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幼萤的印象里,柔臻姐姐一向是十分温柔的。她从未见过对方哭得这么大声。
“嘭”地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开来。
……
坤明殿内。
香雾袅袅,徐徐攀腾,沿着有些潮湿的晨光,缓缓漫到少年帝王眉目之上。
姬礼坐在桌案前,微垂着眼,细密地睫羽如小扇一般垂下,遮挡住那清幽的眸光。
忽然,他清冷一唤:
“姜幼萤。”
一双素手奉了热茶,姬礼下意识地转过头,微微一怔。
“今日不是轮到她值勤了吗?”
不用他细说,肖德林也知道皇上口中的“她”是谁。德林公公抬了抬手,示意那面生的宫娥退下,而后赔笑道:
“皇上,姜姑娘身子不适,告了病假。”
姬礼淡淡“哦”了声。
少年眸光缓淡,轻轻落于摊开的奏折之上,狼毫蘸了浓墨,忽然,他的右手一顿。
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生病?什么病。”
肖德林如实回答:“姜姑娘发了烧,如今还在采秀宫歇着,今日暂且由阿檀姑娘替上。皇上,可是要唤阿檀来磨墨?”
“不必了。”
不咸不淡地一声,姬礼已经落下了笔。他右手一挥,极为简单地在奏折一角落了个“阅”字,须臾,似乎在嘲讽。
“身子真是娇气。”
肖德林在一旁听着,没敢吭声。
直到晌午,他才将折子都看完了,阿檀又端了些点心进殿,放在桌案一角。
姬礼抬了抬头,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目光有些冷。
“肖德林。”
“诶,奴才在!”
“去采秀宫送些药去。”
他的语气平静,竟没有一丝的波澜。大太监一愣,只见皇上面色清冷如平,那眸光更是没有分毫的温存。
肖德林回过神来,点头哈腰:
“嗳嗳,奴才这就给采秀宫送去。”
姬礼手指修长,一本正经地夹开书卷一页。
……
幼萤一连发了三天的烧,柔臻亦是在床边照顾了她整整三日。
她们采秀宫的宫女皆是人下人,生了病,连药都找不到,莫说请太医了。柔臻手中紧紧攥着温热的毛巾,她知晓,这一场病,幼萤只能硬撑过来。
寒冬腊月的,发了如此高的烧,屋内又没有炭火……女子眼眶微湿,也不知她能不能挺过这一遭。
如此想着,她咬了咬泛白的下唇,心中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将毛巾搭在少女额头上,匆匆跑出了房门。
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雪,院内尽是一片银白之色,时不时有雪水从光秃秃的枝干上落下来,让柔臻猛一瑟缩。
冻得直将脖子缩到了领子里。
她敲了好久,茉荷才缓缓打开房门。
“柔臻姐姐?”
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正燃着炭炉,火热的炉火将女子面上烤得微红。
“你怎么来了?”
那一声叫得亲昵而客套,可对方的身子却未往里偏上一丝一毫,似乎有些不愿让她进屋。
柔臻站在房门口,有些紧张地道:“茉荷,幼萤她烧得很厉害,我们屋子内又没有炭,你看,我能不能先……”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对方轻轻拢起了眉头。
“柔臻姐姐,你也知道咱们采秀宫分到炭火有多不容易。”
茉荷的面色似乎有些为难,迎上对方眼神,一时间竟开始犯了结巴,“我、我屋内的也是最后一块热炭了,再没有多余的了。”
柔臻神色一黯。
片刻,小心翼翼地抬起脸颊,“那我可不可以先让阿萤住过来,她病得很重,不能再着凉了。”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很是温缓轻柔,甚至带了几分乞求之意。
茉荷顿了顿,“这个……怕是有些难呢,这屋子不是我一个人住的,纵是我愿意让她搬进来,屋里的其他几个姐妹也是不大乐意的。柔臻姐姐,不是我不帮你们,是我一人真的做不了主,万一她的病还会传染人……”
“不会的!”柔臻连忙道,“她仅是发高烧,不会传染人的。”
“发高烧……”
茉荷的眼珠子一转,“那应该不严重吧,我每次身子发热,睡一觉第二日便好了。最多也就两三日,你也不用太担心。”
不严重?
都发了那么多天的高烧,怎么会不严重?!
柔臻急得直跺脚,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不对呀,柔臻姐姐。”
对方站在房门口,歪了歪脑袋,忽然问道:“姜幼萤她不是得了皇上的赏识,都去御前了,怎么连炭都没有了呢?前几日,不还送了许多首饰布匹进来吗?”
说着说着,她缓缓捏细了嗓子,竟摆起一副姿态来。
“不像我们这些命不好的,只能留在采秀宫里头,眼巴巴指望着能有哪个娘娘贵人捞自己一把——对了,柔臻姐姐,我前几日不是给姑姑绣了副刺绣吗?姑姑似乎很是满意,要让我跟上她去打点国宴呢!”
齐国国宴,几乎宫里头所有娘娘都要盛装入席,只要她在国宴上表现得好一点,就可以出去伺候主子了。
柔臻愣了愣,只能强扯出一抹笑,温声恭喜她。
茉荷趾高气扬地也弯了弯唇。
这几句,不光是赤.裸裸的炫耀,还带了几分阴阳怪气。柔臻性子柔,没同她计较,一心只念着幼萤的事。正欲再度开口求她,院外忽然传来一声:
“姑姑,肖公公刚刚派人来说,一会儿皇上要来咱们采秀宫,让咱们抓紧时间收拾收拾——”
皇上?
众人大惊失色。
皇上怎么来了?!
采秀宫之于宫人,无异于不受宠的娘娘打入了冷宫,根本没有旁人愿意踏足,皇帝更是一向不踏入后宫,今日怎的……到这里来了?!
采秀宫的姑姑连忙迎上前,喊着所有宫人来到院中。
与姑姑擦肩而过的一瞬,柔臻小心翼翼地道:“幼萤她还病着……”
“病什么?昨日我明明见她醒来了。赶紧给我把她抬出来,皇上都来了,她还有独自睡在屋内的道理?!”
幼萤是醒来了,可身子却不能吹冷风,柔臻眼中含了些泪,可对方压根不顾着姜幼萤的死活。
当她晕晕乎乎地被人驾到院子正中央时,忽然一道冷风拂面,那阵风凉得彻骨,宛若一把锋利的冰刀,直将她的身子骨剜碎。
姜幼萤缩了缩脖子,头重脚轻地站在院中。柔臻站在她身侧,万分担忧地看着她。少时,只闻一阵极为尖利的传报声,有小太监捏着嗓子喊道:
“皇上驾到——”
尖细的声音落入耳中,终于让姜幼萤的意识稍稍清晰了些。
姬礼?
她病了许多日,这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暴君。
第11章 害羞
姬礼是踩着满院子的雪走进来的。
宫仆撑着伞,大步跟上少年的身形,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乌发用一根金带束着。腰间佩玉莹白温润,那面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让人忍不住胆寒。
“奴婢参拜皇上——”
这一声,让院内的人纷纷跪落了地,幼萤亦是随着众人跪下,眉目低垂。
余光却瞧着,那双靴一步步,朝院中央迈了过来。
姬礼面色未动,轻轻抬了抬手,所有人起身,便闻肖德林高声道:
“今日皇上前来,一是新春将至,圣上宽厚,过来体察大家;其二,便是为了宫宴一事——”
他的嗓子本就细,如今拔高了语调,更显得声音尖利,有些磨耳朵。
“因为宫宴将近,各宫也都忙碌了起来,届时会调些采秀宫的人手前去帮衬。若是表现出色了,皇上重重有赏!”
一听到那个“赏”字,众人面上几乎都沾了些喜色。
唯有幼萤,于一片敬仰的目光之中,小心翼翼地望向那身着龙袍的少年。
此时的他,似乎与平日里不太一样。
更威严,也更加冷漠。
让人更加不敢直视。
金白的日光落在他的玉冠上,折射出耀眼的光。
忽然,她感觉到一丝凉意,忍不住抬了抬下巴。
迎面瞟来一道目光,四目相触的那一顺,姜幼萤连忙将脑袋低下去。
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凉啊。
从脚底板立马窜上来一阵冷意,顷刻间,便游走在少女全身。她站在人群之中,感觉到对方缓缓走来,身侧一道昏黑的影,落在她的肩头。
那黑影,却又转瞬掠过。
幼萤松了一口气。
却又觉得,自己心中似乎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肖德林又简单吩咐了几句,言罢,便让宫人四散开。幼萤仍是头晕,兀自回屋去了。
谁料,右手刚一碰到门边儿,身后忽然闪过一道人影,所有人都提了一口气,看着他们九五之尊的皇帝一个健步冲上前,将那扇门抵住。
姜幼萤愣愣地转过头。
暴君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可却要比她高上一整个头。高大的身形将日光尽数遮挡住,少年垂下脸,眼中有暗影流动。
“怎么弄的?”
什么?
幼萤又是一怔,显然没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她似乎蠢到他了,姬礼抿了抿薄唇,神色有些不自然:
“朕问你,怎么弄成这样的?”
姜幼萤张了张唇,方欲开口,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在装哑巴。
好在暴君没有追问下去,环视了屋内一周,忽然皱了皱眉。
“你这屋子怎么这么冷。”
房门被他轻轻掩上,屋内没开灯,周遭尽是一片昏黑。
更衬得整间房子愈发冷清了。
一听到那个“冷”字,小姑娘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姬礼垂下目光,只见她嘴唇有些发白,面颊却被寒风冻得通红。
粉扑扑一片的,竟有些惹人心怜。
“内务库没有送炭来?”
话音刚落,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过于多了,便拉下一张小脸来,一本正经道:
“朕不是关心你。只是觉得,你拿了朕的月俸,却请了这么久的病假……朕应该再克扣你一些月俸才是。”
御前宫女与其他宫女不同,凡是在皇帝面前做过事的,都会额外领取一笔月银。姜幼萤心中盘算着,等这笔月银发下来,她就去内务库买些炭火。
堂堂一国之君,却还这么小气。
姜幼萤鼓了鼓腮帮子,没有出声。
暴君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一圈儿。
他目色平淡,缓缓绕过低矮的桌椅,腰间环佩轻轻叩响,几步便来到床榻边。
姜幼萤面色一红,连忙拦上前,企图将床榻遮挡住。
这个、这个不能看的……
俏丽的衣影带起一尾香风,姬礼垂下眼眸。只见胸前少女紧张地低垂着眼,横于自己面前,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这是小姑娘的床,不能轻易给男子看的。
她好害羞……
姬礼眸色动了动,也有些不自然地将脸转到另一边去了。
“朕才不想看。”
小题大做。
姜幼萤的脸愈发红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是九五至尊,是金枝玉叶之躯,怎么会无事光临她的寒舍?少女四周环视——简陋的屋子里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墙壁,熄灭的火炉旁更是被烟熏出一片昏黑的旧印。莫说是墙壁,就连那窗户也是十分简陋,甚至还有些挡不住寒风的侵蚀……
看着看着,姬礼微微拢起了眉头。
这采秀宫,怎么这般简陋?
这是人能住的地方吗?!
正想着,忽然一道冷风刮来,竟直直穿过那破旧的窗牖,将二人的身形皆刮得一颤。
姬礼目色又是一沉。
这破窗户,能挡得住风吗?!!
是谁建造的采秀宫,朕要杀了他!
幼萤愣愣地站在暴君身前,忽然看见对方眼中闪过一道凛冽的寒光。那寒光逼仄,竟带了几分杀意。看得小姑娘两腿一软,还未来得及一探究竟,便见暴君猛一转身。
下一刻,他竟一拂袖,摔门而去。
院子外站满了人。
皇帝还在这里,其他人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规规矩矩地在院中候着他。见皇帝走进了屋内,柔臻似乎有些着急,生怕幼萤独处时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那位脾气不好的万岁爷。
其他人的面上,更是神色各异。
有震惊的,有惊羡的,更多的,则是提心吊胆与害怕。
不光为姜幼萤害怕,更是为整个采秀宫胆战心惊。要知道,这位万岁爷可是出了名的生性阴戾,若是姜幼萤惹到了他,怕是整个采秀宫都要跟着连坐。
院内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见着宫人交头接耳,姑姑有些急了,连忙低声怒斥:“都莫说话,干自己的活儿去!”
这厢话音刚落,房门忽然被人一下子推开,那摔门声极重,引得柔臻右眼皮猛地一跳。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们性情阴冷的皇帝,沉着一张脸,从姜姑娘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肖德林!”
第12章 跟朕说,谁欺负你了?
“皇、皇上?”
如此一声怒吼,让大太监的身子冷不丁一抖。莫说是旁人,就连肖德林也都没有见过皇帝这般愠怒的模样。只见少年薄唇紧抿,双手紧攥成拳,其上似有青筋突起。他走出房门时,恰有冷风拂面,吹鼓他有些宽大的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