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己的变化,也是从围城开始。
他倒是愿意开口同她说话了,但她不想听了,对他口中的南海,也没什么兴趣。
如今她终于出了长安,大好山河就在眼前,她再无牵挂,更应该活出自己想要的日子,也应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沈烟冉的视线被云雾挡住,目光也跟着飘散。
陆梁出来,便见沈烟冉目光涣散地盯着水面出了神。
河面上的风大,陆梁见她衣着单薄,当下解了身上的大氅,走了过去,正要替她披上,沈烟冉闻见动静转过身,下意识地挪开了脚步,笑着道,“陆公子。”
陆梁手上的大氅又递了过来,“冷不冷?”
沈烟冉依旧没接,转身往船舱走,“外面也瞧不见什么,倒不如进去坐着。”
陆梁收起了手里的大氅,跟在她身后,“今儿我备了些江南的果酒,四姑娘可以尝尝。”
上辈子江晖成不喜欢沈烟冉饮酒,即便是一滴,也不让她沾,“有什么好喝的,又苦又涩,想解渴,还不如果酱甘甜。”
沈烟冉起初完全是不愿违背他的意思,后来倒也慢慢地养成了习惯,不再去碰酒。
就算是不醉人的果酒,也没再尝过。
今儿见陆梁盛情款待,不想驳了他的兴致,沈烟冉到底还是拿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受不住初入口的那股子微涩的味儿。
陆梁见她尝了一口,忙地问道,“怎样?”
“挺好。”沈烟冉虽如此说,却搁下了酒杯。
陆梁一笑,“四姑娘也会说谎了。”
沈烟冉只得抱歉地笑了笑,“我不太喜欢饮酒。”
“看出来了。”陆梁也搁下了酒盏,看向沈烟冉,突地道,“四姑娘是陆某见过,最为干净洒脱的姑娘,不该被世俗所束缚,将来四姑娘无论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陆某都会支持四姑娘。”
他家在江南,自然知道江晖成来了江南,也知道今日沈烟冉去见了他。
但他以为,人不该强人所难。
就算是成亲,也该讲求你情我愿,他不喜欢被家族操控婚姻,也不愿在旁人身上看到被约束的压抑。
沈烟冉没接他的话,拿了桌上的一块糕点,轻轻地咬了一口,笑着道,“这个倒是好吃。”
“四姑娘喜欢就好。”陆梁见她不愿提及,便也岔开了话题,说起了大半月后的医者大会,“四姑娘这回来得不亏,过几日江南还会来一位大人物。”
沈烟冉拿着糕点的手一顿。
陆梁也没卖关子,“幽州的瘟疫出来了后,各处的医官都受到了考验,除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散户郎中大夫,宫中太医院的院士,冯老太医也会过来,届时,四姑娘可以会会他,冯老太医虽说年岁已高,但年轻时......”
陆梁后面说的话,沈烟冉多半没有听进去。
陆梁的声音停下来了后,沈烟冉才回过神,突地问道,“陆家请来的主判,是冯大人?”
“四姑娘的消息倒是灵通。”
沈烟冉勉强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盏放在嘴边,挡住了她轻轻闪动的眸子。
她好像冤枉人了......
两人游完船回来,天色已经黑透,船只靠上了码头,沈烟冉便没再跟着陆梁一道同陆家,“既是前来参加医者大会,避免落人话柄,让陆家跟着为难,我已在外寻了一家客栈,今日就不叨扰陆公子了,陆公子放心,我会继续为陆夫人诊脉,直到痊愈。”
陆梁倒是劝说了几句,见沈烟冉执意要住客栈,也没了法子,“那我先送四姑娘过去。”
沈烟冉知道江晖成也住在这家客栈后,并没有换客栈。
她不确定江晖成会不会走。
但与其这般你追我赶,倒不如让他跟得明明白白。
陆梁的马车将人直接到了客栈门前,沈烟冉下了马车,正要同陆梁道谢,陆梁先掀开车帘,笑着道,“明日我再来接四姑娘。”
“好。”
沈烟冉转身进了客栈,因此处属于闹市,客栈熄灯熄得完,堂内还有不少人在饮酒用菜。
沈烟冉径直上了阁楼,刚到自己的房门前,却见董兆立在了那,不知已等了多久。
见人终于回来了,董兆迎上前,提起手里的灯笼,替沈烟冉照了一段脚下的路,“四姑娘回来了。”
“董公子忙完了?”沈烟冉好奇今日他还一副急急忙忙的模样,似乎有什么急事,怎么突地又找上来自个儿,“有什么事。”
见董兆望了望周遭,欲言又止,沈烟冉明白了,推开了门同他道,“进来吧。”
出门在外,董家的人,就是半个自己人,沈烟冉也没那么多的讲究,将人请了进去,董兆将手里的灯盏搁在了地上,这才从袖筒里拿出了一副卷轴递给了她,“这个是将军托我交给四姑娘的。”
第57章 退婚书
沈烟冉倒是意外, 江晖成怎么和董兆遇上了。
“他人呢?”
“将军已经走了。”董兆见沈烟冉接了卷轴,并没有急着离开,等了一阵, 见其不吭声,便道, “四姑娘早些歇息,我就不打扰了。”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合上, 沈烟冉这才从董兆身上收回视线, 看向了手里的卷轴。
其实不用看, 她多半也能猜到江晖成给她的是什么。
今日自己的那番话虽有些难听, 但好在他总算想明白了。
沈烟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两世的夙愿终于了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此时的她如同一只被圈养久了的鸟雀,放飞的那一瞬, 对天空生出了无限的向往和自由, 一时飞得太快,倒是有些轻飘飘的,不实之感。
安杏见沈烟冉坐在那出了神,迟迟没打开卷轴,怕耽搁了事,忙地道,“小姐, 将军既然托董公子在这大半夜的守着,必定是贵重之物。”
“确实贵重。”沈烟冉也没瞒着, 将手里的卷轴轻轻地搁在了跟前的木几上, 缓缓地推开。
一行一行的白纸黑字,沈烟冉能认得出来,是江晖成的笔迹。
卷轴一直拉到底, 便也如沈烟冉所说的那般,赫然写着“退婚书”三个大字。
安杏失声道,“小姐......”
这退婚书一给,小姐和将军之间,也就彻底地没有了关系,安杏知道今日小姐去找将军,定是说了些什么,否则以将军之前的态度,万万不会给小姐退婚书。
“可要收好了,从此,你家小姐,就算是真正地自由了。”沈烟冉脸上带着解脱后的笑意,吩咐完安杏便起身去了净房洗漱。
这辈子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治病救人。
游遍大江南北,走完大周的壮丽山河......
待这次的医者大会结束后,她便继续南下,上辈子的一生仓促又短暂,如今再活一世,她定也不会白白浪费了天赐的光阴。
**
董兆从沈烟冉屋里出来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客栈前面的小巷。
漆黑的胡同,江晖成的马车一直停在了那。
从沈烟冉下马车,到同陆梁道别,江晖成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她同陆梁说话时,脸上洋溢出来的笑意。
陆家虽不是达官显贵,但身为医药之家,富甲一方,又与沈家的医药行业紧紧相连。
陆梁的背景,他也打听过了。
虽有些太过于脱离世俗,但人品尚可。
她若真喜欢,陆沈两家联姻,确实不错。
江晖成腹部的伤口,又是一阵撕裂,刚将身子轻轻地靠在马车壁上,马车外董兆脚步声传来,停在了跟前,“将军,东西给了四姑娘。”
半晌后,江晖成隔着帘子低声问,“可有回话。”
“没有。”
江晖成心头最后的一丝期盼随之消失,脸色如雪,从此一去,他同沈烟冉便是彻底地断了个干净。
董兆平日里虽莽莽撞撞,脑子却也不笨。
知道自己适才替江晖成给四姑娘送去的是什么。
沈家和董家是世交,沈烟冉如今也算是自己的半个妹子,感情之事,讲求两情相悦,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说,只得沉默地立在马车外,看着江晖成的马车慢慢地消失在了巷子口。
江晖成将带来的几个侍卫全都留给了沈烟冉。
只带走了槐明。
江晖成知道她不喜欢看到自己,也不会想看到槐明。
马车当夜便驶出了江南,去了渡口。
槐明担心江晖成身上的伤口,几次劝说,“将军既然打算了要回去,也不急于一时,咱们先歇息几日,待将军身上的伤养好了再说。”
江晖成似乎压根儿就没听到槐明的话,脚步一跨,登了船,“去芙蓉城。”
退婚书一给,沈烟冉已经是自由之身。
再过半月,便是江南的医者大会,沈烟冉届时必定会跟着陆梁一同参赛,他得赶在流言出来之前,亲自去给沈家一个交代,再告之天下,彻底地还她一个自由之身。
返程时,运河上意外的顺遂。
十日后江晖成便到了渝州,下了船后,在渝州停留了一夜。
槐明办理入住,江晖成在一旁等着。
刚入夜的芙蓉城一片繁忙,客栈内喝酒的人不少,酒一入肚,便开始天南地北地瞎扯,但凡有个能引人八卦的消息,总是比什么都传得快。
沈烟冉去江南的事情,便是其中最为热议的一桩闲谈。
“听说沈家的四姑娘去了江南?”
“去了啊,我可是亲眼见到的,一个多月前,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亲自去芙蓉城接的人,当时经过渝州,入住的就是这间客栈,四姑娘的打扮虽是大夫穿的青衫,可那容颜极为显眼,不可能认错......”
“西南药材行的少东家?沈姑娘不是同江府许亲了吗,怎和少东家在一起了......”
“说起这个,就更为奇怪了,当初将军同四姑娘从幽州出来后,也不知道怎么了,两家的亲事突然就搁下了,按理说幽州的瘟疫一过,两家应该再另择婚期才对,可我听说这四姑娘出了幽州,压根儿就没回长安,倒是半路跟着陆家少东家的车队回了芙蓉城,如今沈家人已经从长安回来了,两家也并没有商议出一个确切的婚期......”
“当真有此事?”
“如此说来,竟是这沈家四姑娘生了异心,西南药材行再出名,也不过是区区医药商户,怎比得上长安的江府,江府那可是真正的名门望族......”
“谁知道呢,依我看啊,沈家那四姑娘医术倒是好,可惜眼睛却是个瞎的,也不知道沈老爷子这回怎么收场......”
前世江晖成常年不在家,唯一听过一回下人嚼舌根,是一位小丫鬟背着她撒气,“都分房睡了,也不知道她傲气个什么劲儿......”
当日他便将人撵出了江府。
如今看着跟前的几人,一字一句,流言如利刃毒|药,倒是突然明白了,当年那丫鬟的一句话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是以,她才会几次三番地前来问他,“你娶我,当真是为了报恩吗。”
江晖成死死地盯着那堆人。
疼得有些麻木了的心口,再次被无尽的悔意摧残,密密麻麻的心痛浸透进了四肢百骸,江晖成紧握住身后的双手,已不知不觉在打颤。
他不知道,前世的自己,到底给她带了多少伤害,又到底让她承受了多少痛苦......
她说得没错。
他没有资格,说爱她。
“滚。”江晖成一脚勾住了跟前的一张木凳,突地砸在了还在议论纷纷的几人桌上。
走了几日水路,湿气太重,江晖成身上的伤口养得并不好,脸上的血色似乎也在受伤之后,再也没有好过,加上此时怒气攻心,脸色更加憔悴,一双眼睛红得可怕。
嚼舌根的几人皆是渝州本地人,这个时辰出来只为喝杯酒唠唠嗑,还从未见过这般敢骑在他们身上的外地人,顿时个个都站了起来,“孙子,老子们碍着你了?”
话音刚落,人就被江晖成一把捏住脖子,当场给提了起来。
待身边几人反应过来,忙地上前,却被槐明几剑劈了下去,个个都挂了彩。
槐明也是一肚子的气,恨不得都撒在这些人身上。
眼见江晖成手里捏的那人,快要断气了,客栈的老板吓得腿都软了,赶紧过来同江晖成求情,“这位大侠,咱们有话好说,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啊......”
客栈的老板眼巴巴地看着被江晖成掐住的男子,脸色已呈青紫,心都快吓没了。
最后关头江晖成还是放了手。
那人跪在地上,猛地吸气。
老板提着的心也跟着落了下来,一时腿软没稳住,当场就跌坐在了地上,其余几人也都被江晖成和槐明的一脸疯相,吓到了。
宁可被狗咬,也不去得罪一疯子。
周围的人潮散开,江晖成一言不发,转身上了阁楼,槐明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到了门前,却被江晖成关在了门外。
耳边再无嘈杂之声,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江晖成适才的在外的那股子气焰也慢慢地消散,拖着脚步,缓缓地走了进去,坐在了软榻上,不过片刻,整个人便如同被抽干了周身的力气,瞳孔内没有半点神采。
此时的感觉,倒是同前世看着她跳下城楼时一样。
同样的心灰意冷。
甚至更胜。
起码前世他跟着她一道离去之时,她还是他的夫人,江夫人。
夜幕渐深,江晖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仍由屋内的油灯燃尽,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目光空洞地望向跟着的黑暗之中。
愧疚不可怕,只要能偿还。
失去了也不可怕,只要能再寻回来。
可这两样,他都没了机会。
永远都没有了机会去替自己前世的亏欠赎罪,也永远寻不回那份被他弄丢的感情。
心都没了,便也形同一个躯壳。
两日后江晖成到了芙蓉城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