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年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从未遇到过能对她这般用心的人,她实在亏欠先生太多太多了。
温时书看着她不自在的神情,温和地笑了笑,“傻姑娘,不必多想,若心中难安,就……”
说到此处,他有些哑然,缓缓道:“等过些日子回到书院,你就正式拜在我门下吧,天地君亲师,束脩倒不必你备,做些可心儿的物件送我即可,也能全了你的心思。”
玉芙蓦地一惊,“可是,学生是女子,这样拜在先生门下,会有损先生清誉,况且我学的也不好,甚至年幼的童生我都不能相比,明月书院里的学子们又都是有功名的才子,我焉能与他们同窗……”
虽然现在叫着先生,但玉芙心里明白,真正拜到先生门下,就是名副其实的学生了,日后定要与其他学子们同窗进学,可自己哪里听得懂那些课业,说不定还会造成他人的不满,就算心动,却不敢就这样应下。
继而惶惶道:“多谢先生念着我,至于可心儿的物件,以前就想给先生做了,那时不知该以何种名义相送,怕先生恼了我,这回倒是不怕了。”
“玉芙……”
温时书缓缓地叹了口气,“既然那日应了我,日后再不能妄自菲薄,你不会的,我都能教你。”
玉芙不懂先生心中所想,真以为先生只是为了授她诗书,哪里曾想过白日里温时书心里的那些弯弯绕。
她紧张地搓着小手,轻声道:“学生知晓了。”
随着话音落下,屋外也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众人都悠悠而醒,原来是童子点燃了爆竹。
雪辞腊月,除夕守岁,新年悄无声息携春而来。
寒梅被簌簌惊落,丝丝烟火味儿从窗棂飘入,更添年味。
窗外细小的火星仿若在玉芙眼中跳动着,她就这样静静望着,忽地想起了远在边关的家人,还有以往的闺中生活,再然后……就是与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安逸祥和,还极为温暖。
竟有一瞬,她觉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她甚至还……很喜欢。
*
过了除夕,沈意夫妇就要准备回到应天府了,作为朝中官员,要赶在正月给文帝拜年,这是古时就有的规矩,他们自然不能例外。
玉芙和先生准备要回明月书院,在竹林的日子所剩无几,就连行李都要抓紧收拾起来。
她能来到这里,还是因着梦魇的事,所以带来的东西并不多,可将要回去了,笼箱早就被殷乔塞了个满满当当,精贵的衣裳与首饰,显然是极为喜爱她的。
玉芙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件能回礼,思来想去用竹子篆刻了一套书签送给了殷乔,上头刻的是他们夫妻二人日常相处时的场景,精致讨巧,算得上极为用心。
殷乔对此爱不释手,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拉着玉芙说了半天,直惹得小姑娘落了好些眼泪。
到了晚上,玉芙都还有些心不在焉,收拾书桌时,明晃晃能瞧出来失落。
小桃劝道:“姑娘别伤心了,侯夫人心善,想来不会忘了你的,待姑娘以后回了应天府,说不定就能见面了,这么好的缘分,哪里会容易断。”
玉芙轻轻“嗯”了声,略有些难过,抬眸望向了寂静的院子。
“就是知晓缘分不会断,其实能不能再见我心里头也没谱。祖父兴许开春就能回来了,到时我就要回到家中,侯夫人想来也要去游历山川了,怕是很难有机会相见,日子久了,我也说不准了……”
她倒不是怕殷乔会忘了她,只是两人离开竹林小院后,身份差距悬殊,深闺之中的姑娘,又哪里容易见到侯爵夫人。
玉芙想到这儿,忍着难过笑了笑,“欸,不说这个了,我也没有很难过啦。”
小桃看着姑娘强颜欢笑的样子哪里信她,却不敢再劝,看着对面的窗户推开,她灵光一现道:“姑娘可想好给主子送什么了?我还记着你有一套画还没绘完,不如送个整套的给主子,想来他定会高兴的!”
玉芙愣了一下,视线移到了那套十二花神上,淡淡说道:“我想着给先生也做套书签,再纳个鞋底来着,我的画在先生眼里恐怕是班门弄斧了,还是不送好些。”
小桃劝道:“书签姑娘已经送了侯夫人,缺少点新意,鞋垫虽好,却不太雅致,姑娘不若画完,将这三样一块儿送去。”
玉芙还真被她劝住了,一时间也忘了刚才那点儿难过,开始思索起来送先生什么才合适……好像真如小桃所说,三样一块儿才是最为周到的。
书签有心意,鞋垫有暖意,而画卷却有雅致。
想到这儿,她便将画卷展开铺到了书桌上,丹青勾勒如行云流水,端得一幅好意境,只是还缺少最后一月的梅花。
玉芙思索了会儿,坐在书桌前,竟不知如何提笔,直到窗棂处暗香浮动,才使她有了灵感。
只是——
映入眼帘的除却点点嫣红的寒梅,还有坐在对窗前的先生,两人就这样交汇了视线。
银光月色交错下,那袭白衣下的温柔显得格外惹眼。
忽地她就有了个想法,若将先生入画,才不会辜负此番绝色。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坐在窗边的书桌旁,她描丹青,他写诗书,一直到了子时,那扇窗才关上。
玉芙望着桌上的梅花图,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这画就这样送了先生,也不知他会不会恼,还是留着再想想看比较好……
她换了寝衣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有了好些念想,直到后来睡过去,她做了梦。
梦里的她到了一处极为繁华的地界,人流如织,到处悬灯结彩,显得极为热闹,却不像是她会去的地方。
她站在哪儿,左顾右盼地在寻着什么,神情紧张万分,就算在梦里,她依稀感受到自己是怕的,提着裙摆到处走动,身旁没有跟着任何人。
后来人群慌乱,梦中场景又切换到了另一处,黑漆漆教人什么都看不清,她躺在地上痛哭,绝望的情绪仿佛能从梦里攀附到她心里,让她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直到有人拽住了她的手,她才恍然想到,那是先生。
而这场梦,到此处也戛然而止,变成了一片空白。
玉芙也终于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山中静谧,夜晚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在黑暗里想着这场梦都觉着有些后怕,只得赶紧闭上眼睛找些慰藉,模糊间竟在床上摸到了那串菩提。
原来竟是脱落了,怪不得她会做这样的梦。
玉芙将菩提重新缠绕在腕间,淡淡的檀香让她没那么怕了,只是回想起梦中的场景,那种慌乱和恐惧到现在都会让她通体生寒,她隐隐觉着,这场梦像个不好的预兆,她却说不上来在预示着什么。
毕竟明日将要回到书院,就算是安定县里,也不会有那样繁华的场景……若预示着她回到应天府会遇到梦中之事,先生又为何会在呢?
一直到次日清晨,她都没能睡好,可她却不便将自己心中忧虑讲给别人,就这样硬生生忍了下去,期盼着是自己多想了。
第22章 “若是怕,就牵着吧。”……
回到书院后,玉芙就正式拜入了先生门下,女子之身不用考取功名,权当是为了涨见识,顺带圆了小时候的梦。
学子们因旬假还未归来,她在书院的这些日子和在山中没什么不同,安逸温暖,顶多就是学的诗书更为晦涩难懂了些。
日子过得倒也快,一转眼就临近了元宵节。
玉芙早上起来后,便到了泮池畔,每日她都会在此处给先生晨昏定省,而后坐在书案旁听先生授课。
满屋的书卷气混合着山茶香,倒是令她很是喜欢,只不过……等过了元宵,那些学子们也就该回来了,越近期限,她的心头也越不安,一则那些学子们年岁都与她差不多,说到底还是男女有别,姑娘家面子薄,有些迈不过这个坎;二则她身为女子被先生收在门下,说不定就会有人不愿,很容易惹上麻烦;再则都是些有了功名的才子,她虽然这些日子进步了许多,哪里又比得上人家十年寒窗苦读,恐怕一道学习她也是听不懂的。
种种想来,她都不再适合在泮池畔听先生授课了,身为女子能学到现在的学问就已经足够,她并没有奢求太多,就想着今日见了先生把自己的想法说说,省得后头给先生添麻烦。
温时书走进来时,就瞧见小姑娘乖巧地坐在垫子上,怀中抚摸着兔子,兴致恹恹的,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有些欲言又止。
他将书卷搁在书案上,温声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玉芙摇了摇头,“学生就是想着……师兄们就快回来了,所以想日后自己在屋中完成课业,等晚上再交予先生查看,这样可能更好些。”
听着她话音越来越小,温时书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你说的事我曾考虑过,只是略有不妥。每年此时,姑苏城里都会举办元宵诗会,学子们都会参加,我有意今年带你同去,让他们与你熟悉。你心中不用忌惮那些事,他们除却学问好些,品性也极为端正,不会排斥你的,至于学问上的事,若有不懂,我慢慢教你就好。”
她心里想的竟然都被先生提前先到了,玉芙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乖巧地点了头后,又问起了元宵诗会的事。
“元宵诗会,先生每年也要去的吗?”
温时书解释道:“自然。府城中每年会举办大大小小的诗会,当属元宵诗会最令人瞩目,我门下都是各地而来的才子,参加诗会有助于考验学问,另外还决定了他们要去何处的府学,我作为师长,自然要去的。”
余下的话他没说,小姑娘也不一定能听得懂。
学子们参加诗会为的就是展现自己的才华,继而挑选如意的府学,江南等地富饶,就算是应天府也去得,每年都会有变动。这对于各地的官员来讲却极为重要,能收下有才的学子进入府学,对日后的升迁评定极为有益。温时书并不是固执的人,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国力鼎盛,早就不是当初有才华就能被重用的阶段了,这种入仕之前的政治利益对学子们来讲十分重要,他作为师长自然是不会阻拦。
毕竟朝中张林二党的事到现在都水深火热,是时候再培养新人入仕了。
玉芙懵懂地点了头,能继续听先生讲课她是高兴的,心中害怕与师兄们接触,也是因为大魏的闺秀们鲜少有这种经历,惴惴不安后,却想到了刚到书院时看到的场景。
那些学子们身着道袍,言行气质富有诗书,让人不由得会心驰神往。
想到这儿,小姑娘也不再纠结,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后,就打算听先生授课,模样瞧着别提多认真。
温时书视线落在她身上时,有些哑然失笑。
姑娘的心思从来不往深处去想,兴许这样也好,毕竟以后要经历的事情还不是她能承受的……
*
正月十四,是要去姑苏城的日子。
小桃从一大早就开始翻箱倒柜地给玉芙寻着衣裙,近些日子也不知怎了,原本湿冷的江南突然又有了暖意,没有刚入冬时的那些寒风刺骨,穿得多了甚至还会有点闷热。
玉芙虽是女子,和先生同去参加诗会不能在前头,却还要与女眷们同席的,再怎么说都要好好装扮才行。
选的衣裙并不是颜色鲜亮的,是件鹅黄色素雅的诃子裙,外头配的大袖衫绣满了芙蓉花纹,层层叠叠似烟罗飘软,正配得玉芙豆蔻年华,娇俏不失精致。
小姑娘额头轻点花钿,颈间戴了西域传来的珠宝,发髻上的装饰都是些娇俏的绒花,杏眼盼顾间,更是楚楚动人心弦,只不过她年岁还小,今日这般打扮,更是显了几分幼态。
这对玉芙来讲也算好事,先生带她参加诗会多少有些于礼不合,若众人一瞧她还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就不会计较太多,省得后续有麻烦。
安定县去往姑苏城的路并不远,驾车只需两个时辰即可到达。
临近元宵佳节的姑苏城格外热闹,到了夜间灯市如昼,街道两旁商铺林立,人烟稠密,正是灿若云锦的热闹景象。
众人就住在望君楼,七里山塘是姑苏城里最为富贵风流的地儿,能够住店的多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学子,或者是富商大贾,一开窗就是画舫里传来的丝竹声,江南美人婉转地弹奏着琵琶,让人不知不觉就会沉醉在此般繁华里。
玉芙坐在窗边塌上望着外头的景象,竟有几分回到了应天府的错觉,直到小桃推门而入,这才回过神来。
“姑娘,主子唤你去用膳,据说学子们都到了。”
玉芙颔首点头,踌躇片刻还是出了门。
她还以为,见到师兄们得在元宵诗会了,心里倏忽有些紧张,毕竟……她是个女子,自魏朝建立后,就再没有女子正儿八经的学习诗书了。
玉芙走至拐角处,映入眼帘的就是披着狐裘的先生,那身浅金暗纹圆领袍在灯火下格外显眼,通身矜贵下却是温润如玉的气质。
“先生,学生来了。”
温时书闻声转头,看见小姑娘无措地攥着帕子,浅笑道:“怕了?”
玉芙红着脸逞强,“没有……我只是有些不习惯这里。”
温时书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小姑娘鲜少来这种热闹的地方,不习惯倒也正常,却没信她不怕的话。
“既然这般,那就走吧。”
他这样说了,玉芙不好改口,只得硬着头皮跟在身后,抬眸时却瞧见柱子后头藏了四五个年龄尚小的学子,见她望去,一哄而散地往雅阁里走了去。
这下可教她不知如何是好了,连提着裙摆的手都抖了起来。
小姑娘这样的反应,却在温时书的意料之中,温声道:“别怕,就是让你见见他们,待会儿我带你去看花灯,元宵的灯市上有许多吃食,应会有你喜欢的。”
她还以为……今日要与师兄们一同用膳呢,听见先生这样的安排不禁松了口气,继而又想到先生话里提到的花灯。
原来她在家中时,每至佳节长辈们也会带她们出门,订个酒楼略看几眼,并不会让姑娘们真去逛着玩儿,生怕出了什么事,拘的也厉害。
现下听先生这样说了,玉芙心中还真生了些期待。
随着雕花门推开,雅阁里的谈笑声也戛然而止,那些身穿道袍的学子们都看向了门外娇俏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