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人在此处为何人祈福?”
这一声不疾不徐, 顺着夜风,轻轻扑至容羲面上。
他未束发,任由那一袭乌黑的发垂在脑后,乌发飘逸之际,轻轻带动着那身素净的寒衣。
忽然,容羲眼底汹涌出许多情绪来。
那是幽深的、晦暗的、深不见底的情愫,这道情愫, 是暗无天日,更是无可告人的。男子双手拢于袖袍之下, 宽大的衣摆恰恰将他的一双拳遮挡住, 没有人看得见,他直直嵌入手心的指甲。
可他还要不动声色地、平静地说出那几个字:
“为……臣心爱之人。”
姬礼更是讶异。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整日忙于政务, 竟连停下来歇息的时刻都没有,于“情”一字上,更是清心寡欲。
不是没有人往他府邸里送过美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那醉花楼的头牌,都被他不留情面地扔了出去。
他好像……
不食人间烟火。
他的身上,是不带着活人气儿的。
面对着容羲,姬礼十分惊讶地挑了挑眉,“心爱之人?”
他居然还有心爱之人?!
一瞬间,少年忽然生出些“感同身受”的凄切之感。
许是他心爱的姑娘,如今也遭遇到什么不测了罢。
姬礼没再往下询问,对方也没再出声。片刻后,容羲拱了拱手,朝他恭敬一揖,告了退。
那一身素白衣衫犹胜雪,身形颀长清瘦——姬礼怔怔地看着他,慢慢融于一片寂寥的夜色中。
待到不见人影时,少年似乎仍听到了一丝喟叹,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的,自远方传来。
姜幼萤迟迟未醒来的这些日子,姬礼一个人做了许多事。
他修缮了国安寺,拨款赈灾,又微服出访、逛了一圈皇城。走在集市上,他似乎听到了几声百姓的愤懑:暴君、妖妇……每一个字眼都如尖锐的针.头般,狠狠地扎在少年心里。
这一刻,姬礼才明白,他是向来都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的——他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怎么说自己,甚至怎么辱骂自己。但当那些粗鄙的字眼落在姜幼萤身上时,他居然能感受到百倍千倍的疼。
他不想让那些人继续骂她。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姜幼萤,是个好姑娘。
他的阿萤,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最善良的姑娘。
这些天,他处理奏折,亦是一丝不苟。
不仅如此,搁置了许多日,身为皇帝的姬礼终于上早朝了。文武官员看着自家神色仍颓唐的皇上,激动得热泪盈眶。少年天子一身龙袍,高高坐于宝座之上,望着殿下的文武百官,一抬手。
立马有人呈上奏折。
不得不说,姬礼极有政治头脑。
许是天赋,许是拜上辈子所赐,他认真处理起政事来,是雷厉风行,是细密无疏——丝毫不拖泥带水,更是,没有那优柔寡断的心肠,殿下官员见状,都大为震撼。
这……
还是当初那个无法无天、任性恣肆的“混世魔王”吗?
沈鹤书站于殿下,看着龙椅上那一抹明黄色,稍稍拧了拧眉。
虽是一早上处理了诸多大小事宜,但姬礼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疲惫之色,或是说,他的面上没有带任何的神情——语调冰冷而麻木,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位无欲无求的,极具有政治头脑的好帝王。
忽然有人呈上一道折子。
姬礼抬了抬手,左右立马会意,将折子呈上去。
燕尾。
少年面上终于有了情绪的波动。
“皇上,燕尾王似乎患了重病,身子每况愈下,燕尾国近日动荡不安。燕尾三皇子更是有来犯之意,对我大齐虎视眈眈。”
燕尾国地广人稀,不似大齐富饶,但却是骁勇善战之辈。用大齐人的话来讲,燕尾人就是一群“莽夫”。
姬礼登基之后,曾试图将六公主接回大齐,可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如今看着这道折子,他忽然犯了难。
若是旁的小国也就罢了,偏偏是燕尾——他这是攻打不是,不打更不是。
右手紧紧捏住了那折子一角,他暂且先将这份奏折压下来了。
下了早朝,他便如往常一般朝凤鸾居走去。
这几日,即便是姜幼萤未醒来,姬礼仍是固执地将所有奏折都搬到凤鸾居,说什么也要陪着她。下人没法儿,拗不过他,只能依了他去。
只是途径意华宫时,少年忽然想起一事来。
步子稍稍一顿,肖德林惊讶地见着,主子径直转身,朝意华宫走了去!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姬礼先让人将阿檀收押了,尚未做出什么处置。他着实疲惫不堪,宫内、宫外所有事情一下子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再无任何喘.息的机会,去照顾其他。
走进了院,周围宫人见他亦是一愣,旋即大惊失色,慌忙下跪。
姬礼目光冷淡,径直掠过她们,随便抓来一人。
“柔臻呢?”
对方瑟缩着身子,慌忙将一名少女带了过来。
少女身形娇小,如今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裙衫,更衬得其清雅素净。姬礼看了一眼她,眼中凌厉消散了三分,而后转身,“把她带到坤明殿来。”
周围宫人大惊:
皇上鲜少踏入后宫,更没有将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女子带入坤明宫的先例。而如今……见状,众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该不会是皇后要香消玉殒,皇上另寻新欢了罢。
柔臻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皇帝找她是为何意。只得低垂着眉眼,乖顺地跟着肖公公往坤明宫去。
一路上,她忐忑不已。
这些天,心中惦念着阿萤,她亦是消瘦了许多。那日阿萤是为了救自己才被划伤的,如今又生死未卜……不行,她不能做出背叛朋友的事来。
更不能做出背叛主子的事。
当她正跪在殿下,姬礼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其过来时,少女心中如是想到。
“皇、皇上,奴婢不可以……”
十分抗拒的一声,让姬礼明显一愣。
旋即,他立马明白了这丫头心中的想法。
眼中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他忙一抬手,几个宫人捧着几盘小碟走了过来,柔臻抬头一看,里面都装着制作糕点的食材。
“皇上?”
姬礼示意她站起身,语气平淡:“朕听绿衣说,那日阿萤找你,是想同你学些手艺。咳咳,朕也想学一些……”
宫中饕餮珍馐,但吃多了难免会觉得腻味。姬礼心想,自己同柔臻学些世子府的饭菜,待阿萤醒来后,再做给她吃。
“先学一些清淡的罢。”
大病初愈,不宜吃太咸太辣的东西。
于是,宫人们都眼睁睁见着,这位不可一世的暴君皇帝,居然为了一名女子,洗手做羹汤。
他学得认真,柔臻更是教得仔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姬礼除了批折子、看阿萤,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后厨院内渡过。
他盼望着,待阿萤醒来,第一口吃的,是他煲得美味的母鸡汤。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柔臻更是对姬礼大为改观。
先前,她总是听人说,皇帝性子差、脾气暴躁,阴晴不定。不光如此,他的手腕阴狠,不知旁人无意说句什么话,就要被拉出去拔舌头砍头。
一开始,面对要教暴君厨艺这件事,柔臻十分忐忑不安。
可相处着她震惊得发现,这位少年“暴君”,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不堪。
做饭时,他微微低垂着眉眼,眸光温和。
面对她时,皇帝更是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吩咐太医院,给她送些治疗皮外伤的、珍贵的药材。
……
这是皇后娘娘昏睡的第七日。
七日里,绿衣一直坐在床榻边,几乎要哭干了泪。
忽然,她听到些动静,院内似乎响起了猫叫声。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过于疲惫、出现了幻觉。可那阵喵喵的声响愈发明烈,让小宫女终于抬头转身,往院子内望去。
只一眼,绿衣大吃一惊。
猫!一院子的猫!
一院子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猫!
其中有品种昂贵的小猫,更不乏活泼可爱的小野猫。绿衣吓了一大跳,慌忙从床边站起身,看着它们都朝着殿内跑过来。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猫!”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惊叫起来。
“哎,哎!别往娘娘的寝殿里跑,莫要惊扰到了娘娘!”
可猫群压根儿就拦不住,就当有人欲执着扫帚驱赶时,院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人。
众人慌忙跪拜,“皇、皇上?!”
姬礼怀中,抱着一直通体莹白的小白猫。
绿衣傻了眼:这猫……是皇上放过来的?!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姬礼抱着猫径直走入寝殿,周围人见状,只得识趣地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寝殿之内,只剩下姬礼与姜幼萤二人。
还有……那满屋子乱跑的猫。
手指一挑,他一手抱着小猫,一手将床帐子轻轻掀起来。
“阿萤,朕又来看你啦。”
这一回,少年的声音里,竟带了些欣喜。
“阿萤,你看,朕给你带了些什么小东西。”
他怀中那只小白猫也是极有灵性的,仿佛听懂了姬礼的话,探头探脑地往床上望去。他怀里的小猫长得极为漂亮,毛色是纤尘不染的纯白,一双眸子却是湛蓝色,乌溜溜一双眼睛,如今正好奇地望着床榻之上平躺着的少女。
姜幼萤就那般躺在这里,唇色发白,没有生气。
自从血止住了、结了痂之后,姬礼便让绿衣每日往那伤痕之处涂抹上一层薄薄的凝脂膏。他知晓,阿萤生得漂亮,自然也十分爱美,若是她醒来看到自己脖颈上的疤痕,怕是会伤心得又哭了罢。
他更是不敢看那道伤口。
每每见之,胸口处皆是一阵揪心的疼。
“阿萤,你不是同朕说,你最喜欢小猫吗。”
姬礼坐在床头,认真看着床榻上的少女,依恋地目视着其面容。
她尚有呼吸,一靠近,他便能听到那均匀的呼吸声。
她一定是在睡觉。
罢了,当皇后娘娘那么累,就让她偷一会儿懒罢。
“阿萤,朕给你抓来了好多只小猫,白的黑的黄的花的……阿萤,你看看,你最喜欢那一只?”
“朕最喜欢如今怀里的这一只。它最乖,也最像你。”
他的阿萤,一向都是乖巧,听话,懂事的。
就像一只纯白无辜的小猫儿,受了什么委屈,都会拉着他的袖子,一边哭泣一边喵喵叫。
“阿萤,你快些醒来呀,快些醒来跟她们一起玩呀。”
他一垂首,发丝轻轻落在少女的面庞之上,若有若无地,拂动着她的颊侧。
“朕的小野猫,你也快些醒来呀。”
忽然一滴泪,落在少女的眼皮之上。
那是一颗动情的、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少年眼中毫不掩饰地砸下。手指忽然散了力,怀中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径直一跃,从跳出了他怀里。
上一刻,怀里头还是乖巧温顺的猫咪。
下一刻,怀中俨然空无一物。
泪水盈在少年眼眸中,他的双眼,宛若秋月般哀婉动人。
“它也不要朕了,连它也不要朕了。”
月上梢头,余辉洒落,轻轻透过窗牖。
“你们都不要朕了。”
窗帘未被人拉开,纵使窗外明月如何皎洁,也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那帐子如云似雾,冷风一吹,带动着月色悄然入户,险险坠于少年哀伤落寞的双眸之中。
姬礼垂着眼,安静地望向她,眼中的星子忽然碎了。
“阿萤,你们都不要朕了。”
“你们都不要姬礼了。”
一瞬间,他像一个被所有大人都抛弃了的孩子,慌张而迷惘。
又手足无措地再度上前,拉住少女细软的柔荑,一声一声,哀求道:
“阿萤,不要不理会朕,好不好?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从今往后,朕会成为一名好君主,成为大齐圣明的皇帝。朕会认真处理政务,按时上早朝,会一本不落地批阅折子。朕……朕会管住自己的脾气,不会乱杀人,更不会胡乱苛待别人,阿萤,你原谅朕,好不好?”
“朕……”
睫羽翕然一颤,紧接着,又是一阵氤氲之意,漫上少年微红的眼眸。
“朕会一件一件,赎先前犯下的罪过。”
……
大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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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姜幼萤一个人走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更不知道,这条路,何时才能走到头。
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柔臻,没有绿衣,更没有……姬礼。
脖颈之上,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意。
说也奇怪,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明明是被阿檀扔出的锐器划伤了脖子、而后晕倒了过去,昏迷之前,姜幼萤闻到了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柔臻撕心裂肺地惊吼声。
下一刻,她整个人便坠入了这无边的黑暗中。
四肢百骸一下子散了力,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往下沉没。那时候,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要死了。
自己要离开姬礼了。
一股漫天的绝望感涌上脑海,冲出心头。
她很想哭,自己连姬礼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要死于这场风来横祸中。她明明,明明还未与姬礼生下那一堆可爱的小姬崽子,也不知他见到自己的遗容时,会不会也像她如今这般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