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在深夜中这样行路,让他浑身冰冷的血液总算是得了一点刺激,有了一丁点热度。
马车在即将散架之前,总算是遇到了救星,被迫停下了。
原来不甚宽敞的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个摇头晃脑的书生,提着一盏奇大无比的灯笼,生怕别人看不到他似的,慢条斯理的往城内走。
走就算了,还像是脑子不好使似的,走在路中间,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陆卿云打了个手势,让金理停了下来。
书生越走越近,原来是程宝英。
他并不在意身边经过的人和物,好像万丈软红尘,皆是虚妄,无需投注一丝目光。
走到马车跟前,他正打算绕路,却忽然发现绕不过去,他往左,金理就往左挑刀,他往右,金理就往右挑刀,而且面无表情,很是吓人。
提着这盏大灯笼,他有些无可奈何的从腰间掏出几两碎银子:“兄台,就这些了......”
陆卿云骑在马车,头上的斗笠遮了半边脸,月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将他朦朦胧胧的虚化了。
看不清面容,让他这一身皮囊和其他人并无什么分别。
然而每个人都修炼出来一身自己的精气神,他这一身煞气,在月光下涌动,也足够让人退避三舍。
他没接那几两碎银子:“程世子?”
程宝英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哪位,但是隐隐又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
是谁呢?
他一边想一边收了银子,摆手:“世子这两个字,我早已经割舍在凡尘俗世之中,现在虽然还俗,但心依旧寄在了佛祖之处。”
陆卿云笑了一声:“佛祖能耐大,竟然能起死回生。”
“佛祖自然是法力无边,”程宝英正要宣扬佛祖的功德,忽然就愣住了,“什么......起死回生?”
程宝英迎着陆卿云的目光,手里紧紧攥着灯笼,手脚竟然僵硬麻木起来,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人......
他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随后转动了一下呆滞的眼珠:“前尘往事,何必再提。”
陆卿云道:“我杀的人,就是佛祖来了,也救不得。”
程宝英猛地往后一退,如坠无边黑暗之中,只有胸膛之中一颗心梦落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钻出来。
“大人是您!”
他再退一步,退到路边草地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怕也有,恩也有。
陆卿云收回看向他的目光:“既然借了这红尘名字,就用着吧。”
程宝英得了他一句准话,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身心一起轻松起来。
呼出一口浊气,他跪的越发恭敬:“多谢大人!”
马车噼里啪啦的声音再次响起并远去,随时准备着散架。
程宝英直起上半身,屁股坐在脚后跟上,想到自己跟程世子几乎一样的长相,却云泥之别的身世。
当初程世子在宗学和后妃胡作非为,被关在寺中修行,而他作为替代品,被抓来替换世子。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程宝英必死无疑,都以为皇上开恩了,只是程家心疼孩子在寺中清苦,才想出了这么一招李代桃僵。
他在寺庙中一呆就是大半年。
直到一个冬日深夜,没有烛火、月光,只有惨淡的一丝天光,他看到一个人提着一把长刀,闲庭信步,穿过空荡荡的院子,走到他跟前。
“你不是程宝英,卢国公胆子不小。”
来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就知道真的程宝英活不成了,不仅活不成,还得连累整个程家。
果不其然,三天后,卢国公就因为犯错,将世袭罔替给丢了,国公之位,只到程宝英这一代为止。
而程宝英这个人,再没出现过。
他回到京城,借着程宝英的名字,游刃有余,其实心中觉得十分好笑。
世界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所组成,人人都在撒谎,谎言交织起来,就将这天下变得波诡云谲。
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明知道真的程宝英已死,也照样在看程家的笑话。
想了片刻,他提着灯笼站起来,想要继续回京,忽然斜刺出一人一马,快马加鞭,往陆卿云的马车追去。
一边追,一边传来清脆的叫喊声:“陆大人!”
程宝英歪着脑袋,想了想原来这人姓陆,能够给皇帝处理阴私之事,难道是陆卿云?
另一边,追陆卿云的人是白丹。
她从庄子里回城,在岔道上就感觉这里的人应该是陆卿云。
陆卿云是钦差,这个时候应该在在巡视驻军,回到京城中来,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她想着自己也许能帮上忙,马车一走,她立刻打马跟了上去。
马车和马一前一后,全在黑暗中疾驰,白丹清脆的喊了几声:“陆大人!您等等!”
然而前面并未停下,金理反而摸出来两块小石头,打到了白丹的马上。
力度拿捏的正好,马吃痛,嘶叫一声,高高昂起,不肯再往前走。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前方的人马便消失在了白丹的视线中。
白丹稳住马,茫然的呆了半晌,感觉到了陆卿云对她的不在意和轻视。
随后想到陆卿云莫非是专程回京来见解时雨的?
想到这个可能,她就有一股子暗火从心里烧起来,火烧火燎中,还有许多疑惑。
陆卿云,杀伐如此果断,不会受任何人摆布,为何在男女之事上如此糊涂?
竟然悄悄的回京,就为了见个女子。
她想起在北梁的时候,陆卿云何等精明睿智,单枪匹马,就能杀出重围,可一回到京城,他这睿智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面纱。
不仅纵容镇国公世子在在胡作非为,还放任解时雨不近人情。
不能厌恶陆卿云,她就将心思又转到了解时雨身上。
她活到现在,一向以为自己是女子中的翘楚和另类,不输男儿,从不肯跟闺阁中女子一般见识,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能被解时雨气的火冒三丈。
若是从这方面来看,解时雨倒是可以成为她的对手。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谈一谈
白丹被一股阴火烤着,一夜噩梦连连。
梦里她一刀斩杀了犯错的解时雨,陆卿云冷冷看着她,也提着刀要杀她。
她在梦里又后悔又害怕,最后陆卿云没杀她,反而要将她嫁人。
嫁的对象不明,但肯定不是陆卿云,也不是三风。
一想到自己要和其他女子一样被困在深闺之中,失去自由,成为众多面目模糊女子中的一个,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她立刻生出一股极大的绝望。
在梦里,她苦苦的哀求陆卿云:“我错了,您听我解释......我真的没有要杀她......”
翻来覆去的不知道认了多少错,她终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窗外已经是清晨,太阳将出未出,天地是一片青光,她从床上坐起来,擦去满头的汗,神情难定。
精神不济的吃过早饭,她忽然起身往巨门巷而去,要去见一见解时雨。
她自诩是陆卿云的知己,看其他人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在梦里她杀了解时雨,陆卿云竟然这样的惩罚她,她不服气。
在北梁的时候,她给陆卿云跑腿打听消息,一路又回到京城,陆卿云身边就她和三风两个。
本来她是心满意足的,谁想到回到京城,凭空冒出来个解时雨。
她思来想去,实在看不出解时雨哪里能出众,决定去和解时雨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巨门巷一向很安静,白丹到的时候,这安静中就多了一点诡异。
有人在角门前烧纸钱。
纸灰随着清晨的风,在地上刮出漩涡,烧纸的人是张夫人。
白丹见过张夫人,知道她是个十分要强的妇人,从来都是将自己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这会儿,却是头发花白,佝偻着背,形容沧桑,几乎老了十岁不止。
听说张夫人死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这个模样也不足为奇。
白丹忍不住道:“张夫人,你节哀,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张夫人回头看她一眼,眼神槁木死灰一般,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了。
“白县主,”她撑着膝盖想站起来给白丹行礼,“您怎么来这里了。”
白丹上前扶她一把:“不必多礼,我……顺路,你怎么在这里祭奠?”
张夫人苦笑:“我儿子的死,乃是解姑娘一手造成,可她......这世道炎凉,我又怎么敢去和陆大人作对,只能这样出出气。”
白丹眉头一皱:“你儿子不是溺水而亡吗?”
“溺水之前,我和解姑娘在城外的庄子上有过节,当时解姑娘就......我没放在心上,哪成想第二天我儿子就溺水死了,说起来这未免也太巧了。”
她说完,在泪眼中看了看白丹的脸色。
若是能鼓动白丹帮她出头......
白丹察觉到张夫人的注视,她虽然怜悯张夫人,但也不会张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若是有证据,大可去京府衙门或者大理寺,陆大人不是胡乱包庇之人,
你理家在京城闻名,怎么到这事上反而糊涂了,跑这里来烧纸。”
张夫人又苦笑一声:“您看看巨门巷中有多少高手,他们哪里会留下证据给我。”
这话说完,她又蹲下身去,继续将自己手中的元宝纸钱往火堆里扔。
又是一阵寂静。
白丹沉默片刻,很突兀的敲响了巨门巷的门。
张夫人在外面烧纸没人管,门不过是敲了三下,很快角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仆人垂手而立,不说话,只往里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门内是一个明暗不定的世界,自成一体,和热闹繁华的京城分割开来。
白丹跨入门内,门再次关上,跟着仆人往前走,她能感觉到这宅子的肃穆。
确实和张夫人说的一样,这里面并非是闺阁地、温柔乡,反而带着点兵戮之气。
石板路两旁竹影婆娑,浓荫铺地。
走完这一截通道,开门的仆人就站立着不再往前,原本蹲在地上剥花生的男子站起来,领着她继续往里走。
她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宽大的披风里还藏着刀,而且行动之间藏着一股勃发之势。
这宅子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的人?
张夫人的话,不知不觉往她心里藏了藏。
很快,她就见到了站在花厅中迎接她的解时雨。
解时雨穿着一身半旧的黛色衣裳,扣的十分严密,两手交叉在腹前,没有表情,让人觉得她身心皆是无情而且冷酷。
但是这面目只是一瞬,在见到白丹之后,解时雨的脸上立刻就带上了恭恭敬敬的笑容,恰到好处,挑不出毛病。
“不知县主前来,怠慢了。”
白丹摆手:“是我没提前递帖子。”
解时雨含笑请她入座,上了茶水点心,请她品尝,并不问她来是为了何事。
白丹自己也是心血来潮,说来就来,见到解时雨她才如梦初醒一般,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了片刻,问道:“张夫人在你门口烧纸,你知道吗?”
解时雨点头。
白丹又问:“她说和你有过罅隙,你因此杀了她儿子报复,可是真的?”
“倒是不知道县主还有着刑名师爷的本事,”解时雨笑道,“若是问案,我这里恐怕不妥当,不如请了张夫人,一同去衙门。”
白丹听出来讥讽之意,脸上浮起一层恼怒之色。
“我不问案,你若是真的杀了张夫人之子,也自有衙门来问你,我只是借着这件事,有几句话,想要嘱咐你。”
解时雨正了正脸色,表示自己洗耳恭听。
白丹皱眉道:“你和陆大人有婚约在身,陆大人曾经和我说你和其他的女子不一样,我想你也应该约束一下自身,
借着陆大人的声势,逼迫的张夫人在你门口这样哭哭啼啼,你这么做,岂不是令陆大人声名蒙羞?”
“逼迫?”解时雨不动声色,“县主觉得我该如何约束自身?”
“自然是......”
白丹想说谨言慎行,可话到嘴边,她想起来解时雨轻易不出巨门巷,一个连门都不出的人,自然是谨言慎行的。
“譬如张夫人在你门口烧纸,你不管不问,旁人见了,总归齿冷。”
解时雨似笑非笑,并不接她的话,反而道:“县主,您不如尽快定下婚事。”
“我的婚事,与你何干?”
“当然有关,您总是盯着我和陆大人使劲,不如将这劲使在自己的夫君身上啊。”
白丹瞬间满脸通红,心中憋了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解时雨的话,比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还要厉害。
第一百九十章 打赌
白丹被解时雨一番话气的七窍生烟,几乎憋出两泡眼泪来。
她盯着解时雨的脸,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身为女子的羞涩与苦闷。
解时雨说的话,她没办法往下接,只能干脆不接,哼了一声,直接道:“看来我是白费心思。”
不等解时雨说话,她又道:“我心里装着大事,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心思眼下还没想,你不爱听我说的,我走就是。”
她说完起身,走出去两步,却又忽然回头,不甘心似的道:“陆大人说您聪慧,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解时雨坐的稳稳当当:“您说。”
白丹道:“北梁的成王脱离使团,如今已经潜入京中,就赌一赌我们谁先将他找出来。”
说完,她又加了一句:“没有赌注。”
听到这里,解时雨笑了一声。
她对白丹的心思已经看的明明白白,与其说没有赌注,不如说赌注是陆卿云。
可惜旁人都看明白的事,白丹自己反倒是遮遮掩掩,看不明白。
而陆卿云走的时候,正好叮嘱过她要小心成王一事,她本来也是要去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