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芸娘便再也没见过他。
她心急如焚,托人打听,可是打听的人全都一去不复返。
她不知道这些人去哪了,直到某天夜里,她被一根铁环套住,尖锐的铁钉刺入她脖子里,疼得她喘不上气,随后被人用一根麻袋装着运到了很远的地方,她这才知道二公子去哪了。
他被人卖到了奴隶场。
不听话便用铁链拴在树枝上,日夜毒打。
幸而芸娘有双面绣的手艺,比一般的奴隶要过得好些。她总是趁着半夜偷偷给吊在树上的二公子送吃食,他已经咽不下东西,只能勉强喝些水。
两人都没办法发声,只能无声地对望。
那天她在二公子的眼中,看到了一颗颗不停往下滴落的泪水,每颗都砸在她心上。
后来,后来她也没有怎么见过他。
只是从管事闲聊时的口中得知,他已经被贵人赎走过好日子去了。
那位贵人,就是青雀宗的前宗主。
芸娘呈上所写,抬头望向青诀。
她在最后询问了二公子是否还安好。
青诀看完,竟是不忍心告诉她真相。
她放下纸张,又问她:“为何你只提到二公子,却没有提到过大公子?”
芸娘写下:大公子幼年病重,养在别处,她从未见过。
那这样就说得通了,因为身体不适,不喜见人,所以这世上没有留下他的画像。
现在看来,事情已经清晰明了。
当年的风隐宗用了极其恶毒的手段,将江月宗逐渐取代,外人不知其中缘由,只知江月宗宗主抱病,二公子失踪,大公子病重,所以由风隐宗代为执政。
还真是恶毒到让人愤怒。
难怪母上当年怒而将其灭门。
可灭门的同时,她也深知弟子无辜,所以并未将霖岚等人送往奴隶场,而是留在青雀宗像正常的弟子一样对待。
也正是因为如此,外界嘲笑青栾让奴隶当家做主,自家长老也对其行径不满,可即便这样青栾仍旧坚守着本心,分寸不让。
青诀也是在这一瞬间,明白母上真正的心愿,坐上第一宗门只是其中一步,她想要的是废除奴隶制、消除阶级差距。
青诀想到这里,整个人为之一振。
想到前世母上对自己严厉、恨铁不成钢。
想到她在小记中所写“长叹于世,却不能辞于世”时的悲凉……
霖岚见她陷入深思,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的思绪慢慢抽离回来,“宗主,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青诀松开撰紧的手,“芸娘,你说的这些我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作为证据提交给察管会,还原当年的事实真相。”
芸娘怔住,随后感动到不能自己,只能跪在地上不停地向她磕头。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这也是我母上和生父的遗愿。”青诀起身来到她身边,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但是现在只有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会给你安排住处,你努力回想当年的事,不管想到什么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芸娘被带下去安顿,青诀嘱托:“这件事不要流传出去。”
霖岚明白。
他早在带她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隐藏的办法。
他给三位绣娘准备了专门的绣房,让她们为祭祀大典合绣一副巨大的青雀神图。要求所有的部分都必须用金丝、蛟珠、稀有宝石等多种珍贵物品。
为了防止丢失,除了绣娘所有人都不能接触绣房,三位绣娘也必须宿在里面。
且霖岚会每日去查看进度,若是芸娘想到了什么,就写在一张小纸条上让他带出来。
青诀知晓他的安排,竟是挑不出一点漏洞,怎么李向就不能跟着学着点?
解决心头大患,青诀这几天的心情好得很,她还提笔画起了梅花图。
青黛来报:“宗主,齐公子来了。”
“他来做什么?”
“说是有关七宗大会之事,要与你商讨。”
青诀头都没抬,“行,让他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要我和你在一起 ·
上好的朱砂, 绘制成花海图。
春光映日花如海,微风抚过落满亭。
……
齐陵竟不知她还有这样的诗情画意,那画上的桃花栩栩如生, 跃然纸上。
别有巧思的是,她挑选的角度很奇特, 是从凉亭中望过去, 那些被风吹落的花瓣没有散在别处,而是都堆积到亭子中间,形成了一抹奇色。
见画如见景, 就像亲眼所见一般。
青诀画了半晌也不见他说话,略微抬起头,“齐宗主不是要和我说事吗?”
她的五官很清淡,就连神色也是淡淡的,像一抹青竹, 和艳丽的桃花全然不同。
齐陵收回视线,浅声道:“昨天剑华宗来找我,邀我参加晚宴,被我拒了。据说那天的晚宴不止邀请了我一人,还有其他上七宗其他几人, 天刀宗倒是没去, 不过太原宗去了。”
青诀却不以为意,“所以呢?”
他顿了一下, 还是讲出了其中利害:“我并未参加晚宴, 所以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是在其中摇摆不定的太原宗,当天回去就收到了一大批上好的灵药。”
青诀提起笔, 继续勾勒画中不妥帖的地方,“华天景爱收买人, 就让他收买去吧。”
齐陵敛下眉目,告诉她:“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察管会前几天修改了一条百宗令,取消了首宗的一票否决权,改为上七宗各执一票,票多者通过。”
嗯?青诀总算变了脸色,“什么时候的事?”
“察管会没有通知你吗?修改条例的那天,百宗都收到了通知,青雀宗为何没有?”
这事她哪知道。
青诀连忙派人去查,确实有这件事。
至于为何没有通知青雀宗,据说是送信的弟子半路消失了,还未还得及重新派人通知。
还有几天便是一月一度的百宗会,察管会在这个时候搞出这种事,剑华宗又拉拢中间人太原宗,显然是准备对她不利。
青诀思前想后,“那这次的百宗会我就不去了,就说是我病了。”
“就算你病了,有些事也会继续。除非……”齐陵看着她,“除非我也病了,七宗缺两宗,会议内容便只能推迟。”
一病就病两个,这显然不合理。
青诀正在喝水,被呛到咳嗽了起来,可想来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认同:“齐宗主愿意帮我当然是极好的,十分感谢。”
齐齐陵没打算要她的感谢,他又说:“即便如此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剑华宗有雷冥宗的帮助,也有符修宗兜底,现在再加上太原宗,其实对你很不利,你不可能一直借病推脱,总要面对七宗会。”
“你说的有道理,容我想想。”她忽然想到什么,“察管会为何要修改百宗令,他给的理由是什么?”
“说是,上七宗之间实力相差无几,首宗独权并非好事,所以实行七宗票制。”
青诀笑了起来,觉得特别好笑,“剑华宗在位的时候,再没有这些说法,现在我一上来,就开始改条令了?”
齐陵直言:“察管会已经被华天景渗透。”
“哼,他能渗透,我为何不能拔起?”青诀又恢复了不在意的神情,继续画她的桃花,“那些人对华天景言听计从,八成是有把柄在他手上,总不可能是华天景于他们有恩吧?如果是为了钱,那就更简单了,我青雀宗也不缺钱。”
齐陵无可辩驳,她的想法很大胆,可是也并非没有道理。
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反驳她,而是告诉她:“总之,你需要帮助都大可以告诉我,我自会帮你。”
她放下茶杯,发现他还真的是转变了好多,居然还在为她考虑起利害来了。
青诀笑了笑,送上来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好啊,那我也会为齐宗主解开血契,如果齐宗主愿意的话。”
可问题就是,他不愿意。
这应该是他唯一能让青诀怜惜的理由了吧。
齐陵说完七宗的事,还不打算走。
弟子给他上茶,他坐着喝了一会儿,忽然又道:“听说你把霖岚放出来了。”
青诀扯笑,“齐宗主还真是无所不知,连我青雀宗的事都这么清楚。”
她话外之音是骂他多管闲事。
齐陵喝了口茶,轻笑。
他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她的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张牙舞爪。
青诀本想添两笔绿色,忽然想到梦里她被褪下的衣衫也是这个颜色,这样一来岂不是会被人猜到?她赶紧收手,不敢再画下去。
他放下茶盏,“你怎么不画了?”
“我已经画完了。”青诀放下笔,掏出小章印上,这画就算完成。
“我能看看吗?”
齐陵本想起身走近些去欣赏。
殿外传来脚步声,从外而来的邹子彦跑得很快,他停在殿门外,眼神扫过齐陵,随后又很快移开,越过他大步走到青诀身边,“师父,我给你买了桂花糕。”
青诀看到他顿时站了起来,声音都有些不自然:“你怎么又去买了?”
她说着赶紧把画收起来一半。
“你上次说好吃,我就想帮你带些。”他捧着桂花糕坐在他身边,帮她把油纸打开,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师父尝一口吧,我特意帮你去买的。”
里面的桂花糕还是热的,他一路用灵力温着,就是想让她吃上一口热乎的糕。
脑门出了一层热汗,碎发都有些湿润,少年的眼里写满了真诚。
青诀面对他时仍旧有些不自在,但不想辜负他的好意,还是拿了一块起来尝。
她咬了一口,很是香甜,又看到齐陵用沉沉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看,微微怔住,“齐宗主也要尝吗?”
齐陵微微垂眸,“不了,吃不惯。”他将情绪敛在眼中,轻声道:“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桂花糕,还亲自学了几天,给我做过几回,没想到时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喜欢吃。”
青诀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以前会吃,要说喜欢还真谈不上。而且做桂花糕的那几次,于她而言并不是好回忆。
她咬着糕点,刚琢磨出些许味道,又听邹子彦说:“桂花糕要趁热吃,放太久就冷了、硬了,再想起来,早就不是以前的味道。”
齐陵眼神低沉,微微抬头注视着他,“不管放多久,该是那人的就是那人的,哪怕是扔了那也轮不上别人来尝。”
“原来那天的糕是齐宗主扔的?”邹子彦侧头看着他,“那天听说齐宗主做了很久才做好,怎么费劲千辛万苦做的,又自己给扔了?我还以为是我师父不喜欢,抬手打翻的。”
齐陵眉宇间凝上一层薄霜,叫人分辨不清楚其中的薄色,“总好过那些根本就不会做,也不肯去学的人。”
邹子彦轻笑,语调有些上扬。
他似乎是被挑起了斗志,看着齐陵冷笑了一下,然后微微靠着青诀的手臂,放软声音:“师父,以后想吃桂花糕,我帮你去买好不好?保证又香又软,比自己做的好吃一百倍。”
青诀总算是听懂了他们的话外之音,手上的笔尖都颤了一下。
她尴尬道:“都行都行。”
“那师父,是喜欢别人做的,还是喜欢我帮你买的?”他抬头目不转动地看着她,眼神不善,就像与人争辩的小孩,一定要在她这里获得肯定,“不能说都喜欢哦。”
齐陵也端坐起身子,洗耳聆听。
也在等着她的回答。
一个,是和她关系亲密,但是最近有点尴尬的小徒弟。
一个,是和她苦大仇深,但是最近有点帮助的旧情人。
青诀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邹子彦嘴里,摸了摸他的头,“我又不爱桂花糕,是你从小到大都喜欢吃,我才会勉为其难陪你吃几口,下次想吃就买自己的,别买我这份了。”
邹子彦被她柔软的手摸得没脾气。
他乖乖坐在旁边吃桂花糕,不乱掺和。
可是齐陵的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就连周围的气压都跟着沉了几分。他其实还有很多的事想跟她说,没想到会撞见这样的场景,让他所有的话都难以出口。
青诀一心收敛自己的东西,邹子彦故意靠着青诀的手臂,坐在她旁边吃糕点。
齐陵微微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堵在胸口很难受。
“齐宗主没别的事,要不先回吧?”
她开始撵人了。
齐陵僵硬着起身,又回头道:“青宗主愿不愿意送我一程?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他特意看了邹子彦一眼,他就像护食的小兽,瞬间张扬起利刺。
青诀正要放下笔离开,又被邹子彦抱住了腿,他坐在柔软的毯子上,紧紧抱着她不撒手,“师父,你早点回来好不好?我想跟你学画画。”他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眼巴巴将她望着。
青诀说:“好。”
她拍了拍他的头,安抚着他。
邹子彦松手,担心仍未消失。
他真的好怕,他谁都不怕唯独惧怕齐陵。
因为那是青诀唯一喜欢过的人……
青诀亲自送他出去,一直走到门口齐陵都没说话,她问他:“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
齐陵停下脚步,似是酝酿情绪,过了很久忽然提起:“……每次被血契折磨到生不如死的时候,我都想来找你将它解开,可是一想到解开之后,我便再也没有理由来见你,又想着拖一天算一天。”
他最近精神真的很不好,眼底可见血丝,每次出门都要对着镜子铺上一层颜色,拼命掩盖着自己,有时候越看越觉得可笑。
曾经丰神俊逸的容颜逐渐褪色,一剑寒霜的长剑有时也会握不住,每每把自己关起来忍受折磨的时候听到小妹在门外的哭声,又觉得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