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姬礼将她放下后,又重新牵起了小姑娘的手。
“莫怕。”
对方于她耳边轻声,“有朕在呢。”
少年一仰首,司仪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一敲锣。登时有宫人上前,奉来一顶金贵华美的凤冠。
“皇上。”
宫女的声音轻柔柔的,姬礼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玉冠。
玉冠之上,金银珠玉镶嵌,日色落在上面,更照得其流光溢彩。
发出一阵耀眼的、绚烂夺目的光芒。
台下有人晃了神。
一旦戴上那凤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便要入主凤鸾居,成为真正的后宫之主。
又是一阵锣点,司仪高高地扯了嗓子,嗓音落在众人耳中,忽然有几分尖利。他们朝台上望去——少女一身华贵的吉服,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她身前的男子温柔上前。
只一垂眼,便是凤冠昂然。
左手又被人牵起,在姬礼的引导下,姜幼萤愣愣地转过身,面对着台下——
众人忽然齐齐匍匐,朝着她,跪拜。
像是群山扑倒,日色如银河,倾泻而下。
“参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参拜皇后娘娘——”
……
日光温柔,群山激荡。
姜幼萤忘了自己是如何走下高台的,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面对满朝文武,更是涨红了一张脸,紧紧握住了姬礼的手。
那力道,缓缓加重,她紧张地咬了咬唇。
见她这般,身侧之人轻轻笑了一声。
凤冠很重,但她全程昂着头,姜幼萤想,不能再给姬礼丢人了。
长吸了一口气,少女再度抬眸,迎向众人的目光。只是这一次,她不再退缩。
她也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接下来便是姬礼的及冠宴,如今她已镇定了许多,可以站在皇帝一侧,笑得温婉大方。
虽然仍是心中打颤,却可以在姬礼转过头望向她的那一瞬,整颗心变得无比平和。
她知晓,只要姬礼在,她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
从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姜幼萤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
檀、燕之类不必说,除了她们,姜幼萤看见前些日子对她愤懑不已,如今却恭敬跪在台下的老太傅。
一身湛蓝官服,站在人群之首的沈鹤书。
那位听说很得民心的荀南王姬鸷寒。
还有着装有些奇异的燕尾使臣。
前些日子,燕尾使臣入京,似乎是为了六公主的事。
那使臣生得人高马大,眉宇之间的英气有几分咄咄逼人,让人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出他与寻常大齐男子的不同之处来。
还有……
她忽然皱了皱眉头,目光掠过其中一人。
他穿着暗紫色的官袍,身形肃肃如松竹,腰间一道横斓,衬得他愈发清冷自持。他身上是带有一些书卷气的,可如今官服加身,只觉得他的气质矜贵冷峻,仿若学堂里秉烛执卷的儒雅先生,更似钟鸣鼎食之家培育出来的清俊公子。
端的是天之骄子,龙章凤姿。
如今,他正站在烈日之下,有风吹过,卷起他的乌发紫袍,随风轻摆。
腰间的玉佩似乎也轻轻摆了摆。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抬起头,眸光不咸不淡,静静落在她身上。
姜幼萤微微一怔,慌忙别开视线。
这个人……
好生眼熟。
台下那人,名叫容羲,是近日新升迁的大理寺少卿。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的作为,朝中不乏趋炎附势之人,趁着此次大典,前来奉承他。
“容大人。”
身后响起一声唤,容羲从姜幼萤身上收回目光,镇定自若地侧过脸。
“许久未见容大人了,在下恭贺容大人升迁,不知大人何时举办烧尾宴,在下备了些薄礼,聊表寸心。”
那人生得是八面玲珑,一腔话亦是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无法回绝。
容羲淡淡颔首,客客气地朝那人气一揖,言语之中,却尽是疏离的分寸。
烧尾宴定于半月之后,对方都这么说了,容羲不得不邀请他来赴宴。
这一下,周围又响起许多奉承之声。
大理寺向来是事务繁忙之地,如今他又官迁,自然是忙上加忙。在场之人立马挤上前去,不肯放过拍马屁的大好时机。
忽然,有一人问道:
“若是小官未记错,容大人是烟南人?”
如今台上这位皇后,亦是烟南人。
容羲面色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情绪,却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他的口音,也是偏着烟南那边的。
儒雅,文气。
是所有人对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印象。
虽是脾气温和,性子却是个清冷的,朝中几乎没有交好之人。断案正直,手腕雷厉风行。
回了凤鸾居,姜幼萤整个人放松下来。姬礼还有些事要处理,便没与她一道回来。
一回寝殿,她立马坐回了床上,绿衣慌忙过来倒茶水,一脸关切。
在她关怀之下,姜幼萤红着脸,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一遍。
“皇上,唔……”
她抓着姬礼的头发,池面之下,是汹涌的暗潮。
第52章 二更
她就像是一条无所皈依的游鱼, 随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眸光映着身形,起起伏伏。
她几乎要将月亮捏碎了, 星子散下来,落在姬礼湿润的乌发间。
还未回过神, 绿衣已取来了药。姜幼萤红着脸,看着对方将一枚圆滚滚的药丸放在沸水中, 不一阵儿, 药丸便化了开。
尔后她取来勺子, 将水均匀搅拌。
姜幼萤先前在花楼待过许久, 不用绿衣说,也知晓这枚药丸的用处。眼看着那清水变成了一团粘稠的浆糊,绿衣亦是红着脸上前, 将周围宫人驱散。
她是万分心疼自家主子的。
见其面色憔悴, 绿衣握着药碗的手一紧,轻声哄道:“娘娘,奴婢给您上药。”
姜幼萤又羞又愧,慌忙摆手,将对方怀里的东西接过。
结结巴巴:“本、本宫自己来。”
她连沐浴都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着,此情此景,更是羞愧难当。
绿衣点点头, 拐至屏风后了。
屏风之上,柳绿花红, 屏风之后, 仍然是一番阳春三月景。药碗里的东西没有先前那么烫了,姜幼萤洗干净了手,沾取了一块。
半膏状的, 黏在手指上,她咬了咬唇,轻轻涂抹伤处。
受了伤的地方仍是隐隐发疼,姜幼萤牙关颤栗,强忍着辛辣的烧灼感,轻轻敷上了一层药膏。
末了,终于吐出一口气,唤来绿衣。
对方端来小盆,里面装着清水,示意她净手。
净水温热,十指浸入,绿衣取来手巾,一点一点替她仔细擦拭着手指。
姜幼萤却是坐立难安。
察觉出她的异样,绿衣关怀地转过头,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还……难受着?”
“嗯……”
这一声,竟带了些娇媚的尾音,纵她绿衣是个女子,也觉得半边身子酥麻了下来。
她一边在心中暗叹着自家娘娘的娇柔,一边又忍不住兀自埋怨起皇上。绿衣心疼娘娘,更是畏惧皇上,只得把那些话在心里头消化了,不敢妄自言语。
“娘娘若是还不舒服,便去床上歇息一阵,睡一觉,兴许就好了。”
姜幼萤又点点头,还未躺下呢,门口忽然传来通报声。内务府带了一大堆贺礼进殿,金银珠宝、丝帛绸缎,琳琅满目。
看得人真是眼花缭乱。
见了姜幼萤,为首的太监上前,恭敬一揖:“娘娘,这都是您此番封后典上收到的贺礼,奴才已经将名单整理出来了,请娘娘过目。”
绿衣得了眼色,接过太监手中名单,而后呈上。
“娘娘。”
内务府做事很是细致,大大小小的贺礼,皆是记录得详细无比。姜幼萤却没有一个个核对的心思,只觉得身子难受得紧,便囫囵吞枣地翻了翻。
忽然,她目光一顿,眉心微微一蹙。
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一个人名——容羲。
容羲。
这个人名……好生熟悉。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她又一凝眸,探寻地望向名册上那两个字眼。只一瞬,眼前似乎下起了一场小雨,有人撑着伞,站在那朦胧细雨间,转过头来。
容羲,容羲。
少年站在花楼下,望着她袅袅走上楼阶的背影,出神良久,眼中忽然有了哀婉之色。
容羲,容羲。
他不知为旁人写了多少诗文,终于攒齐了银两,迈入房门的那一瞬,姜幼萤敛目垂容,正坐在素帘之后,抚着琵琶。
少年痴痴地站在原地,一曲毕,结结巴巴地走上前,却不敢逾越那道纱帘。
他说,他叫容羲,是一个很普通的读书人。
他说,等我攒齐银两,便将你赎出去,好不好?
他是有些才气的,听着她的琵琶声,洋洋洒洒写了一首诗。墨字落在素白的手绢上,墨迹有些晕染开。
自他走后,姜幼萤才从座上起身,来到桌案前。
素帕用茶杯压着,她还来不及看手帕上的诗,月姐姐便不耐烦地走进来。
“就那穷酸小子,你又何苦自掏腰包给妈妈,就让他见上你一面。”
市侩之地,最是烟花柳巷。
姜幼萤别过头去,走到窗前,乍一推开窗,便看见一个人正站在窗外踮着脚,偷偷往上看。
一颗心猛地一跳,她慌忙将窗户关了。见其面色煞白,月姐姐又是轻嗤一声,似乎在嘲笑她的没见过世面。
姜幼萤想起来了。
手指捏紧了名册之角,看着其上那两个方方正正的楷,她竟有些失神。
姜幼萤还记得,见着对方时,他还是个穷酸小子。琵琶声响动,看着对方眼底的情动,她终是不忍:
“公子前途无量,勿要在妾身身上消磨。日后考取功名,定有良宅妻妾,宝车美酒。”
而如今,他当真成了那权势滔天的大理寺少卿。
正思量间,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一缕香风入殿,掺杂了几分淡淡的草药香气。姜幼萤回眸,来者正是刚处理完政事的姬礼,他走得急忙,身上的吉服还未脱下,径直来她这里了。
“参见皇上。”
周围宫人匆匆一福身。
姬礼没理左右,一双眼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眼中虽有些憔悴色,却是玉面粉腮,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娇花。
少年天子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挥手,让周围人退下去了。
“皇上……”
周围只剩下她与姬礼二人,脑海中无端又闪现出、昨日在玉池中的场景。
他的胸膛很是有力,手臂拍起池水,玉珠溅落,顺着他坚实的喉结缓缓滑下……
她耳根子红了,有些不敢看他。
姬礼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走上前,声音无端有些低闷:“朕、朕又向太医院要了些方子,他们说你身子虚,体寒,需要补补。咳……”
汤药是刚熬好的,他趁着热气未散端来凤鸾居。
腰间的环佩扣动宝刀,激起一片琳琅之声,有人轻轻挑开床帘,走了过来。
他微微红着脸,于姜幼萤身侧坐下。眼中是藏不住的纯.情之色。
“朕……朕没控制好,是朕的错,阿萤,你还难不难受?”
难受。
她难受得要死了!
眼眶忽然漫上湿意,白蒙蒙的雾气,竟在一瞬夺眶而出!
“阿礼,我疼……”
她哭出声来,声音软软糯糯,仿若一掐就碎。
姬礼一下子变得万分慌乱。
她小声哭着,双肩跟着一下下抽噎。姬礼彻底乱了神,赶忙将药碗放下,过来哄她。
“阿萤,阿萤,别哭了。都是朕不好,朕该死。”
小姑娘的身子都是娇娇柔柔的,他那么大的蛮力,更是个没轻没重的。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姬礼握紧了拳头,又慌张松开手,过来捧住她的面颊。
用袖子,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痕。
他该死,他真该死!
若是昨日,她拍打他时,能稍微温柔一点就好了。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
姬礼咬了咬牙,忍不住在心中把自己劈头盖脸好一顿骂。
姬礼,你真的……太不矜持了!你你你,你好歹是一国之君,能不能有些一国之君的风度?!
姬礼呀姬礼,说好的对她好呢,说好的心疼人呢?
你怎么跟条没吃饭饿狗一样,直接扑上去了?!!
真的是……
丢!人!现!眼!
少年眸光剧烈波动着,姜幼萤自然不知晓对方心里所想,却又看着,不过转瞬之间,他的眸色一下子柔软下来。
他凑过来,继续轻声哄着她,给她喂药。
“你……还疼不疼?”
“疼……呜呜呜……”
“好好好,是朕错了。”
他舀起一勺热腾腾的汤药,企图喂她,“太医说了,这药养身子,唔,还加了些红枣枸杞,对你的身子好。”
姜幼萤摇摇头,不想喝。
“苦,不喝好不好嘛。”
她的手指细软,轻轻揪着少年的龙袍,撒着娇。
姬礼无奈,拿她没法儿。
“如今天未回暖,这药驱寒,对身子好。你喝了,一会儿睡上一觉,朕就在这里批奏折,陪着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