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穿着褐色的布衣,背有些佝偻,他胡子留了老长,半黑半白,脸上的褶皱很深,笑得时候眼角都是纹路,暮年男子带着和善的笑容,叫人不由自主的亲近。
谢南枝低声呢喃了句:“赵伯。”
“什么?”他没有听清。
“我不骑马。”谢南枝最终摇了摇头。
“那好吧。”赵伯还是带着笑容,他很亲切的问:“娘子是才来北疆的吧,我瞧着你有些面生,北疆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北疆虽说多年受战乱侵扰,可一直都是民风淳朴,风光秀美的,只要娘子不跨过覃山,也不必担忧安全问题,镇守北疆的将军是很英勇的,娘子放下在北疆住下便是。”
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聊了许多,谢南枝不由得笑出来,赵伯还是这么健谈。
她问:“镇守北疆的将军您认识吗?“
“那当然认识了!”赵伯显然有些激动,他说:“前几年是温将军镇守北疆,那位将军也算是在北疆长大,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再回来都已经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将军,不过说起来,北疆的百姓啊,还是更喜欢谢大将军,你知道他的吧。”赵伯很期待。
谢南枝自然点头。
“谢大将军在北疆十几年,我们都很爱戴他,他走的时候啊,大家都特别舍不得,总盼着他还能回来,可惜大家伙都没等到他,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谋反呢。”赵伯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还好新皇登基后替谢大将军平反了,听说大将军的孩子也走了好几个,老天爷真是不开眼啊。”
谢南枝内心五味杂陈,她看着赵伯,很认真的说:“您真的记不起来我是谁吗?”
赵伯有些愕然。
“当年我离开北疆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您送了我和我三哥一人一匹小红马,您不记得了吗?”
赵伯用了一会时间反应,他手指颤颤巍巍的抬起指向她,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你,你是四娘啊!”
谢南枝笑着点头,那笑容里满含心酸。
赵伯太高兴了,他双手搭上谢南枝的肩,来来回回将她看了个遍,“你,你怎么跟以前长得都不一样了,这怎么变化这么大呢,长高了,也瘦了,都没小时候那么圆润可爱了!”赵伯说的老泪纵横,他没有自己的孩子,那些年谢南枝和谢明朝来,他是真心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照顾的。
赵伯一直拉着谢南枝说话,又是说她可怜又是说她变化大,连马都不管了,硬生生拉着她回家吃饭。
“三郎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谢南枝一一同他解释,赵伯听完唏嘘不已,当年是孩子的人,如今已做了孩子的父母。
赵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今天一直在抹眼泪,重复着一句话:“回来就好。”
没过几日,整个北疆都知道谢南枝和谢明谨回来了。
谢家的门槛都快被踩烂了,每日都有很多旧人来看望,带着自己家里做的东西,拉着兄妹二人一说就是一整日。
北疆百姓并不多,可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感谢谢家,喜欢谢家。
这也就是他们让谢南枝回到这里的原因。
她在这里感受到的全部都是温暖和祝福。
在北疆谢南枝过的很幸福,每日练功,陪着谢明谨下棋作画,去北街听人说书,和赵伯一起打理马场,还跟着北疆的驻将处理军务,当年这位驻将的女儿,就是那个追着谢明朝,非要嫁给他的如花,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过的很好。
在这里,她也不免会想起长安的一切,对于她而言,那更像是一场噩梦,她会怀念那里的人,怀念卢文茵魏晚蘅,谢明朝云鹤王弘,还有萧琢,她想把这些美好的人从那场噩梦里抽出,可是做不到,所以她选择逃避了。
环境对于病情的影响实在太大,在北疆谢南枝很忙碌也很充实,她没有再显露出什么悲伤,大家见了她还是很亲切的唤她四娘,少时在北疆的玩伴大多已经娶妻嫁人,也总会叫南枝去看看他们的孩子。
久而久之,谢南枝又成了那个孩子王,带着小郎君小娘子上山下河,教他们骑马射箭,不知道多受欢迎。
她身体逐渐好了起来,不再跟以前一样,精神萎靡,脸色苍白,她的郁症再也没有复发,逐渐又变成了那个活泼明媚,神采风扬的谢南枝。
关于北疆的一切,萧琢没有刻意去探听过,他愈发专于朝事,每日都批奏疏批到很晚,他每月都要抽出几日回魏王府去,待在寒水斋,睡一晚,第二日继续上朝,陆节王弘他们都说,现在他身上只有无边孤寂。
萧琢没有把郑好苏沅她们带入宫,在登基之后郑好有来找过他。
她问:“郑家的事是否是陛下一手促成?”
萧琢没有隐瞒,承认的很干脆。
郑好当时有些承受不了,她只觉得自己很可笑,那年她遇见的那个很温柔,会帮她解围的意中人,从来不是她的良人。
过了几日,她想开了,跟萧琢说想离开长安。
萧琢封了她为秦国夫人,苏沅为卫国夫人,赐给她们封地,让她们一生衣食无忧。
所以,很多年里,萧琢的后宫里没有人,他也不需要,那些朝臣爱怎么闹怎么闹,他根本不会去管。
在谢南枝离开后,他与谢明朝他们也没有多少往来了,他给了谢明朝侯爵,把萧晟接入宫中照养,然后什么也不管。
他和他们所有的往来,都是建立在谢南枝的基础上。
王弘对萧琢的感觉再也回不到当时了,虽然萧琢还是常常同他聊天,什么都和他讲,他却觉得现在的他们只是君臣,他不敢忤逆萧琢,萧琢动王家的时候,也丝毫不会征求他的意见。
王弘官拜左仆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没有很高兴。
自谢南枝走后,萧琢变得越来越阴沉,他本性如此,一生温柔只给了那么一个人,余下的,都是忍辱负重的假象。
他把帝王做到了极致,朝野上下无人敢有异议,在位五六年之后,世家都除了七七八八,那些上蹿下跳有异动的朝臣,都被他吓得不敢动了。
他的冷血只限于朝堂,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萧琢是一个明君,他善待百姓,降税减负,严惩酷吏贪官,精于朝政,勤勉有加。
他答应了谢南枝会做万世明君。
萧琢的一切都被谢明朝他们看在眼里,他们心里清楚,因为谢南枝,他对卢家崔家已经格外手下留情了,卢氏旁系子弟被拔除的厉害,可是定远侯和卢侍中在朝中依旧如日中天,清河崔氏被贬,他却让崔洋去做了扬州刺史,扬州富庶,也算是一个好去处。
谢明朝和卢文茵在一起,也不太过问外面的事情,每日教导谢昭,过着自己的日子,依旧是好的,每月也会给北疆去信。
卢文茵和魏晚蘅总是会一起去祭拜崔攸宁,她的死是所有人心中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不论生前如何,她的离开都太让人惋惜。
这几年很多人走走停停,没个定数。
去西凉和亲的昭阳重病离世,听说去世前她没有很悲伤,反而觉得解脱,云鹤离开了长安,四处行医,做了真正的闲云野鹤,温辞之在西境平定战乱,驻守边境,受过几次伤,好在都挺过来了,魏晚蘅和崔洋的长女出生,夫妻两隔阂逐渐消除,日子也过的顺心,景央在南楚称帝,向大梁求和,勤于政事,治理有方。
大家过的都不错,除了萧琢。
他没有说过想念,夜里却总是要拿着谢南枝留下的香囊入睡,他比萧临渊更早成为了孤家寡人。
唯一能给他带来慰藉的也只有萧晟了。
那个孩子懂事的可怕,学习很用功,萧琢教他的一切他都有很认真听,他以前叫萧琢叔父,萧琢不喜欢听,非要他叫姨父,萧晟有点怵他,乖乖的改口了。
萧晟十三岁那年被封为了太子,朝中有很多人不满,他是罪臣之后,哪怕是流着皇室的血脉,终究配不上太子之位。
萧琢根本不管,什么都给萧晟最好的,请了卢侍中来做太子太傅,陆节去当太子太师,他把朝中的重臣都放在萧晟边上了,这么多高人教导,萧晟想不进步都不行。
他十五岁那年,萧琢给他选妃,萧晟本来以为他乖乖听安排就可以了,萧琢却让他自己选。
“你的妻子,是要陪你共度一生之人,怎么能由朕来选。”
然后萧晟自己选了卢侍中最小的女儿,她比他小一岁,但是按照辈分来讲,他甚至可以叫她一声姨母,萧晟战战兢兢的,生怕萧琢骂他,谁知萧琢答应的很痛快。
他只说:“你选了她,以后,她是你的太子妃,是你的皇后,更是你的妻子,你需得保证一辈子爱重她,尊敬她,只要你能做到,朕没有任何意见。”
萧晟狠狠的点了头,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然后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的问萧琢:“姨父,你是不是要去找姨母了?”
他看到萧琢笑了下,温柔缱绻,一点都不像他们传的那样阴沉。
“是啊,十年了,我该去找她了。”
萧琢传位给萧晟的那一日,朝臣差点被他气晕过去,他们的陛下正值壮年,政绩丰厚,正是一展宏图之时,怎么还跑路了。
虽然他们心里老是骂萧琢苛待他们,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位好皇帝,干得好待遇也好,这样想想也还是怪喜欢他的。
好不容易改观了,闹了这么一出,朝臣们又在心里骂他,想不通他到底要干什么。
在知道他是去北疆以后,朝臣们就想通了,也不骂他了。
毕竟他们都知道,这位陛下有一挚爱,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
他们也不能去指责那一桩良缘啊。
萧琢退位的事,谢南枝没听说,她整日忙着带孩子,一群群的,闹得要死,回了府就睡觉,哪有功夫想其他的。
在初春的某一天,谢南枝揉着肩回府,用膳的时候谢明谨看了她好几眼,她有些不明就里:“二哥你老看我干什么?”
谢明谨叹气又摇头,把她弄得更晕乎了。
她怎么问他都不说,谢南枝心里痒的厉害,搞得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日起来她去了马场,那群孩子一直缠着她讲故事,谢南枝被烦的厉害,就让他们背诗,一首首的抽,一个个的检查。
这一招很有用,好几个都被问住了。
有个八岁的小郎君最厉害,才说了一句就答不上来。
“不认真背是吧,以后我不带你玩了!“谢南枝露出凶相,那小郎君小嘴一瘪,赶紧想,支支吾吾出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人面,”他转着乌黑的眼珠子,实在想不出来。
“人面不知何去出,桃花依旧笑春风。”
隔着很远,有人朗声开口。
谢南枝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怎么那声音那么熟悉,可是她抬头去看的时候,那个人就定定的站在那里,长身玉立,风姿绰约,桃花灼灼,难敌玉树临风。
谢南枝站了起来,与他对视了很久,她终于知道,谢明谨想跟她说什么了。
她想哭了,感动哭的。
谢南枝又没忍住笑出来,她从那群孩子里拉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来。
“卿卿,去找你阿爹。”
萧琢完美的笑容出现了裂痕,他看着那个小姑娘朝着他走来,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头抬得高高的看他。
“我……,她……,”萧琢万分茫然的看着谢南枝。
他终于知道,谢明朝当时见到谢昭是什么感受了。
谢南枝信步走过去,一把将卿卿抱起,很顺手的塞到了萧琢怀里。
萧琢直接傻掉了,手忙脚乱的。
“还是头一次看你这样失态。”谢南枝的语气里不乏调笑意味。
“我和卿卿等了这么久,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清风扬起,桃花纷落。
最美好的事,是久别重逢和天长日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