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作不解拱手问道:“这……各位严重了,还是听丞相一言,不要妄加猜测的好。不知丞相可否明言?若是好事将近,我等回朝告知圣听,想来圣上也会为丞相高兴的。”
“啧,想来丞相是乐不思蜀了吧,枉我等冒着风雪远道而来,竟得了个这样的事回去,当真可笑至极!”不知谁一句下去,官员们辱骂的声音更大了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似要将这些日子的不快都吐在这事儿上。
至于玉芙……早就成了他们口中不要脸的妖女。
众人听到门扉开阖的声音,这才下意识住口望去,佳人腰间素带坠地,裙裾蹁跹,乌鬓中斜插梅枝,柔弱却美如古画,玉芙提着裙摆跨出了门槛,直到距离温时书一步之遥的位置才停下步伐。
论谁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出来,嘴里的话都纷纷咽回了肚子里。
玉芙攥着裙摆的手还隐隐有些发抖,却直面了众人打量鄙夷的目光。她轻轻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随后屈身行了礼。
双手交叠的那刻,她看到了不屑与责怪,同样还察觉到了先生投来的视线。
玉芙轻轻地笑了笑,原来就算这样出来,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呀。
她音色朗朗,柔柔而道:“诸位老爷,我今日出现在此,是因我罪孽深重。为女子,我没能恪守闺训,几番流落在外,寄住过许多人家,已经不够资格成为大魏闺秀;为晚辈,家人远在边关受尽苦难,我却不能为他们做一丝一毫,不能同甘共苦;为学生,我……”
话到此处,她顿了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低眸时似在思索着什么。
那些官员还真以为她是来认错的,顺杆就骂得更欢了,就连林涛脸上都出现了几分嘲弄的意思。
却不料,小姑娘颤抖着身子挺直了腰,心里从未想过认错,“可我最大的错不是这些,从来不是!我的言行规矩,是各位老爷们制定给我的,甚至大魏所有女子都要遵守,不能出半分的差池,否则就会被鞭笞鄙夷,甚至要落发当了姑子!我今年尚且不过十四岁,却因祖父蒙罪,沦落在外半年之久,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想就能更改的,敢问各位老爷们,若觉得我被先生收养是错的,那你们昔日皆是祖父同僚,为何,为何没人伸出手来呢?”
她极近悲鸣的声音宛如平地惊雷,震得众人好半天说不上话,女子生来就是以男子为尊的,从未有人敢这样说过。
“荒谬至极!荒谬至极!朝廷命官前,岂容你个黄毛丫头放肆!”
玉芙早已泪流满面,颤抖道:“是您吗?为何今日帮我的不是您呢?”
她噘泪扫过众人的面孔,让刚刚咄咄逼人的官员们都低头掩面,生怕也被这样问到。昔日刘家鼎盛时,在场之人谁又没去过刘家呢?可就像她话里所言,从未有人雪中送炭帮扶过刘家,更遑论一个沦落在外的小姑娘,哪里又会让他们这些锦衣加身的官老爷们在意。
她用了最不加掩饰的话,诉说了世上最浅显的事情,将众人的龌龊昭然揭开。
她这些年来,不谙世事,懦弱无为,可今日却做了她曾想过,却始终未敢的事。她早就想问问,这世道为何对女子不公,为何他们能这样大力凛然的站在此处质问她、辱骂她,却全然没想过他们才是带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她,又怎能因一朝挫折,摒弃自尊呢?
玉芙就站在那处,含泪而笑,静静看着他们脸上青黄交接转变成愤怒不堪。心中想到的全是先生这些日子对她说过的话,就算柔弱如她,也想讨回一点儿公道呀,哪怕是以卵击石,她也心甘情愿。
温时书看着她变了神情,忽地紧皱眉头,不受控制地想要走向她。他不知她在屋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能做出这样异于性格的事,心中久违地出现了慌乱。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小姑娘就这样跪在了他的面前,仰着头在看他,那双杏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滑过香腮,最后隐在脖颈之间,仿若回到了池州府初遇时的样子,只不过她的眼中没了无措迷茫,取而代之的竟是悲愤。
“我唯一的错,就是没能有男子之身,不能在与家人分离后,名正言顺拜在先生门下,才会连累了先生,被各位老爷辱骂至此。可我膝下跪着的土地,都曾记载着诸位老爷与先生的功绩,就算无知如我,都是知道的啊……应天梅花,会令诸位老爷睹物思人,明月书院,何尝不是先生惦念圣上的象征,诸位老爷,若觉得怨愤、不快,请治罪于我吧,我自知今日无礼至极,可我,但求还先生一个清白。”
她低头叩首,放在地上的手早就被雪冻得通红,隐隐有了皲裂之相,泪水接连而落,如针般的刺在手背上,可她却浑然不觉疼痛。
不知何时,天地间竟落了银白的细雪,她长长的睫羽都被厚重压的有些睁不开了,却还跪在原地,纤腰直立,承受着那些咒骂,依旧不动分毫。
温时书的心,也随着她砸在雪里的那滴泪,骤然而沉。他许久没有这样的情绪了,久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不知何处而来的痛和怒,从他的四肢百骸涌向血脉经络,多年的清冷自持轰然崩塌,教他难以控制思绪。
傻姑娘,怎么就会为了他跪在这里呢。
他弯下腰去,伸出手去扶她,“玉芙,你莫跪。”
玉芙颤了颤眼,好半天才能从那片白里分辨出是他,未等张口,就被他环腰提了起来,她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甚至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却依稀能闻见从袖笼中飘散而出的山茶香。
而他温柔慈悲的声音缓缓在她头顶响起,“好姑娘,你从来都没错。”
他轻轻将她藏在了身后,白衣狐裘替她遮盖了所有袭来的风雪。
两人的举动,却在群臣眼里更加坐实了“好事将近”的话,吹胡子瞪眼等着大施拳脚,想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只是——在漫天风雪里,他们俨然见到了温时书缓缓而变的气势,竟张口无言,惧意攀附满身。
他睥着凉薄的眸子,仿若三尺寒冰,盯着众人的眼里,从中愣是寻不出半分感情,只觉冷至骨髓心扉。
有人忽地想起了当年明主去世的场景,温和的丞相就那样坐在明堂里,宛若天上弦月,教人摸不透情绪,直到后来……魏国的旗插在了十二国的每一座城池,他的痛与恨,爱与憎,从不言表,却用了世间最激烈的方式表达,为他的明主夺下江山来复仇。
这些事情,同为臣子的他们又怎会不记得。
可他们心有不甘,甚至是侥幸,怎么会觉得名满天下的丞相,就会为个小姑娘出头,刻薄的话语接连而出,甚至有人,还要将玉芙拿下问罪。
温时书望向众人,淡淡笑了,“拿下问罪?敢问诸位,玉芙姑娘何错之有?”
“身为女子之躯,竟敢质问朝廷命官,此乃大不敬之罪,不知丞相是否存心包庇?”林涛对玉芙的出现有些意外,他不好再用她对付温时书,但今日这罪治下,就算边关的刘谨权,焉能独善其身?
区区女子,他也料定温时书不会替她出头。
温时书低头轻笑,抬头挑眉,视线划过眼前的每一人,最后却停在了林涛身上。
他眉间朱砂在这风雪里更为显眼,宛若菩萨低眉时的慈悲,只是……小姑娘不顾多年的怯懦为他而跪,他怎能不替她讨回公道。
他想护着的姑娘,又怎能受他人欺辱。
温时书眸中的寒光忽地直射在林涛身上,“依我之言,林阁老着衣冠、食俸禄,看则是大魏肱骨之臣,实则禽兽食禄,狼心狗肺,尽做小人谗言,才是最该问罪之人。”
“你!?还请温丞相慎言,在下兢兢业业辅佐圣上多年,何来小人之谈?”林涛错愕,被他看的竟有一瞬不自在起来,心虚的厉害。
温时书淡然道:“林阁老锦衣玉带,受天子恩惠,自明主起就立足朝堂之上,昔日天下群雄割据,四方扰攘,明主势弱低微,急需入幕之宾,那时你林涛何在?你生于齐国,身世穷苦,却有志向,本应饱读诗书,为国效力,却做五国贼子,到处谄谀,使齐国君主陷入困境的罪魁祸首。直到明主广纳贤士,你趁乱而入,如今身为圣上御前名臣,扰乱朝纲,密谋党羽,此乃不忠!同僚遇事,落井下石,竟还要拿孩子问罪,此乃不义!此等不忠不义之徒,理应株连九族,遗臭万年,焉能不是小人?”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了黄复,“在下前些日子曾在书院得到一封密函,还请黄尚书代我转交于圣上,相信圣上阅后,定能除却心中忧患。”
温时书俯身拱手,从袖中拿出了那日玉芙梦魇时,在书房所观看的书信,叫童子递给了黄复。
而林涛早就被骂的脸色惨白,冷汗直下,看着那封信时,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黄复本就是清流党,得到书信再观林涛神情,就知晓自己恐怕拿到了此人罪证,就连张启的党羽都极为惊讶,哪还有人想着玉芙的事。
而此时的玉芙怔怔地站在他身后,看着那满身风雪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晕,忽地就觉着自己的心,砰砰乱跳。
第19章 “你比他要可爱那么一点点。……
待众人散去,竹林小院回归了昔日的平静,沈意几番张口欲言,想要问个究竟。
回朝的事,他曾劝说多次,好友的回复却一直淡淡的,丝毫没有想回去的心思,他还真以为,好友会这样放任圣上与这群人周旋,倒是没曾想过,原来是早就有了把柄。只不过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就被殷乔拽了拽袖子,看着廊下的那对璧人,他了然歇下了询问的心思,转身携妻子回了屋里。
檐下的那片天地里,温时书背手而立,安静地望着小姑娘,细雪落在了她的青丝间,亦有些打弯了她沾满泪珠的睫羽,慢慢地消融开来,成了眸子中那一汪潋滟水光。
“怎么还哭了?他们都已经走了。”没人能再欺负你了。
玉芙低下头去,看着他狐裘上细小的绒毛,轻软飘逸,忽地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说:“先生……对不起,我不该就这样出来的,险些就误了先生的事。只是、只是,我不想再听他们那些话了,所以就……”
她不懂朝中的事情,可当先生拿出信时也恍然明了,原来他早就有了对策,她只需堵住耳朵不听就好了,偏偏自己却做出那样的事情,心中懊悔万分。
温时书听她磕磕巴巴的道歉,怎会不懂她心中所想,温柔地替她将睫羽上的寒霜拭去,“你为我而跪,我又怎会怪你。”
小小的她,顶着万千唾骂为他跪在雪地里,脊梁不曾弯过分毫,她诉说了自己的不甘与不忿,却偏偏为他求个清白……还记得初来书院的她,就算遇到李夫人满心的恶意,也只敢弱弱地唤他,她究竟下了怎样的决心,才会为他跨出那道门槛,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他又怎会怪她、怪这个满心为他的小姑娘。
玉芙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温热,泪水却说什么都止不住了,哪还有刚才质问众人的勇气,全部化作了满腔的委屈在她心头萦绕。她抬起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悄声问道:“先生,我能抱抱你吗?就一小会儿好不好?”
小孩子受了委屈,总会找个地方寻求安慰,玉芙的身旁没有任她撒娇的家人,就只有先生了……许是这些日子过得太压抑,她忽地就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被亲近的人抱在怀里,在那一刻,什么委屈都会烟消云散。
可惜两人男女有别,这样的要求终归有些不合礼数,饶是玉芙思绪紊乱,也从未抱有太大期望,她只是有那么一分的期望,能够得到别人的安慰。
温时书望着她的小脸,泪水如珠不断涌现,怯生生的模样分明在隐忍祈求,倏忽想起了他头一次训诫小姑娘时的场景,她拉着衣摆小心翼翼地求他,与现在的模样简直如出一辙。
“好。”他的嗓音轻轻的,玉芙有些没能听清,轻轻“嗯”了声,略带有几分迟疑,而在下一刻,她就感受到了他身上传来的暖意,淡雅的山茶香,将她迎了个满怀。
满心的委屈在此刻忽然涌出,她紧紧地环抱住了先生,狐裘上沾满了她的泪水。
温时书有些错愕,抱着她的那只手都是虚放着的,哪里会料到小姑娘会这样抱他,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低眸看去,玉芙将脸埋在他的怀中,低低抽泣着,呜呜咽咽的哭声,似在诉说着她所受过的委屈。
他有些恍惚,轻轻叹了口气,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背。
“好姑娘,别哭了,有我在呢。”
*
一直到年关,朝中那头才传来了消息。
那些官员回去后,圣上再没提过让温时书回朝的事,只是亲自题了字送去了明月书院,其余旁的倒是只字未提。温时书交给黄复的那封信,其实是地方官员找到的贿赂账本,圣上一看就明了,昔日好生风光的林阁老就这样被迫挂了虚职退隐,但朝中的张林相争却没有结束,圣上竟下旨让林涛的得意门生,顶替了他原本的职位。
这下可是君心难测,使得满朝文武两股战战,摸不清头脑了,纷纷都觉着圣上是变了性子,开始提着脑袋过日子,谁也不想再找麻烦撞在这节骨眼上。
不过这些事情,竹林小院的几人倒是没谁太在意。
玉芙每日烹茶练字,听先生教习功课,日程排得满满的,几乎是一刻不得闲,好不容易熬到了年底,这才堪堪有了空闲的时候。
此时的她正坐在桌旁打着络子,玉指翻飞间,就出现了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她在手中稍微把玩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放进了个小篓里。
算下来,这些日子她已经攒了将近百个络子了,从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的熟稔,她下了不少功夫,好在成果看起来可观,若不是络子所剩无几,她倒是还能再打得快些。
小桃刚端来热茶,看她这样不禁有些心疼,“姑娘快别打了,主子好不容易给你放了假,不若去院子里玩玩?我瞧着那雪白净净的,一时半会儿都化不了,堆个雪狮应该正好呢。”
玉芙闻言停了手,呐呐道:“这东西还是我小时候玩的……叫大家伙看我玩这个,怪不好的。”
她将手中的络子打好后,还是忍不住抬眼往外头瞧了瞧。到底年龄没多大,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想玩的,不过她却不怎么好意思在小院里大张旗鼓的干这个,只能恹恹地收了兴致。
看着窗纸透来的光,她将络子都收了起来,起身问道:“这个时辰侯夫人可醒了?今儿是大年三十,晚上还要守岁,想来需要准备的事情极多,我得过去看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