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作为普通的友人,我想同你讲一个故事。”
陆梁能接手陆家的医药生意,倘若没有半分手腕,不可能在这些年里能做到如此壮大。
今日或许是陆梁生平头一回用真心同人推心置腹。
“四姑娘应该知道,我并非是陆家嫡系的亲生儿子,而是陆府一个提不上台面的旁支所出,当年我恨陆老爷为何不直接拿钱救济我和我阿娘,而是丢下我阿娘,只将我一人接到了陆家,为了此事,我恨了陆家好些年,直到后来我用自己的双手替陆家撑起了一面,亲自回去找到了我阿娘,并将其接到身边,替其送完了终,我才明白一个道理。”
陆梁紧紧地看着沈烟冉,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世人万千,并非人人都能自由自在,我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风光,是因为背后有让我风光的陆家,洒脱和自由,并非是我们自己的本事,而是那些给予了我们支配自由的家族势力,或是某一个人。”
旁人不知道江晖成为何会突然入住道观,但陆梁想,沈烟冉心里应该什么都明白。
陆梁并不想成人之美,可也不想去刻意隐瞒,感情就要干干净净,倘若四姑娘知道了江晖成对她做的这些,来日解开了心中的心结,还是无法和他走在一起。
到那时,自己再去正式地追求她,求来的感情才是最干净的。
“今日我说的话,怕是有一年的分量了,若有逾越之处,还望四姑娘不要介怀,我先走了,四姑娘有什么事,随时来找。”
陆梁说完,起身轻轻地走了出去。
沈烟冉一直坐在那,手里的茶盏彻底地凉了。
太阳的光线从她的脑后挪到了脚边,陆梁快要走到门槛时,沈烟冉的目光才从那一道快要褪去的光晕中抬了起来,“陆公子。”
陆梁回过身看着她,“四姑娘。”
沈烟冉弯了弯唇,“谢谢你。”
“不必客气。”
从陆梁过来,安杏便一直守在屋外,虽能从窗户外看到两人的身影,却隔得太远,听不清两人说了些什么,此时见陆梁终于出来了,忙地进屋,当算问问沈烟冉,陆公子今日来,所谓何事。
走到跟前,安杏跪坐在她身旁,抬起头还未开口,却见沈烟冉呆滞的眼里内,冷不防地落下了一滴泪。
安杏吓了一跳,“小姐......”
“你说他怎就如此阴魂不散,活了两世了,怎还就绕不开他,他为何就不能离我远点,为何还要让我看到他......”
泪珠子落下的那瞬,沈烟冉转过了头,双手紧紧地扣住了茶盏,那股子埋在心头被她强行压住的空洞和彷徨,今日被陆梁彻底地都捅了出来。
“谁稀罕他来还,如今好了,彻底地算不清了,也不知道谁欠谁......”
“小姐......”安杏已经习惯了沈烟冉突然冒出的前世之言,也知道她说的是谁。
曾经在军营,她亲眼见证了小姐和将军的感情,两人分明动了心,又怎可能说不爱就不爱。
安杏心里清楚那些传言不会有假,将军是真的入了道观。
谁会去造谣那等掉脑袋的事。
安杏又怎会不明白,将军如此做是为了什么,原本怕小姐看出她心疼将军的心思,一直藏着不说,如今见沈烟冉如此,安杏再也没忍住,哭着到,“小姐,咱们回去好不好......”
沈烟冉没答,缓了一阵后,搁下了手里的茶杯,手掌捂上了眼睛,抹干了脸上的泪痕。
手掌松开后,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就似是从未流过泪一般,“他爱呆就让他呆着吧。”
半月后,沈烟冉还是走了。
江南的药材大会一结束,沈烟冉便同陆梁辞别,继续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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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前槐明跟着江晖成到太玄道观的那日,槐明记得院子里的这颗老枫树还是满枝翠绿,如今抬头,已是满树红叶。
槐明等着信鸽飞来,取了脚上的信纸。
是四姑娘的行踪。
知道江晖成要入道观,槐明还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他面前,求他回心转意,人生漫长,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如今过了半年,槐明已经心如止水。
他算是明白了,江晖成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住,从江府挪到了道观,心头根本就没有半点道法,对四姑娘压根儿就没放弃过。
槐明庆幸,好在当初将军选的是太玄道观,没去隔壁山头的寺庙,不然这要是哪一天,突然还了俗,单是一头的头发,就得蓄上好几年。
槐明拿着信纸进去时,江晖成还在同陛下下棋。
辽军击退后,新帝的江山也算是稳了下来,曾经因战乱和瘟疫留下的苍夷,只待时日慢慢去恢复。
皇上非常不愿来这。
每回爬太玄观门前的一段石阶,都要爬上半日,却又磨不过皇后的一张嘴,整日说他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无情君主。
辽军被击退,江府立了那么头等大功,谁知皇上的赏赐还未想好,江晖成就入了道观,连侯爷将军都不做了。
皇上的奖赏无处可去,本想将赏赐转给江老爷,奈何江老爷也突然丧失了斗志,拒不接受,“陛下该赏谁便赏谁,微臣无功不敢受禄。”
合着这意思,是要皇上出面将人给寻回来了。
皇上头都被江家给炸裂了。
谁知沈家那头也是同样的情况,赏赐拨去了芙蓉城,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出去,前去的官差回来禀报道,“沈老爷说,四姑娘已经出去半年了,人不在府上。”
“人不在你们就不给了?”
那官差跪在地上,颤抖地道,“沈,沈老爷说无功不受禄,拿了不该拿的钱财,便为盗,奴才要是把东西搁在那,他便立马自戴手铐入狱。”
皇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为了推托赏赐,个个都耍起了无赖。
可奈何人家有功,他还真奈何不得。
赏赐没发出去,皇后成日便给他摆脸色,若不是逼不得已,他才不会每月爬一回山。
见槐明进来,皇上的兴致也用到了极限,将手里的棋子丢进了罐子内,起身不耐烦地同江晖成道,“朕不想再爬第二回 ,没吃过猪肉该也见过猪爬,你就不能学学当年朕撬你墙角的本事?”
堂堂男儿,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倒是把自己弄成了出家之人。
沈家那小娘子在外游历半年了,他整日就知道派人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信鸽飞来飞去,好好的一清净之地,硬是被他搅得一片乌烟瘴气。
什么不能人道,他人道得很。
江晖成:......
第61章 归来
皇上走后槐明才将刚收到的信纸递给了江晖成。
江晖成伸手接过展开。
一张纸上写得密密麻麻, 人在哪儿,干了些什么,连吃了些什么都一一巨细地传了回来, 槐明瞟了一眼,心头又免不得嘀咕。
要再这么详细地问下去, 估计下回鸽子都带不动了。
江晖成压根儿没觉得字迹过多,一个字一个字地瞧完后, 便起身吩咐槐明, “去备笔墨。”
槐明:......
既入了道观, 好歹也得装装样子, 可江晖成一屋子,不是信纸,就是画像, 一点都不夸张, 满屋子的宣纸,全是同一人的画像。
也难怪太玄宗的玄宗大师来过一回,便再也没有进来过。
信鸽来来往往又飞了几月,太玄道观外,迎来了第一场雪,雪花一落下来,便覆盖了整个山头。
江晖成不喜欢落雪, 早早让槐明关了门窗,一人坐在屋内一幅又一幅地开始作画。
除夕前几日江夫人派人送了些东西上山, 床上的褥子, 袄,大氅,都一一换了新的。
除夕当日, 槐明早早就引好了守岁的炭火,夜幕落下来后,便陪着江晖成坐在了火盆边上,安静地听着屋外飘落的白雪。
守到戌时末,槐明便有些坚持不住,开始打起了瞌睡,江晖成一人睁着眼睛,看着跟前火盆里的炭火,眼前突然出现了恍惚。
同样是除夕,也是这么一盆火。
他难得在家一回。
拉过沼姐儿入怀,打量了一阵,“沼姐儿的眉眼倒是越来越像我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沈烟冉,这才抬头瞧了过来,在父女两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后,轻轻一笑,“哪里像了?”
虽同样都是一双桃花眼,一个深邃幽暗,一个却清澈干净。
沼姐儿也反驳,“我像母亲多一些,弟弟才像父亲......”
“不要,不要!宝宝不要像父亲,姐姐是父亲生的才像父亲,宝宝是母亲生的,像母亲。”焕哥儿年幼粘人,虽也喜欢江晖成,但同沈烟冉相比,便完全没有了地位。
沈烟冉难得笑得开心。
江晖成心情也不错,倾下身剐了一下焕哥儿的鼻子,“成,白眼狼,昨日给你做的木马父亲先没收了......”
焕哥儿不过才两岁,一听急了,忙地回头看了一眼沈烟冉的脸色,见沈烟冉在笑,这才道,“那,那宝宝像一点父亲好了......”
沼姐儿忍不住奚落他,“你倒是本事不小,还能自己想怎么长就怎么长。”
趁着两个孩子嬉闹,江晖成身子往沈烟冉跟前挪了挪,伸手握住了她的指头,“冷吗。”
许是也陷入了跟前的温馨之中,那日沈烟冉没躲。
但谁也没想到,第二日朝廷便来了公文。
皇上在幽州被困。
江晖成毅然决然地去了幽州,沈烟冉阻止不了,也去了。
那一去,无论是两人的感情,还是生命,都一一结束了。
屋外的风雪刮到了半夜还未停,江晖成的双眼被通红的炭火越染越红,直到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起身去了案前,寻出了一张宣纸。
同以往一样,他将自己所有的回忆,都画在了纸张上。
若是将来有一日,她忘记了自己,他还有这些画像作陪。
他不会去找她。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怕她生气,怕她不开心......
除夕一过,又是第二个年头。
江晖成最近一次收到沈烟冉的消息时,沈烟冉已经到了荆州。
回到芙蓉城时,正好是春暖花开的四月。
游历了一年回来,沈烟冉的脸上不仅没有半丝风霜,还多了一股子从内而发的大方和自信,沈家二公子去码头接的人,远远瞧见码头上那道熟悉的身影,险些不敢认。
一年的时光,沈烟冉愈发落得亭亭玉立。
青涩褪去,整个人如一朵刚破蕾而出的芙蓉,将隐藏住的那股子干净劲儿,大方地呈现在了人前。
“兄长。”沈烟冉立在沈安居跟前,冲着他一笑,比起一年前在江南同沈二公子道别时,笑容里多了一丝明媚。
出去走了一遭,见过了无数山川河流,再大的心结,也会被时间和风光所磨平。
“还知道回来。”沈安居斥了一声,脸上的喜悦却没藏住。
“父亲母亲的身子还好吗?”沈烟冉故意拽了一下沈安居的袖口,被沈安居一把给拉了回来,“好好走你的路。”
沈烟冉但笑不语地跟在他身后。
“你要真担心,就不会一走就是一年,母亲成日念叨你,哪家的姑娘像你,多大人了......”沈安居说着转过头,又看向了沈烟冉,语气虽损,目光却带着宠溺,“人家董三公子都许亲了,你快十......”
“二哥成婚了?”
沈安居好好的话,被沈烟冉一岔,顿时哑了声,“上车。”
沈烟冉见他神色不对,跟着追问,“怎么回事?”
“你二嫂母亲过世了,得守孝三年......”沈安居神色一瞬黯然了下来,舌头都是苦的。
沈烟冉:......
这一声二嫂,说得真是顺口。
一年没回来,沈家还是之前那个样,沈烟冉一进门,便被几个小崽子抱住了腿,挪都挪不动,大夫人一手擒住一个,“你四姑姑才回来,别又被你们给吓跑了,要是你们四姑姑再往外跑上一年,你们祖母非扒了你们的皮不可。”
沈烟冉:......
“大嫂。”
“赶紧去见母亲,听说你今儿要回来,从昨儿晚上就开始等着了。”大夫人将几个小崽子拉开,给沈烟冉让了路,又吩咐院里的小厮,去替沈烟冉卸车。
沈夫人等了沈烟冉一个晚上,见到人时,倒也没有表现出多激动,只推了跟前的茶盏到她跟前,“先喝口茶,润润喉。”
沈烟冉依言拿起茶盏,抿了两口,瞧瞧地看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母亲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老。”
沈夫人抬头看着她一张讨好的脸,笑成了桃花,气儿也消了一半,“你再出去走个一年,你看看我会不会老......”
“女儿不走了,以后就留在芙蓉城,给母亲招个上门女婿,一辈子都陪着母亲。”
沈夫人原本还想问问,当初她和江晖成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事情过了一年,当时急于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尤其是听她说了此话,沈夫人也没什么好问的。
沈家和江府的婚事,是彻底地过去了。
“奔波了一路,才刚回来,先回院里洗漱,换身衣裳。”
“好。”
沈烟冉回到了阔别一年的院子,里头的所有东西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沈夫人每日都在派人打扫,沈烟冉回来的前一日,更是让人特意收拾了一番。
游子归心,最为感触的便是自个儿的窝。
沈烟冉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澡,洗漱完,又去找了沈老爷。
沈老爷今儿不在沈家,人在铺子里。
沈烟冉换了一套初春的新缎子,是今年流行的海棠色,拿着参透完的后半张药单,赶去了沈家的药铺。
沈老爷正忙着替人把脉。
见人进来了,目光投过去,将沈烟冉从上到下地看了一眼,没见其少胳膊少腿,便收回了目光,没再管她。
沈烟冉见屋外排队的,还有好几人,打算先去附近转转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