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知府陈真,目光却流连在明月书院的学子身上,饶是在姑苏城里,这些学子们的才华也是他人不能相比的,若能将他们都收进府学,明年恩科过后,自己必能从地方调至中央。
陈真不愿错过机会,举杯对温时书笑道:“温丞相,你门下学子当真个中翘楚,假以时日入了朝堂,必定是我大魏的栋梁之材。”
温时书举杯回敬,“在下已是白身,陈知府莫要这般客气,学子们天资聪慧,能有机会报效朝廷,我心甚慰。”
陈真到底是文人,观他言行举止宛如清风,仿若能瞧见昔年风采,敬佩之情表露无疑。
“丞相雅望,我等文人懿范②,何需自谦?”陈真迟疑片刻,才道:“不瞒丞相,府学一事,是我心头大事,不知书院里的学子,又有何打算?”
温时书放下杯盏,淡然道:“如无意外,在下不会强加干涉学子们的选择,想必大部分都会择户籍所在的府学吧。”
他与陈真每至诗会总会相逢,前些年书院的学子们没人下场,自然涉及不到这个问题,但陈真为人和善真诚,虽有志向,绝不是如林涛那般狼子野心之辈,因此他并不想多加干涉学子们的选择。
陈真听到这话松了口气,拱手道:“多谢丞相。”
小桃站在帷幔后头,看着先生举杯与知府同饮,心中焦急万分。
她刚才就来过一趟了,但诗会的宴亭是不允许下人们进入的,她又想着回去看看姑娘,哪成想转眼的功夫就听婆子们说,女眷们去看了花灯,得等些时候才能回来。若是姑娘跟着出去了,她回去的那一趟如何能见得到李夫人?生怕这里头有什么猫腻,所以得到了消息,她就忙不迭的来了。
小桃对着官兵央求道:“官爷行行好吧,放我进去,我找我们家主子有话要说,再晚一会儿可就出大事了!”
府城的官兵不应她的通融,“打哪儿来的乡下丫头,诗会上都是文人,谁知道你是谁家的丫鬟,若冲撞了贵人如何是好?你若敢胡言乱语,就把你抓到牢里,还不快快滚出去!”
小桃别无他法,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却没办法告诉先生这个事,就是明月书院里的学子,现在她都见不着一个,倘若姑娘那头真出了事该怎么办?
还未等她想清楚,便瞧见楼外进来一队官兵直奔陈真而去。
“知府,山塘街上有人私存火药,刚刚不慎点燃,发了火灾。”
话音落下,整个宴亭一片哗然,此事非同小可,私藏火药在元宵节点燃,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参加诗会。
小桃闻言只觉眼前一黑,看着先生终于往外头望来,不管不顾地大喊道:““主子!主子!姑娘还在外头呢,知府夫人带她去看花灯了,就在山塘街上,您快去救救她吧!”
怎么会,怎么就会真的出事了呢!
小桃崩溃落泪,跑到门前望着远处火光冲天,已不知什么心情了,若姑娘真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宴亭里的温时书早就放下了手中杯盏,脸色阴沉的吓人。
众学子见他有意要出去,纷纷阻拦道:“先生不可啊!若要寻玉芙姑娘,我们去就好了,外头百姓众多,稍有不慎就会遇到危险。”
“是啊,先生您在此处等着就好,我们去寻。”
陈真早就被吓得冷汗淋漓,派了官兵们去救火后,才想起了小桃喊的话,自家夫人竟带领女眷们出去看花灯,恰巧遇到这样大的事,真是天要亡他!
连忙走到温时书身侧说道:“还请温丞相稍许等候,在下已派人治火,定能为丞相寻到玉芙姑娘。”
温时书的面上除却温柔便是清冷,哪曾有过今日的阴沉,直把众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今日元宵节,山塘街上人多杂乱,令正竟能携女眷们游玩,倒是好兴致。”
他望着外头愈演愈烈的火光,眸色越发深邃,抬脚就走了出去。
山塘街上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乱,哪里还寻得到女眷们的身影,端得是架肩接踵,除却漫天火光,就是人们的哭声、叫声。
这样的情况,饶是陈真为官十载都未曾遇到,派出了所有府兵治火和搜寻。
直到在山塘桥附近,众人才寻到了身着华服的女眷们,瞧起来哪儿还有半分开心的模样,端的是灰头土脸,惊慌失措,为首的周氏早都冷汗淋漓。
温时书见此,眸色蓦地一沉,询问道:“可有人见到玉芙了?”
周氏磕磕巴巴地说道:“刚、刚才我们都还在一块儿的,不知道哪里来了波人,横冲直撞的,将我们都冲散,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到后头,隐约都能听到几分哭腔,显然玉芙被冲散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了,若不然周氏不会如此慌张。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还混合着陈真训斥的声音。
温时书视线略过女眷,落在了李夫人身上,将她吓得一激灵,“李夫人可瞧见玉芙往哪个方向去了?”
李夫人眼神闪躲,分明心虚,“我、我哪里能看清,人实在太多了。”
她竟有一瞬的错觉,还以为温时书看穿了她的伎俩,但此事除却周瑞没人知晓,况且城中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都没人发现是她才对。想到这儿,她也不太怕了,错开了他的眼神,往别处看去。
温时书攥着戒尺的手愈发收紧,冷着脸径直地经过了众人身边,要去的方向分明是浓烟滚滚的西街。
学子们大惊,还未等阻拦,就瞧见温时书摆了摆手,让他们把到嘴边的话都咽了下去。
宛如人间地狱的西街此时到处都是哭喊声,甚至还能听见房屋树木的倒塌声,越往里头走去,也就越荒凉,哪里还瞧得出刚才热闹的景象,满地都是沾满血污的尸体,教人不忍细看。
温时书大步地往里走去,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直到他在地上看见了熟悉的朱钗,以及……他送给她的那串菩提。
后头跟着的众人见他终于停了下来,不禁松了口气,还未等开口,就瞧见温时书抓着菩提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玉芙!刘玉芙!”
温时书朝着四周大喊着,左手的颤抖怎么控制都停不下来,连带着他的心都沉了下去。
藏在水缸中的玉芙隐约听见有人喊着自己的名字,声音分明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想到这儿,她忙不地从水缸里冒出头来,可胡同口早就被倒塌的树木堵住了,除却熊熊烈火以及烟雾,她什么都瞧不见。
“先生!先生!”烟实在太浓了,她刚回应了两声便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望着浸泡着自己的水缸,她心一横,就从里头出了来,随后摩挲着旁边的砖石砸了下去。
听到声响,温时书也顿了步伐,望向了被烈火遮挡住的胡同。
先头众人还能由着他寻人,是因为西街里的百姓早就逃走了,烈火浓烟在官兵们的救治中正在控制,可眼下却不能由着他再进去。
作为知府的陈真第一个就拦住了他,“温丞相!还请慎重,此处被树木阻碍,哪里是肉身之躯能够进去的,还是等官兵们抬水过来再救玉芙姑娘吧。”
书院的学子们也都纷纷说道:“先生不可贸然,玉芙姑娘能在大火中坚持这般久,想来里头是有水的,再坚持一会儿等官兵们过来最为稳妥。”
不知是谁突然道:“不过是个小姑娘,死了就死了,哪值得咱们这么多人救。”
温时书的脸色愈发沉下去,望着李通判时,根本教人捉摸不透情绪,直到他身上传来的气势让人遍体生寒,西街里除却零星的几声咳嗽,还有火星爆裂的噼啪声,再无其他声音。
温时书脱下狐裘,披上官兵拿来的湿衣,望着学子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说道:“就算今日躺在里头的是你们,我也一样会进去。”
玉芙砸破了水缸就等于没了庇护,寒冬时节身上又湿得厉害,一阵一阵袭来的浓烟将她熏得头晕脑胀,外头那些谈话早就听不真切了,在那团黑雾中,她仿佛看见了先生的身影,可她实在好累好困,连睁开眼看看他的力气都没了。
她心想,兴许这是个梦,亦或者是自己的错觉,她应是……要死了的。
在她阖眼的那一刻,湿意忽地从她口鼻处传来,继而被人从地上抱了起来,她闻到了熟悉的山茶香。
原来真是先生来救她了,她低低地呢喃着:“先生……”
温时书低眸看向了怀中的她,哪还有昔日的活泼娇俏,虚弱的像朵将要凋谢的芙蓉,失去了所有光泽活力。
随着火光跳动,他漆黑的眸中闪烁着光晕,那长长的睫羽分明颤了颤,他轻声说道:“好姑娘,别怕,我在呢。”
“先生,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乖,别说话了,我们先出去。”
玉芙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不知不觉就落了泪,直到他快要迈出胡同的那一刻,不知何处掉落下的树枝恰巧砸在了他的后背上,温时书强撑着身后的重量,随即背上那股灼烧与撕痛感也席卷而来,让他的脚步都有了几分踉跄,脸色苍白的厉害。
待他将小姑娘抱出胡同,众人一阵惊呼,纷纷涌了上来。
*
望君楼,客房里。
小桃不断地换着帕子,将玉芙身上沾染的黑灰一点点擦拭下来,哽咽道:“都怪李夫人,要不是她非得提出来去看花灯,姑娘哪里会遇到这种事,说不好她就是故意的!姑娘这样好的人,她怎么下得去手,呜呜呜……”
一旁的郎中知晓能住在望君楼里的人非同小可,听她这样说,恨不得脑袋都垂到肚子上,替玉芙把了脉后,忙不迭的将方子交予了在外间的温时书。
“郎君,这位姑娘醒来后可能会觉得头疼头晕,甚至呕吐,需要通风静养,再喝上我开的方子,过几日即可痊愈。”郎中顿了顿说:“郎君也要注意自己背后的伤势,每日换药,万不能做些劳累的事,以免伤口开裂。”
温时书轻轻“嗯”了声,将方子交给了学子,“你随着郎中去抓药,务必要快些。”
那学子领了命后,似想到了什么,“先生,咱们寻玉芙姑娘时,学生还发觉有一行人在,为首的好像是知府夫人的外甥,名叫周瑞。”
温时书坐在灯火没能覆盖的那片阴影里,狐裘下缠绕的全是用来止血的细布,病态却显得柔美,在此刻竟有了几分骇人的气势,直至一声轻笑,如玉的脸庞才有了细小的波动。
“是吗?告诉陈知府,李通判的甲等是买来的,我这处有证据,若他要问缘由,让他掂量掂量自己的乌纱帽。”
这是他第一次说威胁人的话,却也是最后一次威胁陈真。若此人是个明白的,听了就会处理李通判及其夫人,若不明白,光凭苏州府火药一事,都不必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待这些人散去,温时书才缓缓走到了床边,而他的手中,正拿着玉芙遗失的菩提。
望着小姑娘像小猫一样蜷缩着,心里又浮现起她在胡同时的模样,满身狼狈的躺在地上,借着火光甚至还能发现她掌心干涸的血迹。
他护着的姑娘,遭了这样大的罪,他定要为她讨个公道。
看着她的汗水将云鬓打湿,嘴里不知在呓语什么,温时书眉眼中蕴满了温柔,缓缓坐在了床边,用帕子轻轻将她的汗拭去,小姑娘好似感受到了什么,忽地那双小手就拽住了他。
“先生、先生,玉芙找不到你了,我好怕,好怕……”她的声音还是虚弱的,可拽着他的小手却极为有力,丝毫不肯松开那片衣袖,还隐隐约约想要握住他的手。
温时书无奈地笑了笑,将菩提缠绕在她的手腕上,玉芙的神情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不过那双小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稍微动一下,都会惹得小姑娘皱了眉。
他试图将手抽回,怎料睡梦中的小姑娘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意图,抱着他的手竟落了泪,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先生”。
望着她紧皱的眉头,迷迷糊糊地撒娇,温时书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妥协了。
随着灯火渐渐暗去,床上的玉芙蓦地睁开了眼,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仿佛做了好长一个梦。
在黑暗中,她闻见熟悉的山茶香,感受到怀中传来的温暖,才从模糊中找寻出了些许记忆。她好像被先生救了,后头的事情她却不太记得了。
但眼下这样熟悉的感觉,就只能是……先生在她旁边了。
玉芙不太确定,娇娇地唤道:“先生,先生?是你吗?”
她怀中的手有了动静,渐渐地抽离开来,但他说话的嗓音却是哑的,分明昭示着,他刚才可能睡着了。
“嗯?醒了。可有哪里难受?我去寻小桃。”
听见他要走,玉芙下意识地就拽住了他,从手心传来的触感与暖意,渐渐蔓延到了她的身心肺腑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整日的委屈与害怕,她在黑夜里小声抽泣,泪不知不觉沾湿了她的青丝。
她还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就连模糊间看到先生,都还以为那是幻觉。
“先生,陪陪我好吗?就一小会儿……”
温时书怎会听不出来她的哭腔,但两人刚才的独处已是逾越,他怎能顺着她胡闹。
“玉芙,我得回去了,李夫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别怕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还未等他将手抽回,就感受到那双柔荑在渐渐滑落,他还当孩子这是恼了,想着回头再劝两句,让她把药喝下,但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忽地感受出了不对。
随着火折子发出“刺啦”的声响,屋子里的灯又燃了起来,床上的小人儿有气无力地趴在床边,神识混乱地不断摩挲着什么。
温时书将她扶回了原处,掌心依旧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滚烫,而怀里的她已经模糊地哼哼唧唧起来。
“先生……我好难受。”
第25章 “就当我对她有些偏爱吧。……
温时书轻触了她的额头,她这分明是发烧了。
刚回来时,小桃就替她换了干净衣裳,但在寒冬冰水里泡了那样久,就算是男子都撑不住,更何况这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
他替她盖好被子,拢着狐裘将要出门。
玉芙烧得有些糊涂了,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闻不见自己熟悉的味道,就哭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