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扁担一脸难色,“啊这——”
衔玉不高兴地蹙眉,“这什么这。”
大扁担抬袖揩了揩脑门的汗,“这,其实……是用来逗猫的。”他将穿珠子那一头握在手里,一本正经鬼扯:“你看,是这么拿的,有毛毛那一头用来逗猫逗犬……呃,小动物们非常喜欢。”
小猫都喜欢扑毛球,这个阮芽倒是知道,她试着捏了捏,又有问题,“那何必串上这些珠子呢,还挺硌手,随便拿跟木棍套上不就行了吗?”
大扁担汗如雨下,“其实,其实……还可以用来敲背……欸对,敲背。”他抓着有毛毛那头,反手往身后那么一甩,像模像样敲打起来,“逗猫逗累了,顺便用那些珠子来敲敲背,松活松活筋骨,有益健康。”
他越编越像那么回事,“不同材质和数量的宝石,则有不同的保健功能,玉养肝,珍珠养肺,鸡血石……呃那个那个,活血化瘀。”
柳催雪傻乎乎学着他的样子去敲背。
阮芽煞有其事地点头,“原来如此。”
衔玉最喜欢亮晶晶、五彩斑斓的宝石,阮芽挑了几根漂亮的,“衔玉,我要给你买这个。”
大扁担吓得魂飞魄散,伸手一把抢过来,“使不得使不得!”
阮芽不高兴地噘嘴,“又咋了?”
大扁担一张脸煞白煞白,后背已被汗水全部浸湿,“这……这一批是新进的,都是便宜的残次品,不好,大大的不好!”
衔玉听得眉毛都皱成了线团,是这么回事吗?
阮芽果然扔开,“那我不要了,我不差钱,我要给衔玉买最好的。”
“是,是。”大扁担劫后余生地捞起宽袖擦脸,一错眼的功夫,她又举起一根翡翠玉势,“那这个呢?”
大扁担黑豆眼陡然睁成蚕豆大,倒吸一口凉气,身形踉跄,赶忙扶住身后的柜子,险些摔倒。
那翡翠玉势制得惟妙惟肖,衔玉岂会认不出?他“唰”一下垮脸,周身寒气如有实质,能冻死人,一双眼死死盯着大扁担,倒要看看他怎么编。
大扁担两股战战,快要尿裤子了,脑袋晕晕乎乎,开始胡言乱语,“这……这其实是个门栓……”
张梁脸埋在臂弯里,忍笑快忍疯了,肩膀抖成筛子,好悬没笑出鹅叫声。
苗苗不明所以,还以为他喝茶呛到,不停给他顺背。
“门栓?谁家用翡翠栓门啊,这也太奢侈了。”阮芽想起家里那几间茅草屋,应是配不上这粗粗长长的翡翠门栓。
她摇头,“我不要这个。”
俩傻子要把东西放回去,大扁担顶着衔玉能杀人的眼神跳出来,“不劳二位,我来,我来。”
阮芽去试她的白狐狸尾巴,柳催雪馋上了盘子里的糕点,各忙各的去了,注意力转移,大扁担才赶紧把那些少儿不宜的东西收起来。
衔玉背着手站在那,冷冷瞅他,实在气不过,抬脚狠踹他屁股。大扁担缩着脖子,忙前忙后,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阮芽挑了一红一白两套狐尾,柳催雪花花绿绿拿了一大堆,一行人下楼,柜台边会账。
衔玉身上常年是分文没有,还欠大柱一屁股债,柳催雪更不用说了,掏钱的自然是阮芽。
她不懂肆方城的规矩,很有礼貌地问,“要灵石还是要黄金。”黄金她有不少,灵石之前大柱给的还剩两千,想来应该都是够的。
大扁担吓得不敢出来,这时是他的儿子小扁担。
小扁担有双跟他爹一模一样的黑豆眼,眨巴眨巴,不可置信,什么!衔玉竟然要给钱!
他看上什么,不都是直接拿走吗?
像今天这种情况还算好的呢,他来了得空跟你说上两句话,告诉你一声。换作从前,他拿了就走,片刻不耽搁,没人敢拦。
山主唯一的干儿子,以后说不定也是要当山主的,谁不上赶着巴结他。
衔玉买东西要给钱,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小扁担激动得左手打右手,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不该收他的钱。
收了,公子会不会生气?不收,公子又会不会觉得瞧不起他?
他偷眼打量,衔玉扬起下巴,用鼻孔看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能不能快点。”
“好的,好的,小人……”小扁担紧张得语无伦次,“你,你有多少?”
阮芽捧着她的芥子袋,“你要多少?”
他颤颤巍巍伸出个巴掌。
阮芽:“五百灵石?”
小扁担狂摇头,“五,五个?”
阮芽瞪大眼睛,“这么便宜?!”
小扁担木木点头,“昂。”
阮芽狐疑地打量他,“这么便宜,你该不会是卖假货的吧?”
一旁客人都看呆了,没见过这么买东西的。最后有商有量的,阮芽给出去五十灵石。
小扁担紧张得一脑门汗,深深体会到,原来拍马屁也是个技术活啊,不小心拍在马蹄上,就得挨一蹶子。
大扁担更是心有余悸,今天可真是太刺激了。
张梁和苗苗远道而来,衔玉理应请他们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
衔玉常年吃白饭,阮芽没这个习惯,她如今掌管憨憨三人组的财政大权,买什么吃什么都是第一个去会账的,她极享受花钱时的快感。
几人晌午在酒楼吃了一顿,场景重现,掌柜的伸出个巴掌,“五百。”
那么一大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的,才五百灵石?上次在寻仙楼吃那顿全龙宴还花了三千呢。
阮芽顶着一对狐狸耳朵,微迷了眼,“你们这菜不会不新鲜吧?”
掌柜的:“那五十?”
阮芽:“???”
之后在城里逛街,衔玉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用说,此类场景连连上演,阮芽都懵了。
她逛完了大半个城,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只因这城里的物价实在是太便宜了!钱没花多少,芥子袋都快塞不下了。
她由衷感慨,“这里真是太好了,这里的人真是太好了!”
衔玉心里哼哼,陪着她玩罢了。
及至下午,众人出城进山时,整个绣神山已经传遍,说衔玉在外面傍了个富婆,那富婆还有个原配,与杀千刀的柳催雪长相有八分相似,可惜是个傻子。
而衔玉十分倾慕那富婆,甘愿给人做小,吃饭的时候还得帮那傻子擦嘴擦手,眼巴巴望着富婆,渴望得从对方的眼神里那么一些微的小关注。
又有从万和城回来的小蜘蛛带来的另一个版本。
原来衔玉早三十年就偷偷在外面与人相好了,那傻子其实是衔玉跟那个女人的儿子,人家也不是傻,只因年纪尚小,心智不成熟。
多个版本一结合,成了衔玉带着岳父岳父和老婆孩子回家探亲。
第31章 谁不渴望爱与温暖
孟秋时节的绣神山,已因昼夜较大的温差,染上了深深浅浅的好颜色,丹枫迎秋,叠翠流金。
站在半山腰上俯瞰,山下的梯田青黄相接,层层叠叠连绵成海,稻涛翻涌,金风带香。
这里就像是九华山和石头村的结合,山上有宫殿,下山有茅屋,有人御风飞行衣袂飘飘,有人着粗布短衫弯腰在田间劳作。载货的飞舟悬停在路边,将一筐筐成熟的瓜果运往四方。
数不清的大妖小妖生活在这里,这是所有妖怪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阮芽再一次心生倾羡,如果能跟阿娘和好朋友们一起住在这里就好了。衔玉和小雪可以继续修炼,她也能开出一块地种些粮食蔬菜,过年过节时,邀请朋友们一起来家里吃饭。
但今日,是她和苗苗的离别之日。
衔玉带着张梁去找山中主事的长老,安顿那些从寻仙楼救回的小妖,处理完这些事后,张梁便要带着苗苗离去,继续他们的云游生活。
柳催雪因在城里吃得太饱,爬山中途累得走不动道,还是阮芽把他扛上来的。这时他躺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靠着竹枕美美睡觉,阮芽和苗苗坐在一边小声说话。
“等到了明年夏天,我跟主人会找地方安顿下来,我们会办婚礼,邀请很多人来,你也要来,来吃我们的喜酒。”
苗苗在阮芽的万花镜上留下了一道兔子样的金色印记,“到时候我会用这个联系你,你可一定要来哦!”
“嗯!”阮芽郑重承诺,指腹不断抚摸镜中那只金兔子。
苗苗外表不过十六七岁,跟阮芽差不多大,可她明年就要成家了,不再是小姑娘了。
这时她小大人般抚摸阮芽的发顶,“丫丫以后也要成亲的吧,凡人成亲都很早,我猜,你过两年就要成亲了。”
阮芽轻轻摇头,“我娘说,舍不得我嫁人。但衔玉又说,我跟小雪有婚约,可以嫁给他,我们就吃喝不愁了。”
苗苗:“……”
现如今,她已经懒得纠结这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只能点头,“你们开心就好。”
开心就好……
阮芽问:“那你嫁给张梁大哥,你开心吗?”
“当然啦。”苗苗说:“你不知道吗,妖怪之间都流传着一句话,‘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主人救了我,我们又两情相悦,成亲的事也是他提出来的。虽然妖怪并不在乎人族的那些俗礼,但主人说过场还是得走走,不能委屈我。我们几年前路过南边一个水乡小镇,已经决定就在那里定居,人多的地方热闹……”
阮芽听她细细说起未来的安排,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闪过,又又又一次用那种羡慕的眼神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
她太年轻了,见识太少,根本想象不出自己未来的样子,看到什么都觉得不错,什么都觉得好。
她天真地想,谁来救救她,她便可以学着人家以身相许。当然如果可以选的话,她想选衔玉。
苗苗说:“没关系的,慢慢走,慢慢看。”
当天下午,苗苗跟随张梁离开,阮芽和衔玉送他们下山。
这是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二次离别。
第一次是从石头村去九华山,她站在飞舟上,看着娘亲越来越远,她们家的茅草房子和院里那棵大槐树也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那是仙心石第一次觉得又涨又痛。
这一次,比上次更痛了,虽然知道还会再见面,却是止不住的痛。
并非是纯粹的疼痛,又酸又疼又觉得十分畅快,十分过瘾,想要再痛一点,直到身体不能承受。
阮芽紧紧抱住苗苗,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眼睛憋得通红,“苗苗,苗苗——”
她流不出泪,她太难受了,她的心快要碎了。
想让苗苗留下来,待上一天,或者半天也成。
可离别总要来到,无论早晚。
长毛动物最喜欢用舔舐和亲吻来表达喜爱,兔子也不例外,没事的时候,苗苗也会变作原形给自己认认真真洗脸舔毛。
丫丫的样子让她感到万分痛心,按照妖族的年龄算,她还是一只幼崽呢。
绣神山下,田埂旁的大路上,苗苗抱着阮芽,亲了亲她的额头和眼睛,一遍遍地安抚她。
没关系的,大家还会再见的。
无踪宝辇载着张梁和苗苗远去,阮芽蹲在田埂边,看着马车像她离家时那般,越来越远……
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疲惫极了,连头顶那对假狐狸耳朵也感受到了悲伤的情绪,失落地耷拉着。
衔玉把她背在背上,慢慢朝着山上走,她脑袋靠在他宽厚结实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三息之间,衔玉感觉到她心跳慢得快要停止跳动,他慌忙把她放下来,平放在草地上,摸到她浑身冰凉,血液都将要凝固。
“丫丫!丫丫!”
衔玉不停地呼唤她,试图将他周身充沛的灵气打入她身体,她体外那层屏障不再抗拒他,可灵气如泥牛入海般,片刻便消散不见。
衔玉心急如焚,捏开她的嘴巴为她渡气,如拯救溺水之人。
寒冷可以使人保持清醒,是以衔玉常年把自己弄得像块行走的人形大冰块。可这时,却不得不把像汤婆子一样灌满热水,将她抱在怀里,温暖她。
“丫丫,醒一醒!”
衔玉抱着她,暖着她,不停地喊,不停地晃。
好半晌,那双睫羽浓长的眼睛,方如晨间沐到暖阳的蝴蝶,缓缓地张开翅膀,轻轻扇动两下,被他揣在胸口的手指动了动。
“衔玉——”柔软而嘶哑的嗓音。
“你吓死我了!”衔玉眼泪都快急出来,他紧紧抱住她,埋首在她颈侧大口呼吸,“你快吓死我了!”
心口相贴,衔玉强而有心的心跳。
“咚——咚——咚——”
牵动着她的心跳。
过了很久,两处心跳,才一致恢复平缓。
她眼眶通红地望着他,勉力扯出一个笑,“衔玉,你身上变得好暖和呀。”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一直暖和。”衔玉抬起头,同她蹭了蹭鼻尖。
阮芽问:“冬天会一直这么暖吗?”
衔玉“嗯”一声,“等天气热的时候,再变凉。”
她满意地露出笑容,“好。”
月亮自遥远的山那头升起,圆圆似玉盘,梯田里的稻子哗啦啦,倔强又哀弱的秋虫声此起彼伏。
在那短短三息的沉睡中,阮芽想起了一些事来。
那时,她又冷又疼,感觉自己不能动弹,一片漆黑中不知身在何处,鼻尖是浓郁的血腥气和腐烂的落叶气息。
她想出声呼喊娘亲,呼喊衔玉,却发现自己不能张口;想挪动,却没有四肢;想哭泣,甚至感觉不到眼睛在哪里……
她好疼好冷,想长睡不醒,又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