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声,池台的小门被打开,她心里猛地一跳,好在进来的是小鹤。
小鹤立刻回身插上门栓,压低了声音:“姑娘,您......快换衣裳!您这头发得先擦擦,还好簪子没掉。”
解时雨身心疲惫,任由她摆布,脸上的胭脂水粉已经彻底的没了,露出她原本苍白的面孔,只是她身量高挑,纵然苍白,也没有显得弱不禁风。
只是没了血色,便没那么好看。
她一边休息,一边想着文定侯府和文郁。
他们不会就此罢休,越是抓不住她的把柄,他们就会越发的抓心挠肺,迫不及待。
不知道接下来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好就好在她已经有所防备,要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今天必定会着道。
小鹤安安静静的给她收拾,很快就手脚麻利的给她整理出个能见人的样子,只是头发依旧是湿的,寒风凛冽,这一场伤风看来是躲不过了。
她收拾好衣物,又出去看了片刻,见人都聚集在西侧,解大夫人送了姜汤来,才扶着解时雨往客院去。
客院里正张罗着喝姜汤,姑娘们走的太急太快,怕吹了风。
解夫人将一碗姜汤递给解时徽,忽然道:“我们家时雨怎么不在这儿?”
文花枝靠着文夫人,小声道:“姐姐先前跟我在亭子里,兴许是走的慢......”
解时雨在门外听着她们一通惊讶和猜测,还未去捉奸,就已经将她定了罪,纷纷的说她是不要脸的小门小户,抓着机会攀高枝,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会被她抓住。
没有人为她辩解。
小鹤听在耳中,当即气的人仰马翻,都顾不得什么主子下人,一脚将门踢开,怒道:“我们姑娘不过是走的快,不小心跌在浅水里,找了地方换身衣服过来,也没见到什么可以攀的高枝,你们倒是说的像亲眼见到了一样,说我们攀高枝,倒是先找出苦主来啊!”
院子里一时间一片寂静。
文夫人看着解时雨毫发无伤的出现在门口,整个人都是一楞,低头看了一眼文花枝。
第八章 手心手背
这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湖边,被文郁撞见,那些落水的少年郎都是见证人,让她百口莫辩吗?
文夫人的惊讶只是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重新揽着文花枝坐好。
看来这中间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家这丫鬟,粗糙的很,没得教养,大家不要见怪,”解夫人反应倒是快,一把上前抓住了解时雨,“快坐下喝碗姜汤,将头发烘一下,要是伤风就不好了。”
戏,每个人都会演。
解时雨也是一样,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中那一口深井中,就算偶尔冒出来一个气泡,也很快就消散在乌黑的眼眸中。
她笑意盈盈的接受了解夫人突如其来的母爱,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撕破脸皮大杀四方,甚至还和和气气的笑看了文夫人一眼。
文夫人也和气的回笑,又和旁人夸赞她眉心这一点观音痣,真是招人喜爱,不知会被哪家求娶。
其他的夫人小姐,便都将目光移到了解时雨苍白的面孔上。
若是文夫人不说,她们似乎都没发现,这个不值一提的西街解家,还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在她们眼里,西街解家,也只是玉兰巷解家一个打秋风的亲戚而已。
如今骤然这么一看,虽然解时雨略显狼狈,却依旧貌美,足够勾走她们家中有才有貌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她们立刻戒备起来,以防这破落户会弄出什么花样来。
寒门小户,为了攀高枝,可什么手段都会使。
面上一团和气,然而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事,秘而不宣,只从眼神里射出无数的刀光剑影。
一场诗会无疾而终。
文定侯府的马车沉默着回到侯府,文郁带着半湿的头发,对文夫人道:“母亲,我想跟妹妹说几句话。”
话音未落,文花枝已是一个哆嗦,低垂着头,手紧紧拉着文夫人:“母亲,我有点不舒服。”
不管是言语还是举止,她都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文郁笑道:“我就说几句话,不耽误功夫的,这一阵我一直在外忙着差事,都许久没和妹妹说话了。”
笑是好笑,话也是好话,然而文花枝就是不敢抬头,急切的拉着文夫人想要离开。
仿佛文郁的笑容里时刻都会扑出来一头猛兽,将她撕碎。
文夫人松开女儿的手:“我让人去请大夫,你们说完了话再去洗个热水澡,今天这么一闹,不知有多少人要伤风了。”
她说完,就带着丫鬟嬷嬷出去,合上了门。
文花枝听着“咔哒”一声门响,又是一个哆嗦,还未说话,已经被文郁一个巴掌扇到了地上。
“废物!”
“啪”的一下,她的脸迅速红肿起来。
她捂着脸,呜咽一声,并不敢逃,也无路可逃。
这里是她的家,更是文郁的家。
文郁不放她走,不打过瘾,她又能逃到哪里去,难道指望母亲能帮她吗?
她甚至不能歇斯底里的哭喊,免得再被母亲责骂。
文郁早已经变了脸色,从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变成了一副阴郁之像,狠狠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又弯腰撕扯住她的头发。
“这么点事都办不好,留你在家里有什么用!”
文花枝被他拽的头皮生疼,脑袋仿佛被针密密麻麻扎过,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哭声透过薄薄的门板,传到外面空荡荡的庭院中,文夫人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
末了,她神色疲惫的对身边的嬷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心疼,可是能有什么办法,郁儿心里也苦,等成亲就好了,只要成了亲,花枝就好了。”
成了亲,就有人代替文花枝了。
解时雨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
身上是烫的,心里却是冷的,等着小鹤熬药回来,火光微弱,照着她脸上不正常的红晕。
乌黑的头发蓬成一堆,越发衬得她肤白胜雪,浓烈的颜色相交织,让她愈发明艳。
刘妈妈就坐在床对面的凳子上,手里抓着她还没有仿造完的画,冷笑了一声:“大姑娘,您说说,您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怎么为了一点小钱,竟然还做上这种下三滥的勾当了。”
解时雨浑身乏力,不言不语,慢慢垂下眼帘。
刘妈妈见她不吭声,便知道是拿捏住了她的把柄。
“我就说您这些石青灰鼠毛的披风、簪子,都是打哪里来的,原以为是卖了您母亲的嫁妆来打扮自己,没想到竟然是给人造假。”
这画只画了一半,做旧的厉害,她就算只是一个老妈子,也知道是在干什么。
要不是她趁着今天解时雨昏昏沉沉,偷偷的来西间翻找她的家底,也不知道她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您这事不光是枉顾了夫人的教诲,更是私会外男,这要是传出去,您这婚事,只怕就为难了。”
解时雨挣扎着坐起来,喝了口冷茶,笑了笑:“传出去我自然嫁不出去,有个做贼的奶娘,二妹妹恐怕也好嫁不到哪里去,刘妈妈,真到了那时候,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啊。”
屋中箱笼屉子都还是打开的,能被翻出来的东西通通都被翻出来了。
她面上若无其事,然而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起来。
这一番话,不过是先稳住刘妈妈。
若是刘妈妈不管不顾的闹出去,解时徽不会有什么,却正好给了把柄给解夫人和文定侯府。
嫁不出去不算什么,嫁给文郁才是最糟的。
她今日不过是短短的见了文郁一面,就知道文郁绝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子。
一个正人君子,怎么会在湖边流连徘徊,就为了找一个落单的姑娘。
文家不是火海就是狼窝,她没有娘家依靠,万万不能去。
一想到这里,她觉得身上烧的越发厉害,烧的她身上的血都跟着沸腾起来,恨不能顷刻之间化作一捧灰烬。
不行,她不能慌。
刘妈妈脸色一沉:“我做贼?我一个奶娘,来清点清点自家姑娘的东西,算什么做贼,你还想着把二姑娘牵扯进去,难不成这事还是二姑娘压着你干的,我这就去告诉太太去!家丑不能外扬,太太总能治得住你。”
她伸手就去拉扯解时雨,要趁着她病的时候狠狠治她一场。
第九章 摇钱树
灯火随着刘妈妈的动作猛地一晃,熄灭了。
西院本就不甚明亮,火光一灭,就变得更加黑暗。
解时雨躲开刘妈妈的手,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簪子,尖利的簪子几乎要划破她的手掌,然而片刻之后,她又松开了。
在这阴暗的家中,她学会了许多生存的道理,其中一个就是“静”。
像猛兽捕猎前那样静。
一旦出击,就必须要一击必中,不然你就是被捕猎的猎物,蹦跶的越欢快,死的也越快。
想到这里,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二百两,这幅画能卖二百两,我都给你,你要是不信我,大可拿着画去换,刘妈妈,你知道我是个无依无靠的,何必非得跟我撕破脸。”
二百两银子?
黑暗中,刘妈妈的手收了回去,眼神一下变得贪婪起来。
她一个月才挣三钱银子,这么一幅画,竟然就能值二百两。
不、不对,不止是这一幅画。
她抓住的这个把柄,就是一颗摇钱树,只要解时雨不死......
解时雨的声音带着点病气:“你也别把这画抓的太紧了,多一条印子,这价钱就要下来几分。”
刘妈妈瞬间将手里的画给放开了。
她讪笑一声,将画平铺在桌上:“我倒不是为了你这几个钱,说起来我也是奶过你几天的,你母亲死的时候,将你托付给我,我也不能看着你走上邪路,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呢。”
解时雨点头:“是啊。”
她母亲要真是在天有灵,应该头一个就弄死这老货。
所以死人没什么可怕的,人死如灯灭,人只有活着才有用,死了就什么都没有。
刘妈妈状似亲近的给她掩了一下被角:“钱我给你攒着,你花在这些衣服首饰上有什么用,等你嫁人的时候,我再给你添妆。”
解时雨闭上眼睛,不再答话。
等刘妈妈出去,她才睁开眼睛,从床上起来,点亮油灯,将画纸上的褶皱压平,然后将打开的东西放回原处,最后她累出一身牛毛汗,才面无表情的重新躺回床上。
在这个家里,她本就是个游魂似的存在,轻易不出去扎眼,可解夫人不放过她,刘妈妈也不放过她。
她不能示弱,一旦示弱,这些人就会加倍的啃食她。
就在这个时候,那天在普陀寺的情形再次钻进了她的脑子里。
年轻人的不怒自威的神情、干净利落的手段、漫不经心的口吻,都像是一阵风,时不时就在她心里打个转。
她甚至觉得自己剖开之后,也可以是这么个人。
然而她手里没有刀,没有随从,没有权利,没办法这么悄无声息的处置掉刘妈妈。
因为这一身牛毛汗,她第二天就退了烧,又在刘妈妈的监工下,这幅画比预定的时间还要早完成。
出去交画的日子,正是乍暖还寒之时,解时徽披着厚重的披风,像个傻姑娘似的站在风口。
“大姐,刘妈妈,你们要去专诸巷买笔墨吗?”
刘妈妈掩饰住二百两即将到自己手里的激动:“是啊,我担心大姑娘一个人出门不便,就陪她去一趟,您快进屋吧,这屋外头多冷。”
解时雨三两步就到了门口,回过头来看她:“你要我带什么吗?”
解时徽摇头,神情黯淡的进了屋子,进屋之后,她忽然问丫鬟青桔:“我有藕合色的衣裳吗?”
她一边问一边想着解时雨今天的打扮。
解时雨今天穿的都是半旧的衣裳,外头那件披风还是她从前穿过的,可不知为何,就是大大方方的好看。
上头是一件素白纱衫,纱衫里头透出“万事如意”团纹,下面是藕合色绫裙,头上插着的簪子坠下来一圈银莲花,将她那一身的疏离都消减去几分,显出些许温柔。
青桔打开箱笼:“有一身,是去年入秋裁的,您要穿吗?”
穿了又怎么样,没有人的目光会留在自己身上。
解时徽盯着那条一模一样的裙子看了半晌:“不穿,压到箱底。”
话语间忽然带了火气。
青桔也不知她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有了火气,小心翼翼将衣服收了起来。
解时雨坐着轿子出门,用一个手掀开帘子一个小角,从里往外看。
她很少出门,西街解家虽然是小门小户,但解夫人心比天高,非要将解时徽养成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不可,连带她也很少有出门的机会。
其实大家闺秀也常出门,只不过去的地方解夫人去不起,因此便直接的不让出门了。
每一次出门,她都很喜欢四处看看,这时候她才会露出一丝新奇的神情。
小鹤跟在轿子外面,两条腿走的很快,将刘妈妈探究的目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很快,她们就到了地方。
专诸巷的海棠春,看着生意做的不大不小,然而在仿造字画这一块,摹、临、仿、造这四样生意,已经算是做到了头。
只是这一门生意不同于别的,必须偷偷的做,暗暗的做,低调的做,最好是隐姓埋名着做。
因此众人只知道这里能卖些字画,却不知道内中另有乾坤。
轿子只到巷口,解时雨便戴上帷帽,领着小鹤和刘妈妈往里面走去。
刘妈妈四下张望,看解时雨停在一扇小门前,一颗心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着不声不响的解时雨,竟然在外面走出一条这样的道来。
一想到自己手里竟然抓着她的把柄,她就忍不住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