......好。”宁瑶抬睫,却发现男子耳尖很红,不知是冻的还是怎地。
日头下沉,视线昏暗,赵修槿瞭望蜿蜒崎岖的山路,目光如炬,并未想着撤离。
距离降雪已有三日,想必被困者已经在绝望和希翼中挣扎了数个来回。他懂这种绝望,也懂本能求生的希翼,如同他身陷战火兵刃时对生的渴望。
倏尔,山风卷着呼救声袭来,赵修槿侧过右耳,仔细辨析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在这里等会儿。”
说着,他爬上一棵斜长山头的油松,居高寻找着被困者。
宁瑶仰头望着,没有注意到一簇簇扁枝石松中潜伏着的雪狼。
当低哑的兽声徒然逼近,宁瑶本能的觳觫,那种潜藏在心底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当年被恶狼扑咬的经历,让她浑身战栗,眼前浮现森白獠牙。
那一次,救她的人是唐絮之……少年冒着残掉一只手臂的风险,将她拖下山坡。
而这一次,救她的人是赵修槿。
千钧一发之际,两抹白影相撞在一起。雪狼后退几步,匍匐在地。
赵修槿搂着宁瑶倒退,以佩刀杵地稳住身形,“没被抓伤吧?”
宁瑶从骨子里恐惧狼匹,闭紧眼睛摇了摇头,身子还在不停颤抖,记忆里的少年被狼咬伤,血流不止,却还是拼尽全力掩护着她......
而此刻,身侧的男人紧紧搂着她的肩,同样没有弃卒保车的意思。
“殿下...你快走吧...或许这周围还有它的同伴。”
他是大鄞的储君,不该为她涉险。
赵修槿低头看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姑娘,没有采纳她的意见,而是拔出地上的雁翎刀,甩向雪狼。
雪狼避开时,赵修槿抱住宁瑶跃下山坡。
山坡陡峭,两人如同滚雪球,相拥着快速滚落,宁瑶的全部感官都已湮灭,唯剩身前那方“温热”。
“砰。”
不知撞到了什么,两人停了下来。宁瑶爬起来,仰头看向山坡上探头的雪狼,见它没有追来的意思,稍稍松口气。
“殿下。”她伸手去扶赵修槿,却见他衣袖上渗出大片的血迹,许是护她在怀时,被山坡上生长的酸枣棘所伤。
似有什么在撞击心扉,宁瑶跪坐在雪地上发愣。这个相识不到一日的太子殿下,为何会舍命护她?
医者仁心么……
第8章 为她留了印记。
月照积雪,堆银砌玉,视野中没有一丝翠绿盎然。
宁瑶搬起石头砸开溪面的薄冰,以绢帕沁水,拧干后走进山洞。
明黄的火光中飘来一股焦味,宁瑶坐在赵修槿身边,看着他从火堆里扒拉出的土豆,失笑道:“烤焦了。”
原来,太子殿下也不是无所不能,至少不会烧火做饭。
赵修槿也笑笑,举手投足流露着温文尔雅的气韵。他捡起地上的枯枝,插起一个土豆,拨开外面的焦皮递给宁瑶:“凑合吃吧,总比饿着肚子强。”
“殿下还要救人,需要保存体力,殿下先吃。”
笋尖似的手指攥紧绢帕,宁瑶犹豫着要不要为他清理伤口。都说医者不自医,她怕他不好意思开口加重了伤势,毕竟那伤是为她受的。
看他又开始烤土豆,宁瑶稍微靠近些,细若蚊呐道:“殿下可要处理一下手臂上的伤?”
可她话说出去半天,男人毫无反应。
宁瑶拿不准他的心思,怕他嫌自己唠叨,等同于厌烦了姐姐,只好作罢。
赵修槿转眸时,见她杵在那里,很像一只不知所措的白猫,“跟我相处,这么拘谨?”
世人都道太子殿下岸芷汀兰、温润如玉,可宁瑶确实觉得他有些拒人千里,甚至有些寡淡。
“殿下爱民如子、平易近人,是百姓的福气。”
这显然是一句溜须拍马的话,还说的极为生疏,一听就知她不是个嘴甜会讨喜的角儿。
赵修槿耷了耷眼帘靠在石壁上,支起一条腿,“你心中所想,真如你所说的?”
那双含情目温淡无澜,可稍一敛起就会流露出犀利,叫人不敢胡诌。
宁瑶深知这位爷不是个太好相处的,否者怎会二十有三,身边还没有个可心的人儿。怕是挑头太多,寻常女子入不得眼,才会给了宁家选妃的机会。
宁瑶剪眸流转,清凌凌地看向男人,小声问道:“殿下对...咱们的婚事,可有异议?”
若是有,能否为姐姐争取到在皇上面前悔婚的机会?
赵修槿从未认真考虑过自己的亲事,不过这些年来辽东主动攀亲的大臣不少,不乏像宁伯益这样每年送女儿画像的,甚至还有直接把女儿带来他面前的。
“你有异议?”像是每个高位者都擅长玩弄心术,赵修槿将问题抛还给了她。
想起父亲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宁瑶讷讷道:“臣女不敢。”
这话就微妙了,赵修槿来了兴味,终是抬眸打量起面前的女子。
绯红衣裙裹不住婀娜的身姿,垂下的眼睫也遮不住骨子里的叛逆,赵修槿知道,这姑娘心思不算单纯,性子也不好把控。
“若真是不想,何必勉强自己,姑娘大可以如实相告,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他说的云淡风轻,仿若不愿与世俗女子共享凡尘雨露,宁愿一个人待在高领之巅,享孤境清欢。若非怀揣着医者仁心,怕是连人间都懒得踏足。
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是如何在辽东军营中度过十五年的?
宁瑶忽然觉得婚约变成了小事儿,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静静吃起土豆。
山洞空寂,魅影浮现,宁瑶有些怯意,时不时看向靠坐而眠的男子。
赵修槿微微睁开眸子,“安枕吧,明早还要继续搜寻,疲惫不得。”
宁瑶环住双膝,下巴抵在膝头,慢慢阖上眼。
这时,山洞外传来脚步声,两人提起警惕,只见一身宝蓝长衫的池晚出现在洞口:“呦呵,殿下在呢。”
像是有所感应,宁瑶绷紧后背,看向池晚身后的峻拔身影。
唐絮之在她瞧过来的一瞬间收回视线,低垂着眼皮一揖,“参见殿下。”
月黑风高,能寻到洞穴已是不易,即便有女子在,赵修槿也不会将两人赶走,“都进来吧。”
不比唐絮之的拘束,池晚笑着走进来,隔着篝火坐在宁瑶对面,“还有吃的呢。”
赵修槿轻睨他一眼,扔出几个土豆。
池晚接住,随手放进火堆里,“唐大人站着干嘛,过来啊。”
唐絮之沉口气,走到池晚身边落座,腰杆依旧笔直,甚至有些刻板。
逼仄的空间变得更为狭窄,宁瑶觉得不自在,往外坐了坐,身子背对呼啸的寒风。
倏然,手臂一紧,她被赵修槿拽至跟前,避开了风口。
两人靠的很近,宁瑶甚至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拂过侧额。
对面,唐絮之注意到赵修槿的伤势,赶忙起身走过来,“殿下受伤了。”
哪知,他一靠近,宁瑶本能地躲避,后背靠在了赵修槿的胸膛上。当她意识到不妥,想要避开时,唐絮之已蹲在赵修槿面前,为他撸起衣袖。
宁瑶被夹在赵修槿和火堆中间动弹不得,鼻端萦绕着名贵的松木味。可当她看清赵修槿手臂上的刮伤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里是简单的刮伤,这是被狼抓伤的......
血粼粼的爪印触目惊心,想是那会儿为了拉开距离,与狼匹相撞时留下的。
唐絮之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包,取出金疮药,一点点涂抹在那几处伤痕上,心里尤记当年搭救宁瑶的情景,“殿下这伤,恐是会留疤。”
池晚也跟着凑了过来,啧一声道:“殿下遇见狼了?”
“嗯。”赵修槿面不改色,似乎受伤对他来说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宁瑶盯着他的侧脸,想从他烟波浩渺的眸中寻到一丝情绪,哪怕是不耐烦也好,也能抵掉她一些愧疚,可他眸光浅淡,温蕴中透着无人可触的孤独。
夜阑狼嚎,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为了保存体力,三名男子都已和衣躺下,只有宁瑶一动不动。
不是矫情不能将就,而是不想同唐絮之靠得太近,一想起他身上的胭脂味,她就犯膈应。
了无睡意,她盯着赵修槿的后背,想起他需要按时服药以防伤口感染,于是捻手捻脚地走出山洞。
须臾,她捧着盛水的芭蕉叶回来,蹲在男人面前,靠近他左耳小声道:“殿下服药了。”
赵修槿又是毫无反应。
宁瑶单手捧着叶子,另一只手从香囊里取出进山时发放的药丸,轻轻抵在男人唇边。
即便是有意避开,可指尖还是碰到了柔软的唇。
髣髴触电般,她颤下指尖,还是坚持着喂药,“殿下。”
黑寂中,浅眠的男人睁开眸子,在光影模糊的视线中凝睇面前的女子。树深时见鹿,这女子雪颈酥腰,宛如一只跳跃在雪地里的小鹿。
“你......”
话未出口,唇间被挤入一颗药丸,带着甘涩。
见他醒了,宁瑶捧着芭蕉叶抵在他唇边,一双妙目虔诚真挚。
赵修槿抿了一口水,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下,“你也休息吧,别折腾了,我没事。”
宁瑶点点头,窝在角落里勉强度过一夜。
次日一早,两拨人分开,赵修槿带着宁瑶继续往北。昨日遇见狼匹前,他听得北面有求救的声音,可等他们躲开狼匹后,那声音却消失了。
赵修槿不想放弃,决定去一探究竟。
经过一夜的冰封,覆雪山谷更为打滑。再次扶住差点摔倒的宁瑶后,赵修槿失笑道:“你确定不是来添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