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春色——韫枝
时间:2021-12-28 16:10:32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害怕失去她。方才来凤鸾居的路上,从太监的面色中,他便惊觉事情的严重性。如今来了凤鸾居,看见面上毫无生气的少女,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坠入一场冰窟,四肢被冰水沉沉拉拽着,竟是寸步难行。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又要失去她了。
  慌张取代了愠怒,他愣愣地站在门边,不敢上前半步。
  生怕自己稍一上前,便将她给吓跑了。
  阿萤的胆子一向很小。
  瞧着皇帝面上的怔忡之色,太医抿了抿唇,走上前,恭敬一揖。
  开口之际,却是一声叹息:
  皇后娘娘,她、她……”
  锐器离要害处不过半寸,虽然不至于当即毙命,但也……
  “凶多吉少。”
  一听见这四个字,少年眸光猛烈一颤。
  “废物!”
  姬礼一下打翻了手边的水盆。
  清水混着殷红的血,被他打得水气四溅。众人见之,慌慌忙忙跪倒了一地,瑟缩着身子,不敢再出声。
  “皇上、皇上息怒……”
  为首的太医亦是颤抖着身形,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沧桑。
  眼前这位赵太医,姬礼自然是认得的。对方是皇宫资历最老的、亦是医术最高明的太医。皇帝身子不好,经常需要他前去请安把脉,如此一来二去,赵太医也将姬礼的脾性摸清楚了几分。
  如今只有他敢上前,接皇上的话。
  姬礼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少年右手拇指处,戴了一块莹绿的扳指,那是邦国进贡的、上好的玛瑙石。初见这枚玉石时,姬礼满心的欢喜,而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浑身气血止不住地往上涌,竟叫他猛一攥紧手,生生将那块玛瑙石捏碎!
  “皇上!”
  粉末溅到太监面上,肖德林惊叫一声,那嗓音又尖又细,宛若锋利的长剑划过桌角。
  “皇上,您、您注意您的身子!”
  鲜血从少年手指上滴落,顺着手腕,一寸寸滑下。
  地上散落着的,还有方才他打翻了的水盆,里面装着皇后娘娘的血。
  众人眼见着,汩汩的血珠子亦是从皇帝手上冒出,点点滴在地面上,与皇后的血慢慢相融。
  如同爱人亲密的拥抱与呢喃。
  肖德林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满目骇然。
  “皇上,您也要注意着您的身子……”
  他的身子向来不好,几乎每晚,都要饮下那苦涩的汤汁。
  太医上前,欲替他包扎伤口。
  “滚。”
  龙袍猛然一挥,姬礼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双眼死死盯着帐中那抹俏丽的身形。
  他面色煞白,如今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女子,呼吸更是一寸寸发难。炉内的香薰终于烧尽了,只在男人眸中落下星星余火,冷风一吹,他的眸光一闪寂灭。
  在睁眼时,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
  他畏惧,他害怕。
  她伤得有多严重,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生怕她就此睡去,一觉再也醒不来。
  这些天,皇上憔悴了许多。
  整个皇宫更是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阴霾之下,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更没有人敢往坤明殿和凤鸾居的方向走去。甬道寂静,门庭清落,只余些素日与姬礼关系稍近的宫人,往殿内搬动那一沓沓奏折文书。
  这几日的奏折,也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后宫之事,没多久就传遍了前朝。臣子们畏惧姬礼,畏惧这样一位“暴君”,怕他再发了疯。
  “唉,也不知皇后娘娘现下如何了。”
  官员三三两两往殿外走去,身上穿着隆重而规矩地官袍。他们虽然不喜欢姜幼萤,但也没想着要她去死。
  毕竟三年前的事,在场之人都记得十分清楚。
  “三年前,三年前怎么了?”
  其中不乏有新晋升上来的晚辈,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三年前……”
  又是一声叹息,一位大人目色沧桑,将三年前,皇后大婚出逃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那后生大惊失色,他只知道皇上软禁了太后娘娘,却未想到,皇上是为一名女子发了疯。
  “那若是皇后娘娘这次救不回来……”
  正说着,他忽然噤了声。
  乌云密布,怕又是一阵阴雨绵绵。
  今日皇帝又未上早朝,却无人敢声张,众人在殿门口候了许久后,肖公公终于满面颓唐地走出来,告知各位大人自行离去。
  走出殿门,文武百官七嘴八舌。
  谈论的,皆是皇后娘娘昏迷三日、危在旦夕之事。
  “容大人?”
  轻轻一声唤,让紫衣之人回过神来,仆从已在马车前候了良久,却见自家主子紧握着手中还未来得及呈上的奏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阵出神。
  “大人,快要落雨了,咱们早些回府罢。”
  车帘被人轻轻一抬,站在门前的小后生再度恭敬一福身,却又听着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喟叹:
  “怕是红颜薄命、凶多吉少咯……”
  “那算什么红颜薄命,顶多是个红颜祸水,唉,看看咱们皇上,被她迷成个什么样子,真是作孽、作孽啊……”
  容羲身形稍稍一顿,方欲踏上马车的右脚滞在半空中,听见那一声“祸水”,他忽然一皱眉,转过头去。
  只见两名身着淡蓝色官袍的男子,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大齐官员衣袍,以紫色为尊贵,绯、蓝、青次之。一见到身着紫衣的大理寺少卿,那二人慌忙作揖,欲拍马屁。
  “容大人——”
  却见着对方冷冷一转身。
  二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容、容大人……?”
  冷风乍起,吹动男子暗紫色的衣袍,他走上马车,冷冷出声:“回府。”
  根本不留给那两人任何恭维的机会。
  蓝衣之人傻了眼。
  容大人素来平易近人、极好相处,怎么今日、今日……突然甩起脸来了?
  两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咳咳,许是容大人刚升迁罢。”
  “哼,不过是刚升了大理寺少卿,就这般不近人情,若是再升了大理寺卿,那还得了,怕是鼻孔都要长到眼睛上去咯!”
  “张兄,您少说些……”
  “……”
  且说凤鸾居内。
  姜幼萤昏睡整整三日有余。
  姬礼彻底慌了神,宫内的太医救不醒来,他便花了重金去请民间的大夫。肖德林亦是跟着自家主子跑前跑后,每一刻消停的。
  肖德林甚至觉得,若是有人真能让皇后娘娘醒来,皇上怕是能激动地将皇位传给那人。
  这三日,所有政务都是在凤鸾居处理的。
  太医说,若是娘娘七日都不醒来,哪怕是……再难醒过来了。
  皇帝两眼一抹黑,竟又找了旁门歪道,从国安寺请来了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见了姬礼,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事,面色微微一变。姬礼面对二人时,却是神态自若,全然将国安寺纵火一事忘了个干净。
  既然是天子开口了……小和尚幽幽一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床帐被人轻轻掀起,姜幼萤正平躺在床榻之上,紧阖着眼。
  只看她一眼,姬礼便觉得一颗心钝痛不堪。
  血是早早就止住了,可每当他一靠近,看见其脖颈间的疤痕时,只觉得呼吸阵痛,整颗心直直往下坠落。
  心疼。
  他经常坐在床边,紧握着小姑娘的手,如此一坐,便是一整夜。
  姜幼萤昏睡了几夜,他便整整几夜未阖眼。
  不光是太医,所有人都在外面传,皇后娘娘救不活了,要香消玉殒了。
  只有姬礼在坚持。
  每个夜晚,他坐在床边,看着少女素净白皙的面容出神。素日里那么清高、那般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会为了一名女子,放下所有的身段。
  匍匐在她耳边,一声一声,红着眼睛哀求。
  求她醒醒。
  小猫,不要再睡了。
  他守在床边,月光寥落,男子眼下一片乌黑。
  唯有那手指修长有力,一根一根,将对方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
  “阿萤,若是你真的没了,朕……”
  他也想去死。
  时至如今,他才顿悟,为何方丈将起前世姻缘时,那名男子会抱着心爱姑娘的灵牌,跳入河中。
  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眼前,当真是比万箭穿心还要难受。
  他无能,他懦弱,他无法承受这些。
  他会被逼疯。
  看着皇帝眼中的疲惫之,和尚又是暗叹一声,那叹息声轻落落的,似乎让皇帝的眉头愈发紧蹙了。
  “皇上,可曾听过因果孽缘?”
  孽缘?
  姬礼转过头,睫羽翕然一颤。
  那二人的目色却是如水般平静。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皇上做了什么孽,便会在娘娘身上得到报应。”
  “咣当”一下,袖子一拂桌面,桌上的杯盏掉在地上。
  碎了。
  少年的面色亦是四分五裂,怔怔地望向眼前之人。
  如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都见着,皇帝像发了疯一般,命人备马车,火急火燎往国安寺而去。
  星子落于马蹄之上,踩起一汪细雨四溅,湿淋淋地碎了一地。
  “皇上,到了——”
  姬礼飞快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身上氅袍随着冷风,在暗夜中流动。
  守门的童子看了他一眼,不等姬礼开口,便看出了其意图。
  黑夜之中,那人的语气亦是如这黑夜般清冷疏离: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不在,还望皇上改日再来。”
  改日?
  他焦急地走上前,询问道:“方丈先生何时能回来?”
  他有罪要赎。
  对方又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知晓,姬礼前些日子,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把火烧了国安寺。
  而如今,他倒是一副规规矩矩、克己守礼之状。
  肖德林从未见过这样的皇上。
  在他的记忆中,皇上不曾因为任何事、向任何人低头。
  现下看着这般强忍着情绪的皇帝,肖德林只觉得心疼。
  皇上就像是一只凶猛的、桀骜的、恣肆的小兽。
  却甘愿为了皇后娘娘,磨掉那最为锋利的爪牙。
  上天保佑,皇后娘娘早日醒来。
  再度问询,那童子竟直接下了逐客令,姬礼急了眼,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吩咐下去。
  “传朕旨意,即日起,重新修缮国安寺。寺中一切,皆要翻新一遭。”
  不光修缮,又拨了好大一笔钱财。温声细语,好言好语。任姬礼再如何赔礼道歉,对方仍是不为所动。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真的不在蔽寺。至于何日归来,全凭方丈心情。”
  一向桀骜不驯的少年天子,一下子没了主意。
  接下来几日,姬礼日日跑来国安寺,想面见方丈。
  从一开始的请求,到后来竟逐渐演变成乞求。肖德林于心不忍,别过面去。
  这几日,皇上更是消瘦了一整圈。
  除了回去要照顾娘娘,他一边还要跑来监督众人修筑残庙。夜以继日的忙碌之下,姬礼终于累垮了。
  眼前陡然一阵晕眩,颀长清瘦的身形骤然一晃,他竟直直朝身后栽去!
  肖公公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皇上、皇上!来人,快扶皇上进屋去!”
  院内乱做了一团,惊扰到了侧殿内安静闭目的男子。他一身素白衣衫,如今正跪在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樽佛像、三炷香。
  “施主。”
  有童子上前,递来些素斋。
  容羲轻轻抬目。
  “方丈呢?”
  话音刚落,从佛像之后,拐来一位上了些年纪的长者。
  他胡须花白,眸色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正跪在草蒲团上、为人祈福的男子。
  “是皇上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月影落在男子面容之上,他微微敛目,眼底是一片风平浪静。可那颗心却是猛烈地跳动着,让他再度望向那樽庄严肃穆的佛像。
  自从皇后出了事,他便跑来,夜以继日地跪在这里。
  也不知是为何人祈福。
  方丈看了他一眼,见他心意赤诚,一叹息。
  “罢了,看在施主的一片赤诚之心上,贫僧去见一面皇帝。至于结果如何,皇帝是否还冥顽不灵……”
  他恰恰止住了声。风轻轻,吹起容羲眼底一片微澜。
  诚心向佛,当是宽大为怀。
  方丈迈动这步子,缓缓朝门外走去。
  右脚方迈过门槛,他却忽然一顿足,转首,瞧着男子的背影。
  他跪在那里,脊背挺拔,宛若一根傲然玉立在山巅之上的雪松。
  老方丈不禁扼腕叹息。
  皇上冥顽不灵,是心魔所致,而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虽然活了两辈子,又何尝不是心魔缠体呢?
  ……
  当方丈叩门而入的时候,姬礼正坐在床榻之上,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正舀了一小勺。
  他像是刚刚转醒,面色还有些发白。
  见了老方丈,姬礼明显一愣,而后竟连药也不喝了,匆匆跑下床。
  竟是赤脚散发,跑到对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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