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不想杀了,谈什么扯平呢?如果他真能就此罢手,送佛送到西,让两人好好分开,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昭昭说不定还真能勉强自己不再报身死之仇。
但荆沉玉没说话,他没说话其实已经很奇怪了,以他过去的性子,肯定是毫不犹豫地说一个“杀”字的。
怎么回事,从昨天到今天,好像有什么东西开始不受掌控了,昭昭决定和他分开行动。
“我去引那些妖,看他们还会不会出现,你去做你的事,别跟着我。”
昭昭出了结界就跳房子消失,荆沉玉没再跟。
他站在原地许久,化了玉质面具戴在脸上,再出现在街上时,已是金冠博带,白锦长袍,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持剑走在街上,满街的人视线都离不开他。
他气质身段实在太好,戴着面具都令人惊艳,昭昭站在一处房顶上,看得哼了一声。
转身离开,她开始在西京街上游荡,钓鱼执法。
昨日出来那么一小会儿就碰到两个可疑人物,可今天她逛到夜色降临都还没见到他们。
果然还是打草惊蛇了,都怪荆沉玉,一个修杀戮剑的剑修,遇事能想到的首要解决办法估计就一个,杀。找出来,杀掉,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简单粗暴。
眼看天彻底黑下来,昭昭准备先回江家再从长计议,经过主城中心时,却见这里热闹得出奇。
街上的人比白日里多了许多,有不少结伴而行的男女,眉来眼去的,到处都是荷尔蒙的气息。
远处还有人在追花车,昭昭仔细看了看,花车有三辆,最先头那辆上是一朵莲花含苞待放的样子,一路有人在花车上往下撒花瓣,那莲花随着往前的距离一点点在绽放,等到了昭昭这里时,莲花彻底绽放,她看见花心里坐着一位仙子。
吓。还以为会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荆沉玉。
昭昭按了按心脏,也不怪她想起他,实在是这莲花台太适合他了。
再看第二辆花车,是蚌的形状,现在也打开了,里面也坐了一位仙子,昭昭观她们身上都有灵力,但并不深厚,只是入云境。
“今年的花仙女比往年都要漂亮,一定能求得风调雨顺!”
人群里都在议论“花仙女”,看来是什么西京的风俗节日,昭昭靠近听了听,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因为西京地处中原最西侧,并不如南陵荆家那般气候得宜,寻常小修士和只得一点灵气入体的百姓们为了维持生活,都还得靠种植灵米灵植生存,是以会每年举办拜露神的仪式,选城中最优秀的姑娘扮做花仙女,百姓皆放河灯,一同向露神祈福。
这是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刚好就被她碰上了,也是运气。
再去看那第三辆花车,与前面的都不同,第三辆花车是船的形状,很大,是前面两辆的三倍大小,上面除了撒花瓣的仙子,还有……
这不是那日遇见的蓝衣男子吗?
昭昭当即警惕全起来,悄悄跃上旁边的酒楼,从窗口朝下看,仔细确认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他,没认错。
昭昭还没怎么抽出空来疗伤,但没关系,荆沉玉是个战斗天才,他疗伤也快,会抓时间,他好一些她就会好一些,那蓝衣男子修为看着也就在问心境一层左右,不难对付。
那监视用的花是他放的吗?她其实还有那黑衣男子给的药瓶,回去可以让荆沉玉看看,和昨日的花是不是一个出处,他对气味一向敏感。
正思索间,蓝衣男子突然朝她望过来,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出挑却也没出挑到惊为天人的程度,在修真界看来也算寻常。
能上花车巡街,应该是城中有些名气的人?
昭昭看到小二上来,顺手拦住:“小二哥,打听个事儿,第三辆花车上的公子是什么来头儿?”
小二哥看着昭昭没说话,炙热的眼神让昭昭想不明白都难。
要灵石……这……她没钱啊!
混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脖子上的长命锁和腰间的玉佩了,去江家之前换衣服,那也是荆沉玉给置办的,没要她花钱,她真是好尴尬。
正局促着,另一手递来一块晶莹剔透的上品灵石,昭昭怔怔地望向身侧,荆沉玉就坐在那里。
“你怎么在这儿?”
“如何不能在。”他点了一下杯盏,视线落在楼下,“你到了我这里,却问我为何在这,好没道理。”
……上了楼还没看周围呢,可他这么有存在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忽视呢。
算了。
“所以他是谁?”她继续问小二。
小二这次回答得特别热情周全:“客官您一定是第一次来西京吧?连蓝惜公子都不知道!那可是咱们西京主城云雨坊的魁首,今年特意做压轴的花仙为西京祈福!”
“云雨坊是什么地方?”昭昭瞥了瞥荆沉玉,“还是魁首……是青楼那类的地方吗?”
“说得太低俗了客官。”小二一脸不赞同,“云雨坊里都是清倌人,可不是做那皮肉生意的。”
昭昭挥挥手示意小二可以走了,她坐到荆沉玉身边,凑过去轻声问:“他是妖吗?你确定吗?”
荆沉玉“嗯”了一声,他挽袖饮茶,姿态优雅,虽然面具遮脸看不全长相,但他望着楼下花车那个眼神,是睥睨的,俯瞰众生的样子,何等的高贵薄凉。
别说是什么蓝惜公子了,这西京里的任何人站出来,风采都难以与戴着面具的他相比。
“我追过去看看。”昭昭看不下去,想走,被他拉住。
还是隔着两层衣袖拦她,他慢慢道:“你还想追到云雨坊去?”
“有何不可。”昭昭摊手,“那儿又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就算是那又怎么了,我……”
我还不能去了吗?我不是正合适去吗?
昭昭后面的话没说全,因为荆沉玉的眼神让她说不出口。
他怎么一副正室脸???
“跟我走。”
他丢下灵石带她跃下楼,从另一条较为僻静的街道追着花车走,很快到了河水之畔。
西京只有这么一条河,云雨坊就依水而建,花车还未曾回到这里,河边只有在放河灯的百姓,还有叫卖的摊贩,卖的都是祈福的灵物,还有一些小吃,香气飘过来,配上繁华的街景,让昭昭怅然若失。
仿佛终于回到了人世间,也是穿书以来头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安安全全地站着,还有心情欣赏河景。
美,真的很美,河边河岸人来人往,烟柳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昭昭叹息一声,算了一下花车的距离,对身边人说:“还要一会儿才回来,我去那边转转。”
她走向摊贩聚集的地方,蹲下来看花样百出的河灯,拿了朵芙蓉花的起来看,与那摊主说了什么,笑得不怀好意。
荆沉玉心跳放缓,见她举着河灯望了过来,手点点那河灯又指指他,嘴角笑意扩大,梨涡甜美,一双含情目,令他如煎似烤,呼吸凌乱。
“师尊!”她还记得伪装的身份,大声说话时不叫他名字,“买这个给我吧!我想要这个!”
她晃着手里的芙蓉河灯,他的心便也跟着那河灯一样晃啊晃,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妖魔鬼怪,什么三界众生,什么都不见了,只有她。
只有她。
第58章
荆沉玉活了千余年,自幼年入道到现在,从未放任过自己。
他总是有礼有节,恪守规则,心中最熟悉的便是各种经文和法则。
他是最公正苛刻的,没人会怀疑这一点。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是今夜的景色太美,也许是河边的晚风太动人,月色下戴着面具的男人缓缓朝河灯摊旁的昭昭走去,他停下的时候,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弯下腰,荆沉玉挽着广袖递给摊贩一块上品灵石,灵石灵气充裕,摊贩看得眼睛冒光。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祝仙长和仙子恩恩爱爱,世世成双!”
他误以为昭昭和荆沉玉是那种关系,欢喜地捧着灵石说吉祥话。
昭昭拿着河灯站起来,有些无奈道:“说什么呢,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她抬抬下巴,“我方才唤过师尊的,你没听见?”
摊贩尴尬地挠挠头:“实在是仙子长得太美,小的刚才只顾着看仙子,都没听清您说了什么。”
真会说话,昭昭一笑,再朝荆沉玉伸手。
荆沉玉长睫轻眨,不知她要做什么。
“给赏钱呀,他夸我好看呢。”昭昭摊开掌心。
荆沉玉嘴角动了动,面具下牵起一个极浅极生涩的弧度,他本人毫无意识,只是拿了一捧灵石给她。摊贩见了,兴奋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激动地等待,昭昭却只给了他一个最小的。
“师尊要懂得勤俭持家呀,只是打赏而已,干吗给这么多?照你这么花,再有钱也迟早会花光。”昭昭打赏完就拿着河灯往河边走,边走还边“教育”他。
荆沉玉跟在她身边,淡淡道:“给你的,不是给他。”
“……”这是看出她没钱了。昭昭一时心情复杂,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沉默下来。
荆沉玉若想体贴的时候,是真的细致入微,让人无可挑剔。
前提是他想。
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想,否则也不会与人定了婚约那么多年,也没主动表示过一次,还招呼都不打一个,突然要退婚,将人置于风口浪尖之上。
吐了口气,昭昭来到河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蹲下,将河灯递给荆沉玉。
“点上。”
他有地火,点灯这种事当然他做。
荆沉玉顺从地点了灯芯,冰色剔透的芙蓉河灯点起来,越发漂亮了。
“做得真好。”昭昭端详了一会,“我见人家都会在上面写上今年的愿望,虽不知灵不灵验,但应个景儿也好,你有没有要写的愿望?”
虽然问了,可昭昭也不等他回答就说:“算了,你还是不要写了,你肯定会写什么‘三界太平’、‘妖魔尽除’之类的。”
她有点烦恼:“真让你写了,灵验了,我就又得死了。”
用摊主给的灵笔,不必点墨也可写字,但只能写十几个字。
昭昭认认真真地在河灯里写上字,弯下腰放在河中,将它随风推向大片的河灯中。
“写了什么。”
耳边响起问话,昭昭不曾回头,看着无数明亮的河灯,美景让她心情难得放松,她慢慢道:“你没看见?我写了‘长命万岁’。”
她歪了一下头:“希望我长命万岁。”稍顿,她喃喃道,“希望善音和善果平安。”
从知道江家的消息开始,昭昭就十分牵挂,哪怕身处此地,但事情一筹莫展,她始终担忧着。
荆沉玉站在她身边,挺拔修长的身姿如月下琉璃树,声线也是清清冷冷,如晚风微凉。
“你是真心待他们。”
他这次是肯定的语气,可能一直以来他都觉得昭昭对江家姐弟好是有所图谋,到今天才算相信她是真心。
昭昭没说话,荆沉玉便又说:“为什么。”
她这次想了想,回答说:“因为他们是我这么久以来,遇见过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荆沉玉唇瓣动了动,想说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
哪怕良辰美景月色甚好,他的身份也不容许他说出那样的话。
“花车回来了,进去看看吧。”昭昭已经在思考正事了,云雨坊门口停了船型的花车,蓝惜从上面下来,被人簇拥着进去。
荆沉玉看了一眼,蹙眉道:“人太多了。”
人多眼杂,若打起来恐会伤及无辜,实在不好行事。
“那依你看呢?”她回过头来,风吹着她凌乱的发丝,她圆润的鼻尖在月光下好像发着光。
荆沉玉看了一会才说:“等人散。”
“那岂不是得等到很晚。”
荆沉玉应了一声,没说别的。
昭昭认命:“那就等。但你看着点,别让他跑了。”
既然要长久作战,昭昭就找了个台阶坐下。河边风有些凉,但她有修为在,倒也不算冷。可她忽然抖了抖,因为……荆沉玉坐到了她身边。
她表情莫名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她半晌才说:“刚才的河灯好看吗?”
荆沉玉默然片刻,点了一下头。
“是芙蓉。”昭昭说,“我特意选的,今天恰好遇见节日,就当送你的礼物了。”
她想起什么似的一笑:“之前也送过你芙蓉,肯定被你碎了。”
确实。那时荆沉玉碎得毫不犹豫,至于现在……想要都没有了。
那河灯都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那是我买的。”他忽然说。
昭昭一怔:“……但是我选的呀!”她不讲道理,“我选的,我写的字,就算是我送你的。”
荆沉玉跟她讲道理:“你许的愿无一个与我有关,怎么算是送我。”
昭昭瞪他:“怎么和你没关系,江家姐弟平安这不算是为你好吗?”
“与我何干?”
“善音是你曾经的未婚妻,你也看见江家什么鬼样子了,你突然要退婚,她不知道得被江夫人如何磋磨,现在她出了事,如果可以平安,也算是你将功补过了。”
这次荆沉玉不说话了。
昭昭也不再说,只安静地坐在那看河景耗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河边都没什么人了,荆沉玉才再次开口。
“你有时很讲因果道理,有时又完全不讲。”他说得很慢,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经过剧烈的心里挣扎,“讲道理时是与别人。不讲时,是与我。”
昭昭一顿。
“昭昭,你有时是魔,有时又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