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时雨打量货仓。
货仓黑暗而且发闷,气味仿佛有形,十分黏腻,船舱侧面木板被海上湿气浸着,已经生出了腐朽的纹路。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大樟木箱,一眼看去,密密麻麻,霸占了整个底仓。
程东低声道:“就是这些,如果是瓷器,这些数量,吃水绝不会到五尺。”
解时雨围着箱子看了片刻,也觉得这些箱子诡异的不对劲。
起先她怀疑箱子里是金银,可到这里一看,就知道绝不是。
金子什么分量,她很清楚。
巨门巷暗藏着许多箱金子,要是按照这个数量的木箱,每一箱都装满,吃水绝对比现在还要深。
比金银要轻一些,又比一般常见的东西更重,还封的这么严实,她心里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开一箱。”
陆鸣蝉自告奋勇上前,掏出一把匕首,沿着缝隙一撬,箱子就顺势打开。
看着打开之后的箱子,解时雨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是铁!
盐铁都是朝廷专营,铁器比盐还要重要。
这是能让人造反的东西!
想到胡邦沉了的那艘船,再想到太子和人争铁矿,她立刻想到这一次的网,是太子撒下的。
皇上本就让刑部在暗中查探,要将腐烂到骨子里的户部连根拔起,而太子则在后面推波助澜,要一次将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全都拉下马!
淹死姜庆,是让皇帝暴怒的开端。
而她,只是这网里的一条小鱼。
解臣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她在码头上的产业,以权谋私,捎带手将她坑了进去。
船若是在今晚夜里离开码头,在其他地方被截获,她是鞭长莫及。
可若是不离开,等到明天朝会之后,皇帝雷霆一怒,将码头上查个人仰马翻,她也是百口莫辩。
她还牢记着皇帝所说的卷入党争杀无赦。
程东看着这些铁器,膝盖一软,直接就要往下跪倒,死死扶着木板才没倒下。
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一旦上面彻查,解时雨兴许还能跑,可他常年在码头上露面,谁不知道这船是他的,他怎么跑?
他的声音十分苦涩:“姑娘,这些东西,可没处藏。”
船不能出去,就算立刻将这些东西抛到水下,也早晚会被搜查出来,现在搬走,这么多货,也会惊动人,万一遇上厢军巡查,更加说不清楚。
解时雨盯着这些箱子,很快镇静下来。
她作为手握船印的人,必定会被带走查问。
斩草不除根,就是如此。
但她也不会束手就擒,既然程东提前发现猫腻,那就是她的运气,她也完全可以借着这一点点先机,来一出拖刀计。
“吴影!”
吴影游魂似的从船舱口冒了出来。
解时雨不假思索的对吴影安排了这些箱子的去处。
皇上有言在先,她不能让死士露面,就让他们在暗中活动,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保住她的性命。
箱子也可以先下水,再借着水走地下暗渠,送到她想送到的地方。
吩咐完吴影,她再告诉陆鸣蝉和南彪一起,将耳目齐齐放出去,灵活行事。
陆鸣蝉作为镇国公世子,不会受她连累。
程东听她吩咐的井井有条,在这心慌意乱之中还能生出反击之心,也跟着镇定下来。
既然姑娘都安排好了,那他也不必慌,就当去牢里清净清净。
天色将明的时候,船上的货物总算是一箱不落的被带走。
连同船上的伙计,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休假”去了。
解时雨下船的时候,这艘船已经成了一条空船。
回到巨门巷,她补了一觉,穿戴整齐,吃过临近中午的早饭,等到了前来带她去问话的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疯狗
来人是吴道,码头上有太多人要查问,这一次三司和京府衙门一起出动了。
“解姑娘,只是例行查问,所有码头上的船行当家,都一样,若是没有问题,很快就能离开。”
吴道尽量将话说的很委婉,因为他怕解时雨不依不饶,拒不配合。
解时雨倒是很爽快的跟他离开。
京府衙门的问话很简单,无非是船和船上的货物。
在解时雨这里,又多加了一项。
有人指证她的船上有铁器。
解时雨自然不认,她眼下就一艘船在码头,说她船上有铁器,得人赃并获才行。
她的供词,在傍晚时分到了解臣手中。
解臣将这张供词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个可疑之处,但是里面无懈可击,让他很是难受。
太难受了,让他感觉是见了鬼。
那一船的铁器,他看着搬上去的,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的?
他将自己的行事前前后后都琢磨了一遍,都没能找出什么漏洞。
思来想去,他决定先将解时雨长长久久的关下去。
现在才刚刚开始,到后面,牵连的人越多,也就越容易做手脚,在那些不引人瞩目的供词中随便改上一笔,也足够改变解时雨的命运。
要将解时雨关着,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还不够。
想到这里,他将这份供词给庄景送了过去。
庄景对着解时雨亲手抄录,签字画押的供词,和解臣一样,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
看过之后,他仔仔细细折好,装进自己贴身的荷包中,揣着荷包,他心想自己是离解时雨近了不止一分。
纸上的字迹,端端正正,让他产生一种解时雨就坐在他面前的幻觉。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动人,别说一颦一笑,就连那字迹都带着温度,让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解时雨眉心那一点红痣。
解时雨明明比他小,可是在他心里,解时雨却是个姐姐式的人物,可以让他很安然的想起过往。
她是尊能让他心安的菩萨。
不过这尊菩萨并不能神通广大,现在还在牢笼里呆着。
解时雨也没想过自己很快就能出去。
有人将她从京府衙门带到了另外一个静室,虽然不是牢房,但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在这里呆了两天,没人用刑,只有人来来回回的问话,问到后面,连话都没人来问了。
好在还有人记得送饭。
而庄景,在解时雨进入静室的两天之后,终于有所行动。
他将自己打扮的玉树临风,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毛病,进了静室外的大门。
大门推开的时候,是夜晚,铺满木板的长廊在他的脚下嘎吱作响。
他本想悄无声息,奈何从木板到风声,全都不识相,在寂静的夜色下发出刺耳的响声。
好在还有月光。
月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化身为光中的一个虚影,足够像救世的神。
长廊两侧,全都是静室,里面总是窸窸窣窣的不安静,偶尔还会传来咳嗽之声。
被关在这里面,不见天日,想要安静都很难。
很快,他走到了解时雨所在的那一间,停下脚步,他先聆听了一番。
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的像是解时雨已经睡着。
没有声音也不要紧,他这么站在门外,就有一种其他的感觉,就好像解时雨隔着一扇门,也和他相对而立,他们两人一起凝固成了神像。
若是有人看到他的模样,必定会认为他已经发疯。
也许他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和旁人不一样,他对爱意的渴求如同深渊,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只能将一个接一个女子的往里面填。
站的够久了,他才轻轻叩了一下门,随后打开了静室的门。
意料之外的,解时雨并未睡,而是坐在方凳上,心平气和的看着他。
他一出现,解时雨就知道了。
人是有影子的,主人还未行动,影子已经自作主张的从门缝下溜了进去,正好映在解时雨面前。
见到庄景,解时雨也瞬间想明白了,这里不是京府衙门,而是侍卫亲军的地方。
难怪这几日,她都没有见到李旭——李旭是姜庆的外甥,光是陆鸣蝉结下的这份恩情,他都应该出现。
解臣的阴谋,庄景也有一份。
庄景贪婪的看着解时雨,将她从头扫视到脚,看的很细致:“解姑娘,在这里呆的还习惯吗?”
解时雨面无表情,只有眼睛黑的深不可测,默不作声的观察完庄景,她发现此人此时是一条疯狗。
疯狗是会咬人的。
她不打算激怒他,因此实话实说:“不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听到她说不好,庄景就长长的松了口气,并且泛起一丝笑意,这笑容里包含着太多欲望,让他的脸看起来不那么英俊潇洒了。
没有镜子,他意识不到自己的丑陋,躬身想用手去捏解时雨的脸:“你想离开?”
解时雨往后躲开:“我没犯罪,庄大人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庄景收回手:“你这样的态度,我很难和你好好说话,其实我一直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应该有一段更为美好的缘分,我府上没有妾室,我是真心的,你实在不应该将心思花在陆卿云身上。”
提起陆卿云,他下意识的背后一寒,好像陆卿云就在他四周一般。
见解时雨不言语,他又道:“你觉得呢?”
解时雨两手交叉在大腿上,是个防备的姿态:“我觉得我和庄大人只是萍水之交。”
庄景丝毫不恼怒,目光钉子似的钉在解时雨脸上:“解姑娘,人不要太过端着,不然吃苦头的就会是你自己,
这静室不错,你在这里好好想一想,静一静,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女人的花期太短,现在我对你有兴趣,能给你一条生路,你实在应该好好珍惜。”
不等解时雨答话,他忽然伸手取下她头上的金凤钗:“俗不可耐的东西,我就替你处理了,往后,你会喜欢我替你挑的首饰。”
他说着,往外退了两步。
“三天,我再给你三天机会,你好好休息,告辞。”
解时雨看着他离开,想到自己特意戴出来的金凤钗,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她身上任何一样东西都不是无的放矢。
南彪的眼线如同蛛丝一样遍布大街小巷,只要这根金钗出现,她的去向就明朗起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坏孩子
庄景回到家中,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以至于他醒来的时候有些愣。
在梦里,他俨然已经和解时雨成了一对如花美眷,恩爱了好一阵,如此看来,是个美梦。
可是接下来,因他是个风流之人,很快就移情别恋,将解时雨抛在了脑后,而解时雨又不同于寻常女子,不哭不闹,只抓住了机会,拿着一根金钗,直刺他心窝!
这一刺实在太过震惊,他直接被吓醒了。
睁开眼睛坐在床上,他先掀开衣服仔细看了一眼胸口,见上面白白净净,并没有任何伤痕,一颗心才终于归了位,承认这只是个梦。
把心放下,想到解时雨是个聪明人,也必定能想清楚怎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他的兴致又渐渐高了起来。
就连看到文花枝,也没让他心情变差,甚至很是和气,文花枝说晚上一起赏月,他也笑眯眯的答应了。
等晚上当值回来,他那心情依旧是很不错。
文花枝许久未曾见他这样和颜悦色,也是心花怒放,说出口的全是甜言蜜语。
赏月赏到一半,庄景的小厮忽然跑进来,在庄景耳边低声道:“少爷,镇国公世子说要拜访您,门房怎么都拦不住......”
“镇国公世子?”
庄景一时没想起来。
与此同时,陆鸣蝉已经长驱直入,毫无礼教,身边只带着一个南彪,而庄家的小厮护卫蜂拥而至,将这小院子挤的没地方站脚。
庄景这才想起来镇国公世子是谁。
陆鸣蝉丝毫不顾忌这是内宅,目光肆无忌惮的盯着文花枝,也不等谁请,自己拉开凳子坐下,拿了一个团子塞进嘴里,拉拉扯扯的吃。
“庄大人,咱们也算是朋友,你请客怎么不叫我?”
庄景使了个眼色让文花枝回避,对着陆鸣蝉这个不速之客,他不好翻脸。
毕竟陆鸣蝉现在是镇国公世子。
压住心中脾气,他露出点笑意,一团和气道:“林世子来是......”
陆鸣蝉打断他,用捏过糯米团子的手拍了拍他:“我这个世子想请你吃顿饭,这个面子不知道你给不给。”
紧接着,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荷包:“为了请你这个都虞侯吃饭,我今天可是特意在父亲那里支了银子。”
庄景笑道:“哪里敢当,不过今天这么晚......”
陆鸣蝉很不客气的打断他:“有些饭就是要晚上吃才行。”
庄景打量陆鸣蝉一眼,觉得陆鸣蝉现在这个样子很幼稚。
就像是个想要伪装成大人的小孩,自认为伪装的很不错,却不知道早就被人看破。
无非是想借着镇国公府狐假虎威,给解时雨求情。
但是他不至于去戳穿这小孩子的心思,毕竟是镇国公世子,这分量不轻。
他不如宽容点,给这位世子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那好吧,”庄景起身将披风穿了,“去哪里?”
陆鸣蝉孩子气似的转动眼珠,笑道:“好地方,请呀。”
说完,他就在前面领路,左边跟着个仆人似的南彪,右边是庄景,三人从承恩伯府下人身边穿过,走入了外面的世界。
入夜之后,街道上一片静谧,偶尔亮起的灯火像是偷窥的眼睛。
陆鸣蝉在前面走,走的很不安分,一会儿蹦起来折根树枝,一会儿踢块小石子。
越走,庄景越觉得偏僻,不像是要去遇仙楼这些地方,眉头一皱:“这是要去哪里?”
他暗自防备,身上没带刀剑,但是能在侍卫亲军做都虞侯,他身上的功夫也不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