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上一道重力,身形亦是被人一搂。姜幼萤坐定,对方亦是稳坐了过来。
她仍是心底有话,百转千回。
但这太过于荒诞,这话说出去,别说姬礼了,就连姜幼萤自己也不信。
她记起来前世,她是花楼女,为了功名利禄,煞费苦心地接近太子礼。当朝太子姬礼何人?那是人人敬重、人人仰慕的储君,温文尔雅,克己守礼。
她记起来,自己是如何引诱他,如何与他花前月下,又如何……
少女眉睫一颤。
脖颈上像是多了一道绫布,直直拉扯着她,让她无法呼吸。
她死了。
上辈子,她自缢于姬礼登基前夜。
从心底传来一道阵痛,那痛楚之意一路蔓延至眼中,暮色轻轻晃荡,映入少女凌乱的双眸之中。她是死了,而后又重生了,成了如今的姜幼萤。那姬礼呢?
他怎么也……
姬礼全然不知晓对方心中思量,先将其抱上床榻,用被褥盖住了她冻得有些发红的双脚。
而后又开始自顾自地言语。
失足落水之类,宫宴之类,燕尾之类。
姜幼萤却是没有心思去听那些。
忽然,闹钟灵光乍现,她想起了一人。
右手忍不住蜷了蜷,带动着一颗心猛地一揪。她想,如今要先去找到那人,去证实一些事。
……
醒来后,宫人端来热气腾腾的汤粥,许是念着她嗜甜,药粥里多放了几块方糖。姬礼执着勺子,一口一口、温柔地喂着她喝下。
其中,姜幼萤一直在试探性地询问:
“阿礼,你真的不相信这世上有前世吗?”
“阿礼,你还记得你当太子的时候吗?”
“阿礼,你还记不记得,你与我大婚……”
姬礼攥紧了手中的勺子,另一只手将药碗放下,而后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小脑袋。
面上虽未有不耐之色,可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无奈。
将药碗送出去的时候,他站在殿下,侧过头,压低了声音同宫人道:
“快去请太医再来一趟,皇后……许是脑子进了水,开始犯傻说胡话了。”
除去知晓前世之事,姜幼萤在昏迷的时候,还隐约听到殿外的喧闹声。
前朝似乎发生了争执,姬礼与那“燕尾使臣”闹了矛盾。后来姜幼萤听绿衣说,皇上知晓红莲池边一事后龙颜大怒。
“似乎、似乎还要征讨燕尾呢。”
小宫女战战兢兢,轻声同自家娘娘言语。
“娘娘,皇上与燕尾六皇子起了争执,您落水后,对方又与皇上商量了许多条件,来换回长公主——却都被皇上句句反驳了去。六皇子当场变脸……”
听了这句话,姜幼萤觉得有些好笑。
想那燕尾使臣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不讲道理的皇帝。
正思量间,又是一道通报,姬礼轻轻踢了踢衣摆走了进来。
原是清冷的神色,却在看见殿中少女的一瞬,眸光变得分外温和。
姬礼对她向来都是这般温柔的。
姜幼萤迎上前,歪了歪脑袋,毫不避讳地问道:
“皇上,臣妾听说您要攻打燕尾?”
语气微微向上扬着,听上去像是大吃一惊。
姬礼却是面色未变,十分自然地“嗯”了一声。
“打,当然要打,为什么不打。”
他又不像他那个窝囊的皇帝老爹一样,连燕尾这种小国都畏惧得不成样子。
姬礼先是倒了一杯热茶,而后拉着她,坐下。
于少女一片懵懂的目光中,轻声解释道:
“阿萤,朕登基以来,唯一的心病便是没有接回朕的阿姐,让她一人在燕尾那边吃了许多苦头。燕尾虽然马背上工服了得,可我大齐国力鼎盛,若真是交起手来,不一定打不过他们的。甚至,我们是更有胜算的。”
“但你知不知晓,先皇在时,不仅仅将自己亲生女儿送去和亲,甚至在燕尾扬言要打进来时,割了两座城池献上去求和。”
说到这句话时,姬礼恨恨地攥了攥拳。
“朕不明白,不过区区一个小国罢了。”
一声冷嗤。
让姜幼萤抬了抬头,重新审视眼前这位男子。
他是那般桀骜,那般不羁。
他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畏惧。
“所以朕要攻,要打。不光为了接回来阿姐,更是要出这口恶气。”
他转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着座上的少女。日光穿过窗牖,洒落在男子的面容之上,姬礼眼中,尽是少年锐气。
那般生机勃勃,那般意气风发。
就是因为先帝的懦弱,让燕尾小看了大齐将近十年。
他自然是不服气。
他向来都没有对什么人、什么事低过头。
除了她。
他面上的锐气看得少女微微一怔,须臾,姜幼萤伸出手去,手指纤细,轻轻将他龙袍下的手握住。
握紧。
十指交扣着,让对方亦是垂了垂眼,一股暖流自少女的指尖传来,登时一道热气,将他的身形尽数裹挟。
“阿萤,朕不旦要攻打燕尾,朕还要御驾亲征。”
“朕要亲眼见着,燕尾新帝跪倒在城池之下,将八年前从先皇手里抢走的城池如数奉上。”
“朕要亲眼见着,他们恭敬地将长公主送来,看着她坐上归齐的马车。”
“朕要让他们跪在朕的脚边,跪在长公主的脚边朝拜,朝拜大齐,朝拜朕。”
如此一字一字,字字坚定,铿锵有力。
姜幼萤心头一颤,再抬眸时,眼底已有了仰慕之意。
香雾拂面,吹乱他鬓角两侧的碎发,忽然,姬礼取出一物来。
“阿萤,这个送给你。”
一道帛书。
如今正阖着,成卷轴状。
她一愣,下意识地问出声:“这是什么?”
看上去像是皇诏。
姬礼微微一颔首,轻声回道:“你打开看看,便知晓了。”
说这话时,男子语气之中终于有了些笑意,可他却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欣喜与激动,努力地将薄唇轻轻抿着,抿成一条线。
她满脸疑惑,伸出手去。
卷轴上用了一根金色的线作为封口,她手指纤细,轻轻将其拆开,小拇指只将那金线一勾,明黄色的帛书就如此在少女眼前摊开。
皇帛,金线,龙纹。
明黄色的底,朱红色的字。
龙飞凤舞,奔放遒劲,正是姬礼的手笔。
如此肃穆,让姜幼萤忍不住提了一口气,一双眼往下望去。
一侧,姬礼眼中笑意更甚。
“这是……”
她微微一颦眉,目光落在帛书末尾处,那“特此遣散后宫”的字迹上。
两道眸光剧烈地打着颤儿,久久不能回神。
再抬起头来,姜幼萤满脸错愕。
“皇上……罢、罢黜六宫?”
他这是要将后宫女子全部遣散出去?!!
捧着皇诏的手一抖,大拇指所压着的,正是鲜红的玉玺拓印。她咬了咬唇,下意识地问了句,“皇上,那其他的大臣们……”
其他的臣子没有拦着他么?!!
一听到“大臣”那两个字,果不其然,姬礼面色微微一变,而后又是不屑言语:
“这是朕的后宫,又不是他们的后宫,朕管他们怎么说。”
他的话虽是这么说,但不用想,姬礼定是做了许多努力的。
“这皇诏,朕已经往各宫传下去了,朕给了她们七日的时间,无论是意华宫、秀丽宫,还是其他,朕全都遣散了。除去那些妃嫔,还有一些宫女,也尽数放出去。”
姬礼微微垂着眼眸,轻声同她道,“既然是主子都走了,那些宫女,若是长情的,想跟着自家主子一起走的,朕自然也不拦着。就是这后宫日后会清冷空虚许多,不知你喜不喜欢这般……”
第69章 忽然,从宫墙外飘来一朵桃花……
姬礼果真是个行动派, 这废黜六宫的圣旨刚传下去,后宫一下子清净了许多。
无论是意华宫、秀丽宫,还是铃兰殿, 俨然没有了素日的生气儿。唯有内务府是热闹非凡,门口排起了长队, 皆是前来除名的宫人。
其中宫女居多,都是豆蔻年华, 领了笔银子出宫去, 寻觅个好人家, 也算是安稳后半生了。
还有些不忍离开主子的宫女, 姬礼下旨,若是乐意跟着自家娘娘回娘家,也一块儿批准了。
包括凤鸾居, 姜幼萤亦是下旨, 若还有想出宫的宫女,也可以趁此机会,离宫去。
彼时,绿衣踮着脚,站在内务府外,看着这乌泱泱的人群。
一时间,心中生起了许多感慨。
“娘娘, 没见着绯裳。”
说到底,绿衣与绯裳还是有许多感情的, 但对方毕竟背叛了自家主子, 绿衣不愿再与之相见,只想着她出宫这一天,远远地看上对方一面。
毕竟这一面之后, 二人也许便是死生不复相见。
于人群中寻找了许久,又拿了姜幼萤给的令牌,绿衣拨开人群走上前去。花名册内也没有绯裳的人,小姑娘抿了抿唇,有些垂头丧气。
忽然,她于名册上看见另一人。
柔臻。
右眼皮跳了一跳,绿衣抬起头,往宫阶上望去。
果不其然,娘娘穿了件简单素净的衣裳,站在高高的宫阶之上,亦是仰首眺望。
后宫遣散了,燕昭仪之类都回了娘家,德妃娘娘却亲自请命去国安寺,出了家。
德妃身侧有嘉春陪着,出家人也不需要太多侍女,柔臻自然在那出宫的名册之中。
人群之中一点素影,小宫娥梳着双环髻,看得绿衣眼前一亮,慌忙出声:
“柔臻、柔臻姑娘——”
柔臻肩上系着一个小包裹,似乎听见了声音,抬了抬眼。
她似乎也在寻找着某人,一侧首,便看见站在宫阶之上的姜幼萤。
对视之际,少女眸光轻颤。
“娘娘……”
身侧宫人只见着,皇后娘娘忽然步步走下宫阶,那袭素影提了提肩上的包裹,忽然朝她飞奔过来。
“皇后娘娘。”
柔臻眼中已有泪光。
那湿漉漉的雾色,看得姜幼萤心头一软。垂眸之际,眼前的少女居然哭出声来。
“皇后娘娘……”
柔臻向来是沉沉稳稳的性子,如今却是哭得肩头耸动,姜幼萤看着她,轻轻一声叹息。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呢。”
她从袖中掏出帕子来。
那是块做工极为精致的帕子,以上好的丝帛制成,其上用金丝勾勒着,祥云与凤凰两为相称。如此贵重的帕子……姜幼萤却是丝毫不在乎,手指将其缠着,微微垂眼。
轻柔地替身前的小姑娘擦拭着面上的泪痕来。
柔臻像是骇了一骇,有些惶恐地往后退了半步,“娘娘……”主仆之分,让她自己从袖中掏出块素帕来。
“奴婢自己来就好。”
身形摇摇欲坠,面色微绯,像是花瓣上挂了几滴露珠,格外惹人怜爱。
见状,姜幼萤又是轻轻一声叹。
“不哭了,不哭了。柔臻姐姐,你今天就可以出宫去了。”
她还记得,三年之前她们进宫时的场景。
二人从怀康王府来,一进宫,便是严严寒冬与破败的采秀宫,那时候,两人满心想着,在宫里头熬过了这些年,而后领一笔俸银,出宫去。
找户好人家。
“怎么还哭了呢?不哭啦,嗷。你如今在外面可以自由啦!”
如同出笼的燕儿,奔向久违的天空。
姜幼萤故意用着欣喜的语调,可对方面上却毫无欢喜之色。
二人都知晓,如此一出宫,这般高的宫墙隔着,即便她是皇上唯一宠爱的皇后娘娘,二人也是很难再相见。
眼中忍不住一阵酸涩之意,让她转过头去。身后的宫人立马识眼色地上前,捧来一个小妆奁。
“柔臻,这个你拿着。”
妆奁有些重量,柔臻一愣,慌忙摆手。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担待不起。”
乍一抬头,便看见对方脖颈间的伤痕——她虽是涂抹了凝脂膏,可那伤口却是极深,如今还残存了一道淡淡的痕迹,如同一把锋利的刀,直直朝柔臻的心头划来。
她惶恐,她懊悔,她自责。
这几年,在后宫里,因为有皇后娘娘,她几乎是没怎么吃过苦。
皇后娘娘在时,经常给她塞些首饰赏品。皇后娘娘离宫的那三年,因为心中对皇后有着旧情,皇上对其也是格外照顾。
柔臻还记得有一日,自己在御花园中值守,无意间惊扰了圣驾,心悸抬眼之瞬,她俨然见着皇上面上有了不悦之意。
那杀气腾腾,却又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顺,忽然消散了。
男子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坐在轿辇上,垂下眼眸。
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周围人,“她叫什么名字?”
肖德林看了皇上一眼,恭敬而道:“回皇上,这是意华宫的宫女,名叫柔臻。”
“柔臻,柔臻。”
皇上念着她的名字,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恍惚之意,片刻,竟放过了她,扬长而去。
只丢下一句,“御花园换个人来当值。”
彼时是深秋,园内落叶纷纷,光是扫除落叶,就十分的困难。
……
从思绪中跋涉出来,柔臻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