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一直亮到了花厅中。
解时雨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衣裙,尺宽襽边上绣满彩花,色彩在灯火下十分鲜艳,越发显得她端庄富贵。
她身后站着尤铜和吴影,全都严阵以待,刀随时都能出鞘。
这个徐锰,是个危险人物,不仅是他满身的功夫,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就带着极大的危险性。
解时雨对着徐锰微微一点头:“徐三爷。”
徐锰将她当做陆卿云的一个化身,并不将她当成普通女子,甚至可以说不把她当成一个女子,眼睛不在她脸上打量,而是一屁股坐下,大大咧咧的吆喝:“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有酒没有?”
解时雨在离他较远的位置坐下,并不过于靠近徐锰:“没有,徐三爷将就着喝杯茶吧。”
“谁喝那玩意儿,”徐锰往椅子里一趟,两手垂在椅子扶手两侧,“喝多了肚子里能淡出鸟来。”
说着,他又四下环顾一番:“你这里杀气太重,莫非你是知道我要来,怕了我?”
第一百八十二章 瓦玉之争
解时雨一直让人紧盯着张夫人,张夫人一去徐锰府上,她便得了消息。
人不是棋子,不能随她摆布,只要对手心够狠,胆量够大,就随时会从棋盘上跳脱出去。
她笑道:“徐三爷人手是我的十倍,如何不怕。”
徐锰往后看了一眼,并不觉得她在讽刺自己以多欺少。
打仗也好,打架也罢,人多就是可以碾压对手致胜。
“十倍倒是没有。”
解时雨和气的一笑:“徐三爷带这么多人手,星夜来见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女流之辈,莫非也是怕我?”
徐锰一听这话,立刻要怒,邵安抢在他前面道:“三爷身份贵重,这不过是日常护卫罢了,倒是没想到解姑娘,府上藏龙卧虎,莫非这都是陆大人的手笔?”
就这么一句话,高高大大的徐锰就成了邵安的陪衬,话事人不经意间就从徐锰转呈了邵安。
解时雨并未掩饰:“正是。”
邵安借着灯火,再次打量解时雨,见她面容白皙,生着一点观音痣,看着是个很年轻富贵的小姑娘。
可她这一番行事做派,却是老道深沉。
小鹤用茶盘托着茶和点心送过来,她原本在张夫人的庄子上瞒天过海,解时雨和张夫人一摊牌,南彪就带着她来了这里。
她看着徐锰去拿茶杯,感觉这茶杯在徐锰手里自能算个小酒盅。
邵安也端了一杯:“解姑娘,张闯在哪里?”
解时雨捏着点心咬了一口,慢吞吞的吃,慢吞吞的看邵安。
看完了,她才开口:“在我这里。”
邵安低下头:“请解姑娘高抬贵手,给徐将军一个面子,姑娘虽然声明不显,我却觉得姑娘蕙质兰心,陆大人更是少有,若是我们能联手,根本不必将北梁放在眼中。”
解时雨问他:“邵先生的意思是,若是不联手,徐将军就打算置云州于不顾,任凭北梁长驱直入?”
邵安笑道:“自然不会,只是强强联合,好过单打独斗。”
解时雨道:“这是天下大事,我是女流之辈,不懂。”
邵安连忙道:“姑娘谦虚......”
话都没说完,一直坐在一旁的徐锰忍无可忍,将桌子一拍,桌子上的杯盏全都被震的往上弹,又稀里哗啦的落了下来。
桌上一片狼藉。
“少废话,把张闯带出来,老子要带走!也别跟老子讨价还价,真要硬碰硬,老子也不怕杀个血流成河!”
徐锰这人和常人不一样,过不了太平日子,窝在家里容易胸闷气短,非得风风火火的闹一场才好。
要是能杀的见血,最好不过。
解时雨回头对着吴影挥手。
吴影转身走入黑暗中,湖中是全然没有灯火的,等吴影再次回来,已经一手提着一个人丢在了解时雨身后。
地上的人双眼紧闭,脸色惨白,眼睛凹下去,看不出死活。
吴影又端起茶杯,将茶水淋在了张闯脸上。
张闯哼了一声,无意识的咂嘴,将不多的茶水吞咽入腹。
人还活着。
徐锰站起身,想去将张闯拎出去,却被邵安拦住。
“慢着,”邵安打量一眼近在咫尺的尤铜和吴影,“解姑娘,你的人能否退一退。”
解时雨微微一笑:“邵先生,你怕?”
邵安也回了一个笑:“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不得不小心,一个能将吏部尚书儿子绑架,还明目张胆让张夫人来赎人的姑娘,很有可能在徐锰靠近的时候,两个随从暴起,将徐锰给杀了。
这荒郊野外,庄子上又全都是解时雨的人,想要杀人灭口,也简单的很。
而且徐锰死,对陆卿云只有好处。
解时雨抿嘴笑了一声,让尤铜和吴影退后,自己起身让出一条路。
这一让她就站到了邵安后面:“这样邵先生总该放心了。”
邵安再次四下看了一圈,见张闯身边没有能伤到徐锰的人,这才松开按住徐锰的手。
徐锰自己是毫不在意的,起身就去抓张闯。
解时雨却在这时候忽然问邵安:“先生,小看女子,可不是好事。”
邵安一愣,扭头正想问她是什么意思,忽然膝盖窝里一阵剧痛,是被石子打中,左腿一软,立刻跪了下去。
随后他就见解时雨迅速从裙幅交接处取出一把尺长的匕首,左手狠狠按住他头顶,右手将刀锋放在了他喉间。
她竟然藏刀于裙下!
这种土匪行径!
护卫和徐锰察觉有异,正要上前,却是接二连三的传来刀出鞘的声音,将他们阻隔在外。
解时雨的人不多,但是各个都很难缠。
邵安一瞬间反应过来,想要反抗,却被刀锋毫不留情的往里面顶了顶。
“别挣扎,”解时雨说的风轻云淡,“我是个姑娘,手不太稳,误伤了先生就不好了,我只是很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
邵安咬着牙,差点呕出一口黑血。
他大意了。
若是身边站着的是这些精干的随从,他一定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应对,可解时雨站在他身边,他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哪里知道一个姑娘敢拿刀顶着他!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算计好的?
知道只有她才能近身,毫不犹豫就亲自上阵了?
到了这时候,他对解时雨的认识才更加深刻。
解时雨不是个有点聪明而且沉得住气的女子,也不是个认为自己不比男人差的野心家,她就是个无所顾忌的恶女!
他这回是真的看走了眼,他就不应该小瞧她。
纵然一开始,他已经是高看了她几眼了。
徐锰将抓到手里的张闯再一次扔到了地上,在一片刀光中,既恼火又兴奋的大喊:“你敢动邵先生一下,我今天就血洗你这破地方!”
解时雨弯下腰,低声道:“邵先生,劳驾你让他安静点,我知道他这条野狗,最听你的话。”
邵安略微的一抬头,没说话,忽然一反手,也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反手往上一抬,抵住了解时雨的腹部。
徐锰见到这情形,哈哈一笑,嘴里胡乱嘟囔了几句,安静下来,盯紧了尤铜和吴影,免得他们腾出手去帮忙。
解时雨面无表情,手稳的很,一丁点也没松。
邵安虽然是反着右手往上斜刺,但是劲道不小:“解姑娘,不如一起松手。”
解时雨笑了一下:“你是玉,我是瓦,瓦片何俱与玉碎。”
她就连眼神都没动摇一下。
不止没有动摇,手还稳稳的,慢慢的,往皮肉里面挤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一石二鸟
邵安咬着牙,也将刀尖往里递,刀尖很快就划破了衣裳,触碰到了皮肉。
解时雨和他几乎是同步动作。
邵安扭曲着脸,疼痛刺激的他精神格外敏感,连带徐锰在内的人连呼吸都停住了。
两息之后,邵安忍无可忍,停住手:“你想怎么样?”
他一停,解时雨也停,两人身上都带着血,但都只能算是皮外伤。
解时雨声音很清晰:“我希望你们不要插手我的事,这原本就和你们无关。”
邵安看向徐锰,叹了口气:“三爷,我们撤,我还是惜命啊,你先带着人出去吧。”
徐锰一脚踢开张闯,大手一挥:“走!”
等他带着人走的干干净净,庄子外就传来一声哨声,解时雨这才松开了邵安。
“吴影,送送邵先生。”
邵安捂住伤口,在吴影的“护送”下出去,和徐锰汇合,骑马便走。
在无人看到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一变再变,恨得目眦尽裂。
丢人!
竟然被一个姑娘给辖制住了!
而解时雨在庄子里,也虚弱的往椅子里一坐,出了一身足足的虚汗。
小鹤已经惊了个半死,顶着个半大的孕肚上前扶着她往屋子里走。
“姑娘,您这也太冒险了,那都是云州来的草莽,哪里有您金贵,这要是有个万一,还有这伤口——”
她急的不行,又大声喊:“尤铜!快拿伤药来!”
解时雨任由她张罗,自己慢慢的松懈下一口气。
她怕死,也怕痛。
但是徐锰来势汹汹,还有张夫人,竟然要和徐锰结盟,她若是不狠一回,这些人从此就会认为她是可以欺负的了。
事在人为,她尽量的做了一个不要命的亡命之徒,让徐锰和邵安撤退。
好在她看准了,邵安这个人很重要。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很重要。
小鹤手脚不那么麻利地给她包扎伤口,问道:“姑娘,那个张闯怎么办?这个张夫人真是的。”
想到张夫人,解时雨就忍不住的冷笑。
张夫人此时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在徐府等着徐锰凯旋归来,却被徐锰迎头打了一个耳光。
她连儿子的头发丝都没看到,却被徐锰的一个耳光,打的满嘴是血,牙齿掉了两颗。
忍痛回到家中,她就知道徐锰这条路是断了。
她想徐锰是个莽夫,斗不过阴谋诡计多的解时雨,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不应该抱太多的希望在徐锰身上。
张宣已经在书房歇下,嬷嬷正要去请大夫,却忽然发现茶壶下压着一张折好的纸。
“夫人......”
她将这张纸张递给张夫人,张夫人肿着半边脸,打开纸,只看了一眼,就瞪大了眼睛。
“没、没什么,你去请大夫!”
将这张纸死死抓在手里,将其他人全都赶了出去,再打开看了一眼。
这上面是三个去年本不能通过考课,但最后却顺利通过考课的官员名单。
每年的考课,各州各县的官员考课,全都由吏部主理。
户口垦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侵渔百姓、接受贿赂、杀赏聚敛无度,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
但是越往上走,考课的班宣旧条、分别黑白这些东西,却可以酌情。
这些想要酌情的人,每年最多只有三个能找到门路,有时候甚至连三个都没有。
这些张宣从来不沾手,都是张夫人来操办。
纸条下面还写了一个小小的解字。
将这张纸条烧掉,张夫人知道这是解时雨在警告她,让她最好照要求去办。
难道真要亲手将这个家给毁掉?
她实在不甘心。
想想初到京城时,她和张宣几乎是一无所有,住的宅院也不宽敞,她连件好衣裳都没有,等闲不肯出门见人。
“不行,我不能被一个小丫头整倒,”张夫人咬牙切齿的振作精神,“当初四品升三品,这么难的事都办成了,难道我还救不了我儿子?要是实在要牵连老张......”
她脑子里的念头分沓而至,一个接一个,全都不肯轻易就范。
想的太多,就连头上的伤都没那么痛了,等大夫来看完,她悄悄叫来了自己的娘家兄弟。
这世上,能将人彻底拧成一股绳的,是利益,娘家兄弟也一样,有了利益,他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吩咐了许久,张夫人的哥哥连连点头,走的时候也是照样的悄无声息。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
吏部尚书张宣之妻,亲自前往督查院,检举张宣在玉章巷有一外室,外室名叫王二娘,以张宣名义,收取贿赂,试图插手一年一度的考课。
郡县有官员侵渔百姓、杀赏聚敛无度,王二娘竟然在官道上截住来京告状的百姓,威逼利诱,甚至狠下杀手。
其中一人逃脱,找到她,她这才知道这位外室打着张大人的名义,做下伤天害理的大事。
张夫人大义灭亲之举,整个京城都为之震惊。
督查院办事速度很快,王二娘家中确实抄出了许多财物,立刻将王二娘收押。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再加上不断的审问惊吓,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小的,不用张夫人亲自动手,不出半个月,这姑娘就必定香消玉殒。
就算侥幸留下一条命,孩子也必定保不住。
至于张宣,幸亏考课还未开始,他顶多是个失察之罪,暂时的闭门思过,不至于丢了乌纱帽。
张夫人自觉这一手十分的漂亮,何止是一石二鸟,简直是一石三鸟。
解时雨不是让她检举吗,她检举了。
王二娘仗着年轻貌美,竟然敢蛊惑张宣,还敢怀胎,这下也该受到教训了。
至于张宣,正好可以震慑他一番。
甚至她自己的名声还因此更上一层楼了。
办完这件事,她立刻撇下还在督查院的张宣,去王各庄接张闯。
舒舒服服的往太师椅中一坐,她喝茶看风景,自觉着自己是摆了解时雨一道,心口也不堵了,甚至有几分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