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错了事,现在需要付出代价了。
身为五皇子府上长史,在五皇子身死之后,他没有立刻掩人耳目,给五皇子留下一个清誉,再慢慢去追查真凶,反而大动干戈,惊扰了这么多人。
真相需要掩盖,死人才不会说话,他一时昏头的愚蠢害了自己,也害了其他人。
他惊恐的往后退,一退再退,忽然大声道:“陆卿云,你是在公报私仇!你早就想杀掉徐家人了,又怕皇上追究……”
陆卿云早已经走的不见了踪影。
徐夫人对徐府即将到来的遭遇心知肚明,对自己的死亡也接受的很坦然。
她富贵荣华的活到这个岁数,够本了。
反正该走的都已经趁乱离开,留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就算是徐家血脉,也不值得珍惜。
她也早就知道陆卿云不会放过他们。
所以徐义跑的义无反顾,连带着旧部,全都往京城而去。
唯一可惜的是那位如花似玉的小妾和遗腹子,大闹一场之后,自知没有好果子吃,卷着金银细软,跑了。
也罢,不论成败,都算是给徐家留下一点根。
含着不甘和怨恨,徐家的血和战场上的血交织在一起,将云州染的血红。
众人从陆卿云轻描淡写的将人锁进地狱里去,看出了凶神恶煞,于是不管好话坏话,全都吞进肚子里。
好不容易放晴的天也再次乌云密布。
离开云州的车架因为五皇子的死耽搁下来,过完年再启程。
军营里,围着一大堆篝火,十来位都虞侯和都尉们围成一团吃年夜饭,或坐或站,全都换上了新棉衣。
你一句我一句,大家嘁嘁喳喳,嗡嗡的响成一片。
下着小雪,丝毫不影响他们的谈兴。
李冉进了军营,众人连忙站起来:“李大人您来了。”
“坐坐坐。”
“喝一杯啊!”
李冉看着他们,忍不住呵斥一声:“都精神点,不要喝多了。”
“大过年的......”
“大人快到了,”李冉使了个巨大无比的眼色,“还有陆夫人给大家的东西。”
有人疑惑:“不是还没成亲吗?”
有人笑:“大人也怕人家姑娘跑了,早早定下名分。”
有人反驳:“大人还怕没有婆娘?我要是女人,我死皮赖脸都要嫁过去。”
有人奚落:“就凭你?骚死了大人都不会看你一眼。”
一阵笑声过后,李冉踢了前头的人一脚:“别笑了,大人马上就到,让大人找出一点纰漏,我扒了你们的皮,去传令,都给老子老老实实的,再说大人还得挑一个指挥使......”
大家一听,立刻挺直了脊背,将身上的棉衣拉直,精神抖擞的跑去下令。
很快,六辆马车陆续前来,在泥地里深深的压出两条辙痕。
马车停下,李冉连忙上前去:“大人。”
陆卿云下马车,见众人齐齐向他行天揖礼,便略微一抬手,让众人免礼,拍了拍李冉的肩膀:“将马车上的东西拿下来。”
李冉立刻招呼人,将马车上的箱子往下搬。
其他人都不再说笑,手脚都不敢动弹一下,小心翼翼的在陆卿云面前接受审视。
他们得陆卿云庇护,才能安安稳稳在这里过年,然而也在陆卿云身上吃足了苦头,因此不敢在这里放肆。
哪怕陆卿云今日带了两分笑意。
第三百四十八章 过节
李冉对陆卿云也是心中发怵,尤其是黄浩死的那么利索之后。
然而其他人只知道装缩头乌龟,根本不能担当重任,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场,倒上一杯好酒,战战兢兢的捧着给陆卿云。
又想不出什么好词来,他干巴巴道:“大人,今天新年,我敬您一杯。”
说完他心想陆大人揍他一顿都没这么遭罪。
陆卿云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其他人本是旁观,却被李冉的眼风所指使,也紧跟着上前来敬酒。
陆卿云一一喝了,随后环视一眼众人:“酒好,日子也好,还是不要贪杯。”
大家连连点头,都将手中酒杯放下,不再喝了。
陆卿云又拍了拍李冉的肩膀:“东西分下去,让大家过个好年,我走了。”
李冉再次点头,目送陆卿云离开,长长的、大大的松了口气。
等马车都在夜色中消失,众人才敢围到这十口木箱旁边,将箱子打开一看,所有人的眼睛都掉到了箱子里,再也拔不出来。
箱子里全是四海银楼的银票。
有人颤颤巍巍的取出来一张,借着火光看了又看:“真的,上面有云州的州印。”
有人拿起来一张,念道:“准足制银一千文!”
又是一片哗然。
“可以买四百斤白米!”
“你就知道个吃。”
“这银票手都插不进去,这是人人都有份啊,这么多人......”
“要不说大人还是大人呢。”
出了军营,四处都点着雪白的灯笼,因为五皇子的死,喜庆之意只能在暗处流淌。
陆卿云取出一个红封,里面也装着薄薄的银票,先给了金理。
金理就地给陆卿云磕头,因为懵懂无知,神情如同槁木,像是在给陆卿云上香。
磕完之后,他熟门熟路的将红封扔到了承光身上。
陆卿云摸了摸他的头顶,将第二个红封给了承光。
承光双手接过,并未多言,只是随着陆卿云往解时雨的住处去。
解时雨的住处热闹,陆鸣蝉一个人就能玩出十个人的烟火气,眼下正在院子里点炮仗。
见陆卿云前来,他立刻带着赵显玉索要红封,笑嘻嘻的扑到陆卿云身上撒娇耍赖。
陆卿云赏了他的屁股一个大巴掌。
陆鸣蝉没脸没皮,干嚎了一声,从陆卿云袖子里顺走两个红封,并且得意的告诉陆卿云他已经在解时雨那里拿过了。
说完,他将红封塞了一个给赵显玉。
赵显玉一丝不苟的像陆卿云道谢,看着陆卿云大步流星的往里走,身后跟着的两个护卫手还按在刀上。
解时雨已经知道陆卿云到来,院子里架着天棚,火烧的旺旺的,一点也不冷。
陆卿云见她穿的厚实,便坐下道:“有吃的吗?”
解时雨笑道:“秦娘子给您煮饺子去了,知道您不会在军营里吃。”
然后她给了陆卿云一个厚厚的红封。
陆卿云接在手中,闻到了解时雨身上温暖的气味:“头一回。”
解时雨笑问:“从前皇上都赏您什么?”
陆卿云随意道:“他吃的饭菜。”
说完伸手给她戴上支金簪:“还是金的好。”
解时雨点头:“我也觉得金子好。”
“就是禁不住力气。”陆卿云重新坐好,握住解时雨的手,再给她套上一只金镯子。
金镯子很软,他没留神给捏扁了,想再捏回去,却是不能够了。
解时雨的手腕细,手指修长白皙,戴上这样又贵又重的金镯子,倒是没显出老气。
她低头去看那捏扁的地方,自己也弄不回来,正想和陆卿云说话,就见陆卿云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他的头发掉落下几缕,火光一照,黑发中竟然有了白发。
他吃了无数的苦头,流了数不清的血,才有了今日威名赫赫的陆卿云。
然而皇帝的爱重宛如深渊,千难万苦的登上巅峰,落入地狱却只是一瞬间。
等着他失足的人,也数不胜数。
秦娘子的脚步声响起,陆卿云立刻睁开了眼睛,见解时雨正望着自己,眉心一点红痣,眉目如画,嘴唇画的很漂亮,是个温柔可爱的模样,便低低一笑。
他感觉自己有了一点微醺之意,心里又热又胀,非得尽快成亲才能缓解。
移开目光,他伸手去接秦娘子手中的饺子,还未碰到,就听到“轰隆”的声音由北面而来。
陆卿云立刻起身:“有突袭!”
他来不及吃饺子了。
用力一握解时雨的手,他匆匆离去,承光和金理紧随其后,冲了出去。
云州战火纷飞,京城却是歌舞升平。
徐义没有像徐夫人所想的那样顺利,他到京城的时候,只比五皇子战死的消息早到三天,身上带着伤,折损过半旧部。
他没想到陆卿云在百忙之中,竟然还能派出人手对他围追堵截。
若非他使出一计金蝉脱壳,找了替死鬼,现在还在苦苦缠斗。
他没有在徐府落脚,而是悄无声息得进了京城外的庄子。
庄子是张宣的,张宣告老之后,就由徐义夫人的娘家买了下来。
不等他歇口气,接到消息的六皇子,也往城外而来。
六皇子在路上,只遇到了摇头晃脑的程宝英。
程宝英还俗之后,看起来出尘,实则孤僻,在京城没有一个朋友。
尤其是在他想去抚国公府上入赘之后,连卢国公都要跟他翻脸了。
再有一天就是元宵,他在家里又提了一次要去入赘的事,于是卢国公当场对他咆哮一通,说当初就不该救他,省得现在全家都被嘲笑。
家中兄弟也纷纷训斥他,说难怪他要还俗,连佛祖都教化不了他的顽愚。
程宝英漠然听着众人滔滔的骂声,顺便吃了三个大肉包,两个大鸡蛋,一碗粳米粥。
吃完之后——听完之后,他感觉已经撑到了一定程度,起身便跑,家中老小,连他的衣角都没抓住。
只是出来的太急,他没穿大氅,缩着肩膀跑到抚国公郑秋月那里请了个安,又跑去了普陀寺。
他在普陀寺的那些时日,别的不说,心里总是很安宁的——虽然他六根不净。
但是和木雕泥塑在一起,就是最轻松的。
卢国公断了他的银钱,他的两个学生也去了云州,一时囊中羞涩,他没钱雇马车,只能靠着两条腿往普陀寺走。
第三百四十九章 高僧
六皇子的马车也很是寒酸,毫无排场。
他见程宝英穿着家常衣裳,冻得摇头晃脑,笑道:“程宝英,你去普陀寺礼佛怎么大氅也不穿一件?”
说着,他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给程宝英。
程宝英接过六皇子递过来的灰色大氅穿上,顺手在六皇子的马车里抓了一把瓜子:“在家里挨骂,走的太急。”
程宝英让六皇子的马车捎带他一截,将瓜子磕的津津有味,还不耽误他安慰六皇子:“五殿下没了,人死不能复生,您节哀。”
六皇子得了这个天大的喜讯,在家里差点将嘴角笑裂。
装模作样的长叹息一声:“云州这地方真是苦,我三哥就是在那里没的,那个解臣也呆不住,跑了回来,偏偏我五哥还一心为民,护送军粮过去,没想到正好遇到了战事。”
程宝英歪坐着,也装模作样的哎了一声。
六皇子又道:“我父皇得了消息,连头发都白了,说是等五哥棺椁回来,他便要让太子哥哥监国。”
说到这里,他是真心实意的悲痛起来。
太子这个蠢货监国,必定会弄个人仰马翻。
马车一个颠簸,程宝英磕在马车壁上,脑袋“咚”地撞了一下,手里的瓜子倒是没洒:“五殿下的棺椁回来,我一定在普陀寺为他念上几天经。”
六皇子眼睛一亮:“你在普陀寺修佛法的,普陀寺怎么样?”
程宝英点点头:“不错,因果造化,一切尽在不言中。”
说起他的经历,自然是妙不可言,佛祖一双妙手,就让他遇到了陆卿云,做起了程宝英。
五皇子笑道:“可惜还是没能点化你,你的婚事怎么样了?”
程宝英将自己在卢国公府上的遭遇告诉了他。
好在卢国公十分反对,抚国公却松了口。
“要是家里那个老顽固不肯松口,我就自己把自己嫁到抚国公府上去,横竖都是国公,不丢人。”
六皇子忍不住问:“你堂堂国公之子,怎么就想着要去入赘?”
“我不是世子,又没本事,总得给自己找个吃饭的地方,”程宝英随意道,“我这个人,又很能够将就,再者郑大姑娘知书达礼,花容月貌,并不委屈我,我闭着眼睛过日子,多好。”
他又加了一句:“这样快活的日子,真是做梦都难得梦到。”
六皇子点头,若有所思的道:“要长久地过这样的快活日子,也并不是件容易事,譬如抚国公,握着吏部和户部,更是如履薄冰。”
程宝英直接道:“富贵险中求嘛。”
六皇子沉默半晌,末了叫停马车:“就送你到这里,再会。”
程宝英下了马车,看着马车远去,两手插进大氅袖子里,看着一条夹尾巴的狗远远在路边游荡。
他连忙抬腿往山上走:“咬人的狗不叫,快跑。”
普陀寺并不安静,前来拜佛兼看梅花的人很多。
程宝英心想主持有大智慧,种些梅花,将那些爱梅的风雅男女引来,一则可以让更多的人认识佛祖,二则可以多收香火钱。
他是佛祖的老熟人,因此可以在此地随意居住,平心静气的住了一晚上,他在寺庙里看到了镇国公长子林宪。
林宪见了他,愣了一下,随后和和气气的一笑:“程宝英,没想到你也在这里,我九弟快回来了,到时候你又要忙了。”
程宝英没说陆鸣蝉的事,盯着他手里的佛珠手串:“你皈依佛门了?”
林宪没了之前的怨恨,嘴角还噙着微笑:“不是,我来赏花。”
程宝英点了点头,没有寒暄,又住了一两天,提了一包袱素包子给郑秋月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