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子彦抿着唇,没有回话。
“你还是这么喜欢自欺欺人,前世抱着她的尸身,便觉得她真的嫁给你了。今世碰了她,便觉得是她接受了你。”
霖岚嘲讽笑道:“你可别忘了魔气缠身会被无限放大心欲,她现在所做的是她隐藏在阴暗中的一面,并非她的本愿,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魔尊大人。”
邹子彦眼中升起浓烈的戾气。
周围冷风阵阵,怨灵哀鸣。
他说:“是又如何?与你无关。”
他用力关上房门,隔绝外界。
被关在外面的霖岚气笑了,他抵在门上的羽扇那么用力,一寸寸地划过,好似手中拿的是一把利刃,“你若真是为她好,就离她远一点,你只会成为拖累她的枷锁。”
霖岚转身离开,他知道,不管他说得再多么冠冕堂皇,也掩盖不住自己嫉妒的事实。
嫉妒他,真的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明明四个人都是同样的背叛者,可是只有他获得了真正的原谅。
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机会。
霖岚长舒一口气,压制下自己的心魔。
他又换上了微笑的假面,好像无事发生一般离开。
那段时间青诀没有召见他,他也没有急着去见她,只是通过青黛的口,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一点一滴,慢慢渗入。
直到某天,他终于等到她的召见。
那天的天气很好,难得艳阳高照,她穿着淡青色的衣衫,底下叠着白色的内衬,如纤尘不染的青莲,端坐着。
她的侧脸也很冷淡,只透过窄小的车窗吩咐他:“上来,跟我去一趟奴隶场。”
霖岚奉命上车,仍旧没有丝毫的逾越。
她问,他便答;她不问,他便缄默其口。
这一路上本来还算和谐,直到青诀问他:“你为什么会斩断那位管事的手指?按你之前的性情,应该是秉公处理才对。”
她终于还是按耐不住问了。
霖岚早有所料,他说:“若是事关我自己,不会如此,但是他们的谈话牵扯到宗主,就必须当场严惩,才能让底下人以儆效尤。”
青诀抬眼,忍不住看了他,“他们说我什么了?”
“宗主还是不要听的好。”
“无妨,你说来我听听。”
霖岚微顿,低声道:“他们说,宗主与我原先是……那种关系,是我对宗主不起,所以才会被宗主严罚。”
都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青诀轻咳一声,“确实不太像话。”
马车到了,按照奴隶市场的规定,所有车马一律不能入内。
青诀下车步行,穿过宽广的道路,一开始还挺正常,后面越走越狭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腐败的味道,但是这些都比不过眼前的震撼。
无数奴隶拥挤着,像蝼蚁一样劳作着,稍有延误,便会迎来一顿拳打脚踢。
有些动不了的奴隶,更是被当场拖出来处死,尸体死后也不拖走,用一个铁钩勾着肩骨挂起,警示着其他人。
不光这里如此,几乎所有地方都如此。
青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甚至有种恶心想吐的冲动。
霖岚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给她递了一块方巾,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兰花香味,稍微驱散了周围的气味,让她稍作喘息。
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连姓名都不配拥有。霖岚有一点没有说错,想在奴隶场找人,确实犹如大海捞针。
青诀问他:“你准备怎么找?去询问管事吗?”
霖岚走在前面,走路的时候脚有些不便利,微跛,“江月宗突然消失无踪,背后肯定有人抹除痕迹,说不定在这个奴隶场,也有帮忙掩盖的人,询问只会打草惊蛇。”
青诀点头,“你说得对。”
她的视线落在他脚上,又立马收回视线。
霖岚一边走,一边告诉她:“距离那件事已经好几十年,大部分沦为奴隶之人,整日劳作,应该都死绝了。但是有一部分人会例外,那就是绣娘,越是技艺精湛的绣娘,会过得越好,甚至还能往上升。”
“我养母曾告诉过我,江月宗擅刺绣,能自养自足,素不爱交友,也不树敌。当年收留风隐宗为心软之举,却不曾想风隐宗就如附骨之虫,一点点蚕食他们。”
青诀皱眉,“风隐宗这般恶行,怎么没有人喊打喊杀?”
“这正是他们高明之处,现在几乎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唯有二公子傅微澜美貌出众,惹得众人争抢,才会留下只言片语……”
这背后之人还真是狠,就这么抹杀了一个宗门,若不是傅微澜生得美貌,这件事就完全盖过去了。
青诀忽然想到青雀宗的覆灭,会不会也跟那背后之人有关?否则一个愚蠢的苏隐,怎么能发展到这种地步?
穿过大片劳作场地,再往里面走屋舍俨然整齐,挂着五彩斑斓的纺布,这边的奴隶衣服裤子虽然破旧,但是洗得极为干净。
“这里是奴隶坊,做布匹生意,有他们自己的绣娘。”
霖岚带着她来到绣房,有几个在这里挑选绣娘的客人,但是那几人一脸猥琐,根本就不看绣品,只盯着绣娘的脸看,看哪个长得最漂亮,再摸摸小手,看谁的手最柔软。
绣娘的年纪也都不大,面对这样的调戏非但不害怕,甚至争先恐后巴不得跟他们离开。
青诀皱眉,不适地退了出来。
霖岚也跟着出来,告诉她:“奴隶场的规则就是这样,被人买走反而是好事,在这里他们的命贱,值不了几个钱。”
“可是这些充当奴隶的人,曾经也是各宗门子弟。”青诀会想起当初被灭门的恐惧,都有些心惊,“前世若非一把火烧得干净,岂不是青雀宗的弟子们都要入这样的地方?”
“这里的规则就是如此,你若是不喜欢,要么无视,要么就只有推翻它。”霖岚告诉她,“当年你母上在世的时候,也常说这世上不该有奴隶之分,她待门下的奴隶极好,也待我极好。”
青诀微怔。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她甚至在猜想,当年母上是不是就是因为看到这样一幕,所以才会对阶级深恶痛绝,甚至想要推翻。可是这样一来,就惹恼了奴隶市场背后庞大的经济脉络。
所以母上在小记中写“非吾力所能及”并不是指风隐宗,而是指那背后的人?
霖岚再次掀开帘子,往里面看了看。
他的模样生得很好,虽然说走路有些瘸,但是看起来面目温和是个很好的归属。
绣娘们放下手中的针线,目光哀求地希望他能看自己一眼,可是背后的婆婆却一尺子打在她们背上,狠狠打出了血。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辱骂:“你们这些贱皮子!看着个人便往上贴,瞅你们这些个贱样,贱得入了骨了,谁看得上你们?还不给我好好刺绣,今晚的绣品赶不出来,全部给我扒光了挂外面去!”
绣娘们连哭都不敢哭,害怕眼泪落下去染脏了绣品,又会被剥光了挂在树上挨打。
霖岚放下帘子,回到青诀身边,“若是江月宗出来的绣娘,估摸着年龄应该在六七十岁左右,我想去和那位婆婆多接触几句。”
青诀点头,“你去吧。”
霖岚办事确实让人省心,他假借着挑选绣娘的名义,和那位老人聊了没多久,便带着他们去另一边,找寻别的绣娘,“这位客人,你说的那种双面绣,我们这边会的绣娘也不多,我都带你们见过,你们看着挑选吧。”
双面绣极难,需要很长的功夫去钻研学习。而落入奴隶场之人,大多都是劳苦之命,根本没有学习的机会。
所以会双面绣的,都是来之前就已经会了,而像江月宗那样的绣品大户,双面绣定然是必会的技巧。
青诀随之过去,她往帐子里看了一眼,绣娘们衣不遮体。纤细的脖子上带着沉重的铁环,铁环的另一头锁在自己的桌前。
她们就像被圈养在马厩里的兽类,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一见她衣着得体,像是个贵人,便爬着想要摸她的衣服。
管事的踹了她们一脚,蹲着拥挤在地上,等待被挑选。那些人没把她们当人,或许就连她们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了。
青诀皱眉,真的感觉到不适。
“你选好告诉我。”她从帐中退出。
人站在外面,仍旧在想刚才的场景。
母上是对的,奴隶制本来就是泯灭人性的东西,它就不该存在。
霖岚侧头看了青诀一眼,收回视线继续交谈,他从翘首以盼的人群中,选中两个稍小的,询问管事:“她们可还温顺?我们宗主不喜欢性子倔的。”
管事的告诫他:“刚进来的绣娘,性格多少都有些倔。客人不妨挑选些年龄大点的。”
这话正和霖岚之意,他随手指了指角落里年龄最大的绣娘,“那就再加一个她吧,让她帮着调/教一下新人。”
青诀看着霖岚带出来三人,问他:“多少钱。”
霖岚给她比了个数,两百灵石。
还真是人命比草贱。
一路回到车上霖岚都似有似无地帮她挡住,可尽管如此,青诀仍旧觉得不太舒服。
马车缓缓启动,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霖岚看她神色不好,宽慰她:“宗主不必为此感到忧心,人各有命,奴隶生来低贱也是常事。”
“可他们当中,有些人并非生来就如此。”青诀蹙着眉头,忽然问他:“如果当年,我母上没有将你们带回,而是尽数卖入奴隶场,你会如何?”
霖岚垂眸,轻声道:“我会和在青雀宗一样,只要有能往上爬的机会,就会不断地往上爬,不管用什么样地机会。”
她倒是忘了,像霖岚这样聪明的人,在哪都能活得如常。
她看向窗外,不再言语。
马车继续往前,气氛却变得更奇怪了。
霖岚见她不再看着自己,苦涩笑道:“青诀,你一直活在阳光底下,不懂我们这种人的生活。对我们来说,活着是一种折磨,要么死,要么就往上爬。”
青诀顿住,向着他解释:“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是对的。”
在没有见识过奴隶场的残酷之前,青诀对霖岚确实有些误解。她确实有些看不起他的手段,觉得不够光明磊落,可是但凡见过今日的场景,都会对他们这类人责怪不起来。
霖岚垂下眼眸,有些感触。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话从青诀口中说出来,让他眼眶都湿润了。
回到青雀宗,装着奴隶的笼子被人抬下来。里面的三个奴隶,两个年龄小的惶恐不安,年龄最大的那个安安静静呆在角落里。
青诀命人将她们洗干净,带到殿上来。
年轻的姑娘洗干净,眼里还有闪烁的微光,年龄大的那位却像一潭死水。
护卫取下她们各自的铁环,年轻的奴隶还能发出声音,跪在地上不停地叩谢她。
青诀只简单询问几句,便命人将她们带下去,各自安排任务。
至于年龄最大的那位,早就不能说话了。铁环已经生长进她的肉里,勉强拔出也已经损坏了她的嗓子,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能感觉到是在对她表达感谢。
青诀坐在主位上,没有说话。
和她交涉的是霖岚。
他命人将纸笔放到她面前,铺展开。
问她:“会不会写字?”
老妇赶紧摇头,示意她不会写。
霖岚说:“江月宗乃言情书网,自己宗门便设立了私塾,所有宗人都会送进去识几个字。况且你身为绣娘,绣品上的字想要出众,怎么可能不识字……”
老夫一听到“江月宗”着三个字,害怕地发抖。她“啊啊”叫着,似乎想逃避些什么。
见她神色失态,不复以往。
霖岚将澜月的画像,在她面前打开,“你可认得此人?”
老妇本来有些失常,可是一看到画像就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啊啊”地哭了起来,不停地朝着画像磕头认错。
“画像上的人是江月宗二公子,傅微澜。当年江月宗覆灭,他被贬为奴隶,只能靠美色侍人。后来被青雀宗前宗主用一只手镯买下带回,从此改名为澜月,这些你知道吗?”
老妇用力点头,老泪纵横。
她知道啊,那是神仙一样的二公子,被踩在地上碾碎成泥,她怎么会不知道啊……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惩治恶人,你能告诉我们吗?”
老妇提笔,颤抖着落下。
……
她叫芸娘。
是江月宗不起眼的一名绣娘。
她只记得,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春天,老宗主突然暴毙。
江月宗乱成一团,二公子哭得几乎快要晕厥过去,被人强行从棺材上拉下来。
送葬的队伍很早便出发。
她也在其中。
远远瞧见二公子跟人打了起来,两人打得头破血流,她跟着人群跑上去,瞧见二公子漂亮的脸上全是鲜血和憎恨,他大骂着:“隐天明!我父亲死了,你还要来落井下石!”
和他对打的便是附属宗的少主,隐天明,他长得本来就阴冷,发起狠来更是吓得她不敢直视。
他擦去嘴边的鲜血,阴冷道:“傅微澜,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你给我等着吧。”
她只是一个绣娘,本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她丝毫不知道江月宗已经变了天。
老宗主下葬的第二天,听说宗内好几个管事都没了,所有旧人都死得莫名其妙,新上任的都是陌生面孔,一来便对他们狠打压。
江月宗就好像被人下了诅咒,一时间人心惶惶。
她偷偷跑到前院去看过一眼,平日里高高在上如神祇的二公子,正被人按着跪在地上,逼着他求饶。
隐天明笑得很猖狂,他一脸小人得志,用最恶毒的言语羞辱着他。
二公子硬着骨头不肯认输,被人打得半死,倒在血泊中,有人用一根铁环套着他的脖子,将他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