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她儿子是个天阉,不得不找一个翻不起浪来的小门小户,可她依旧觉得解时雨配不上自己儿子。
她叹息完,便勉强打起精神,将笑容放的更大一点:“听说你们两姊妹女红都做的不错,你们身上的帕子是自己绣的吗?”
解时雨站起来回话:“不是,自己绣的帕子怕掉了,没有带出来。”
解时徽越发拘谨,赶紧跟着站起来,小声道:“我也没带。”
文夫人脸上的笑意就下去了一些,对解时雨这样的态度不是很满意。
这态度并不谄媚,也不恭谦,甚至不像解时徽那样谨小慎微,你挑不出毛病,但是也感觉不到亲热。
“坐下吧,没有带就没有带,以后咱们常来常往,总能见到的。”
解时雨坐下,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叶是上好的,口齿留香,她没喝过,分辨不出来是什么茶。
一个是公侯之家,一个是五品小官,怎么会有机会常来常往呢?
不过没有人傻到去问文夫人这是不是一句客气话。
喝完茶,解夫人就带着她们两个起身告辞,文夫人身边贴身的嬷嬷亲自把她们送了出去。
那嬷嬷也没送多远,很快就折了回来:“夫人,咱们也走吧,虽说带了这么多人,哪里比的上府里舒服。”
文夫人没起身,也没点头,而是问她:“你看着解大姑娘到底怎么样?”
嬷嬷踟蹰了一下:“奴婢看着,模样倒是端庄,就是这性情......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
文夫人摆手让屋子里的丫鬟都出去,冷笑一声:“不是看不出来,是冷情的很,以后对郁儿,也不知能不能上心。”
嬷嬷笑道:“咱们世子爷不论是样貌、才学、品行,在京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谁见了不上心。”
一说到这里,文夫人就忍不住湿了眼眶,想到自己儿子样样出众,进退有方,怎么就......就......
她用帕子狠狠按住眼角:“郁儿命苦,既然选了这个,我少不得好好替他谋划谋划,她要是对郁儿不上心,我自有办法教她,寒梅会的事儿也得早日操办起来。”
嬷嬷点头:“小门小户,夫人日后要多费点心思了。”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哪怕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也像是怕被谁听去了一样。
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几个字眼:“女儿家......名声要紧......咱们的脸面......”
一离开这里,解时徽就松了口气:“母亲,文夫人怎么会和我们来往啊?”
解夫人亲亲热热抓住她的手:“是正好碰到了,她说下个月初一要和玉兰巷一起办一场寒梅会,给了我三张帖子,到时候你们两姐妹好好去热闹一天。”
解时徽顿时为难起来,她不喜欢玉兰巷,也不喜欢什么花会诗会,每一次要去玉兰巷,她都会紧张的睡不着觉。
人太多了,她总是担心自己会犯错。
她低声撒娇:“母亲,我不想去。”
“说什么傻话,”解夫人拍她的手,又去抓解时雨的手,“你大姐会带着你的,不用害怕。”
她说完,就留心去看解时雨的神色。
解时雨脸上既没有欣喜,也没有忧虑,依旧是平常的那个样子,哪怕遇到了文夫人,她也还是这个样子。
她越是这样不动声色,解夫人就越是忍不住去揣摩她的心思。
这个继女,她从小看到大,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到了自己难以掌控的地步。
不再像小的时候,因为解时徽每日有一碗羊奶,她没有,就要哭闹。
不过再不动声色又能怎么样,女人最重要的婚事,依旧抓在她这个继母手里。
解时雨看着解夫人那一脸“我疼你”的表情,已经快要忍无可忍,甩开她的手,绷着笑道:“您快别说了,我心里也犯怵,玉兰巷一向规矩多。”
解夫人呵呵笑了两声,拉住解时徽:“快上马车,这天太冷了。”
她边说边走,越过解时雨走到了前面,说话的声音飘到了解时雨的耳朵里,似乎是文夫人答应帮解时徽做媒,必定能选个好人家。
等刘妈妈也跟了上去,解时雨和婢女小鹤走在了最后,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散。
寒风从她身上刮过,梅花香气步步逼近,漫天都是风霜刀剑。
最后她连眼角都冷峻起来。
解夫人太过得意了,以至于内心的嘲笑都溢于言表,被她看了出来。
“怎么样,你再怎么聪明,还不是被我牢牢捏在手里,一桩不好的婚事,我就能毁了你一辈子。”
甚至于,连解时徽的婚事都要踩在她的身上,以她为垫脚石,去攀更高的枝。
就连文夫人,也认为她要感恩戴德,头一次见面,就已经开始对她不满。
她慢慢跟了上去,心中已经开始密密麻麻编织一张网,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冷风中,她杀气腾腾,并非一尊观音,而是带着血气的修罗。
第四章 沉思
西街解家是三进小宅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在京城这居大不易的地方,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这还是祖父辈分家时得来的。
家中虽然不大,但是到处都布置的热闹繁荣。
最后一进是姐妹两的住处,东边正好晒着太阳,暖烘烘的,花木旺盛,西边却是什么花木都没有,只在门廊下放了一口大缸,里面游了几尾小鱼。
因为照不到太阳,西边这一半显出一股冷清和阴沉,仿佛是三进的宅子里忽然多出来一座牢笼。
解时雨就住在这牢笼中。
一个丧母长女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面子上过得去,内中有多少心酸,只有解时雨自己心里知道。
尤其是解夫人是个绵里针,四周全是她的眼线和帮手,将一个解时雨盯的密不透风。
她年幼的时候不懂,不知吃了多少暗亏,不管她和解时徽谁对谁错,最后受罚的总是她。
等她再长大一点,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这家并非是自己的家,在这家里,自己是要讨生活的。
小鹤在外面点炭盆:“二姑娘不是说要来还披风吗,怎么也不见来?她就是个撒谎精,说起谎话来一点也不害臊,姑娘,您的簪子是不是也叫她拿走了?”
解时雨隔着窗户应她:“簪子掉了,不打紧,那是自己买的,没上册的东西。”
小鹤仍觉得簪子是被二姑娘给拿走了,想到就是去上个香的功夫,就失了一根金簪和一件石青灰鼠毛的披风,就气愤不已。
大姑娘连丫头都只有她一个,自己攒点私房钱不容易,二姑娘什么都有,又是丫头又是奶娘的,竟然还要打大姑娘的秋风。
气死了!
她并不知道一件披风如今已经不值一提,她家姑娘正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一个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越想越生气,炭又有点潮气,火起的很费劲,小鹤干脆将自己当做个孔武有力的仆妇,冲着东院猛的扇了起来。
烟气沉沉的,由着她这一股狂风卷着,冲入东院。
很快刘妈妈就赶了过来:“死丫头,炭盆怎么在这里扇,二姑娘在咳嗽你不知道吗!熏着二姑娘怎么办,扒了你的皮都不够赔!”
小鹤心想你们二姑娘熏不得,难不成我们姑娘就是铜皮铁骨,熏得了。
她又是狠狠一扇子,扇的刘妈妈烟熏火燎的直流眼泪,然后飞快拎着铜盆两边的圆环,一溜烟进了屋子,“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刘妈妈万万没想到连一个屁大点的小丫头都敢跟她作对,连带着对解时雨的不满,跳起脚来就骂。
“小浪蹄子,你得意什么,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货色,还以为自己能攀高枝变凤凰吗,脂油蒙了心了你!下作东西也配做美梦,仔细我告诉夫人去,提脚就把你卖了!”
她这话,明着是骂小鹤,暗地里无非是借机警告解时雨。
在这个家里,解时雨爹不疼娘不爱,自己又没亲戚,连她个下人都不如,还不是想被人搓圆搓扁都行。
她骂完了,屋子里也没什么动静,又想起二姑娘精神不济,说是在文夫人面前进退不得宜,不如大姑娘,便又狠狠在地上啐了一口。
“出风头,痴心妄想。”
小鹤隔着窗户做了个鬼脸,把炭盆拎进了西间。
西间是绣花写字的地方,将门窗一闭,屋后又有一颗极大的樟树,树影沉沉,将这一间屋子彻底笼罩在树荫中。
屋子里也很空荡,桌上的白瓷瓶里插着个鸡毛掸子,就算是装饰了。
小鹤放好还带着烟气的火盆:“姑娘,要熏纸吗?”
解时雨点头,取出一卷作画所用的生绢,三尺斗方大小,先用隔夜茶水反复刷过,等晾干后便挂在烟火之上熏着。
她有一个不能见人的生意,就是仿制古画,大的她还仿不了,专门捡着尺寸小的下手。
尺寸小的仿出来,一张也能卖两百多两银子。
也亏她从前去玉兰巷解家启蒙的时候就留下心眼,看出来女先生身上穿戴绝不是束脩能够供应的,因此一直跟着女先生来往,去年女先生熬坏了眼睛,才教了她。
月例银子只有一两,她缺钱的很。
水月轩的胭脂,细腻光滑,颜色鲜亮,一盒就要二两银子,解时徽有解夫人买,她却是要自己买的。
解时雨将原画小心翼翼取出来,画卷折次数多了,好几处地方带有镜面光,比从前仿造过的都要难,价钱也更高。
画背后还有一层生宣做的托纸,又叫命纸,将这一层纸和原画分离之后,托纸上就会留下一层很淡的痕迹。
只要在这层托纸上以旧墨加工,就能得到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画。
不过这画年月已久,那一层托纸已经非常脆,揭下来的时候要格外小心,不然会碎。
小鹤打开后面窗户,正对着大樟树,又将前面的窗户关紧,自己出去了。
解时雨没有理会,而是取出一把匕首,褪去羊角鞘,开始分离托纸。
手下的活细致熟练,她也开始细细去想寒梅会的事情。
“文世子是个天阉,不可能和门当户对的姑娘结亲,不管是嫡是庶,都有泄露出去的可能,只有小门小户才会任凭拿捏,但是门户太小,也惹人生疑,所以就把主意打到这边来了。”
“侯府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就来提亲,如此一来,反而会引起世人猜测,那这场寒梅会,就是一场针对我的鸿门宴。”
“如果我是文夫人,会怎么做?毁掉我的清誉,再被文世子正好撞见,不得不娶我,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唾骂我为了高攀不择手段,不要脸。”
“玉兰巷会是帮凶吗?”
她的思绪密密麻麻,宛若盘丝洞,十分缜密,希望能将那天所有出现的可能都想一遍。
没有帮手,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许久之后,她才忽然想到今天在普陀寺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他们堂而皇之的在普陀寺中杀人,甚至连尸体都不曾掩埋,然而现在却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个人,会是谁呢?
第五章 谁网住谁
寒梅会那天,天还没亮,解家就忙碌起来,解老爷解正穿好官服,在去当值之前,让解夫人将两个女儿叫来。
为了参加宴会的事情,解时徽一晚上没有睡好,眼下两着两个淡淡的眼圈。
这让她越发焦躁起来,听到父亲要见她,连早饭都没来得及用,早早就赶了过来。
规规矩矩请过安之后,她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解时雨过来。
解正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灰鼠毛披风:“什么时候添置的?”
解时徽连忙道:“父亲,不是我新添置的,是姐姐送我的。”
对于这个毛那个毛的,又是从哪里来的,解正一点也不想知道,只是跟女儿没什么话说,随口一问。
他从不管家里的事,满意的点头:“姊妹之间,就是要如此。”
解时徽低垂着头,安静的等着解时雨前来。
而解时雨压根就没打算来,只是随便编了个谎,让扫地的仆妇带了个话过去。
小鹤正在给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说解老爷的坏话。
“老爷真是的,平常也见不到人,才做五品官就这么忙,以后要是再升官,岂不是连家都不要回了,奴婢听说老爷其实都是在外头和人饮酒,这个时候来训什么话,姑娘不去太对了。”
发髻弄好要时间,时辰一到就要出门,她们既要吃早饭,又要修饰一番,哪里还有功夫去听一个一个月也见不上两次面的父亲说话。
解时雨闻言不禁发笑。
这父亲懦弱无能,在外面有求必应,是个老好人,偏偏总在家里摆严父的谱,真是可笑。
好像他那一身的官威,除了家里就没处使了一样。
解时徽还得过几年宠爱,至于她,连父亲长什么模样都记得很模糊。
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拿起一根鎏金蝴蝶簪在头上比了一下。
她头发又多又密,油黑发亮,好似一匹上好的绸缎,需要多插几根才能固定住。
发髻梳好,解时雨将三根朝金蝴蝶错落有致的插了上去,开始吃早饭。
解时徽来的时候,就见她胃口不错,将粥和馒头吃的津津有味,见她来,还招呼她坐下一起吃。
这个时候,她哪里还吃的下。
“姐姐,你怎么没去见父亲,父亲走的时候很生气啊。”
解时雨避而不答:“你还未梳头,快回去梳头吧,不然要来不及了。”
解时徽这才发现自家大姐已经穿戴整齐,只等上妆了。
“糟了。”
她想起来自己还没定下来要梳什么头,要穿哪件衣服,好在昨天晚上母亲已经送了新首饰来,可以省下点时间。
急急忙忙回去自己屋子,一进门,丫鬟青桔就赶紧给她梳头,刘妈妈赶紧铺开衣服给她挑选。
可是这一下急急忙忙的,哪里还赶得及。
等出门的时候,解时徽还没吃过东西,因为太过匆忙,她总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劲,尤其是在见到神情镇静的解时雨之后,越发慌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