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望着街上已经消失的人影,不好的预感在她心头渐渐萦绕开来。
李通判被扣押,李夫人不可能独善其身,夫妻本是同林鸟,若被贬必会跟随,但和周瑞的事却是另一码了。她是女子,就算吃了这种亏,也是私下里长辈们去商讨,并不会大肆宣扬来开,因此周瑞只要认错就能平息此事,他供不供李夫人都无甚重要。
她在桃花县的那些日子里,隐约能瞧出来李夫人极为重视男子的地位,会时不时的打压自己,再炫耀李通判的政绩,若因为这个事李通判被贬官,对李夫人来讲应是极难接受的吧,也算自食其果,可周瑞的事……
还未等她想清楚,屋外就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主仆两人面面相窥,听得出来好像是有人找上门了,又掺杂了许多人阻拦的声音,根本教人听不清发生了什么。
门外早就乱作一团,望君楼本就是金窝,自然客人也众多,见有人闹事,都围过来看热闹了。
李夫人掐着帕子,抹着眼泪,模样别提多可怜了,正站在玉芙的房门外哭闹着。
“郎君们,请叫玉芙姑娘出来与我说几句话吧,我这也是没办法才寻来的,请她高抬贵手,放我夫君一马。我家夫君兢兢业业数年才得来的通判位置,这些年来政绩斐然,怎会是异途功名上来的,我真是有理都说不清。”
守在门外的学子们听她这样说,不禁呵斥道:“荒唐!李通判一事与玉芙姑娘何干?李夫人莫要胡言乱语,此处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看众们都是昨日参加诗会的贵人,李通判的事他们自然是知晓的,有人嗤之以鼻,有人等着看热闹,见她这样说,虽有几分兴致,还是觉着荒谬,知府压下的人,关个小姑娘什么事,纷纷斥责起了李夫人。
李夫人哭着争辩说没有,“都怪妾身昨日提出看花灯,让玉芙姑娘蒙了难,我家夫君是个嘴快的,见温丞相要冲进去救人,就拦了一下,毕竟温丞相可是咱们大魏的肱骨之臣,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圣上定会伤心,可我家夫君实在是个笨的,不知玉芙姑娘是温丞相心尖尖上的人,话说出口就惹了丞相不快,后来就被知府以买官的罪名押下了,呜呜呜……”
“你这分明是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李通判究竟做没做过亏心事,证据呈上,当由圣上定夺,跟先生还有玉芙姑娘又有何干!”
学子们都见过前因后果,那李通判视人命如草芥,买官证据确凿,早就该被告发,被知府扣押也是情有可原。再有李夫人做的腌脏事,实在该有报应,哪里来的脸来问罪玉芙?学子们气急,纷纷引经据典怼起了李夫人。
围观的众人却不这样觉得,先不说大魏女子地位如何,光是让丞相舍命相救一事就让人无法接受,纷纷斥责起玉芙是个祸水,寄住在书院竟还勾引丞相,非要叫出来辩个黑白,至于李通判是否买官,丞相是否公报私仇,更是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看法。
望君楼的掌柜本还想将人请出去,看达官贵人们闹成这样,也不好再插手,事情隐隐有些愈演愈烈。
李夫人捂着帕子哭,心中窃喜万分。
她昨日见夫君被带走,周瑞被知府亲自鞭打,就知道自己肯定漏了馅,坐等右等不见来人审问自己,想来温时书为了保全玉芙的名声不会声张此事,这样一来,自己则有机会先扣个屎盆子给师生二人。
至于温时书说的证据,她心里也没谱,但现下确实没什么好的办法了,心中又怨恨刘玉芙真是她的克星,她竟没想过能让温时书在乎到这种程度,恨不得期望玉芙昨天就死在那场火灾里!要不是玉芙,自家的夫君怎会丢了乌纱帽!倒是全然没觉着是自食恶果。
此时站在门扉后的玉芙,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辱骂声传来,低眸时依然能瞧得出来眼尾红了。
小桃又急又气,连忙道:“姑娘千万别忘心里去!李夫人就是故意来找茬的,还不知究竟安的什么心。”
玉芙握着那串菩提摇了摇头,缓缓叹气。
这些日子,她听过辱骂的话已经太多了,哪里会真往心里去。但她最敬爱的人,正因为她被人质疑辱骂,这种感觉让玉芙十分难受,那颗心好似被放在刀山火海中磋磨,一字一句都压得她喘不上气。
先生这样好的人,怎能被他们这样说呢?
直到她听见那句“温时书丢了文人的脸”后,那双握着菩提的手愈发颤抖。
她推开了门,想要为先生辩驳,想要反问李夫人,却发现外头忽地静极了,抬眼望去,不知何时陈知府竟带着官兵来了,还有……她的先生。
温时书将戒尺背在身后,淡淡地瞥了一眼众人,随后将视线落在了小姑娘身上。
一身素衣的她在人群里显得那样格格不入,偏偏杏眼含泪楚地望着他。
他在府衙接到学子们的报信就赶了回来,竟没想到小姑娘还是哭了。
温时书缓缓走到了她的身旁,柔声道:“怎地哭了?这有什么值得怕的。”
玉芙摇了摇头,看着他愈发温柔的眉眼,忽地就想起了昨夜的冷淡,教她一时手足无措了起来。
“学生早就不会怕这些了,也没有因为这个哭,只是……不想再听他们这样说先生了。”
温时书叹了口气,用戒尺轻轻敲了她的头顶。
小姑娘这番回答他并不意外,孩子不谙世事,对于世间的恶意从不会想着去反抗,往往先想到的都是他人,不曾为自己着想过。
他有些无奈,但现在不是教训孩子的时候,有人趁他不在,来欺负她了,这怎么能行。
温时书转过身,那身狐裘将玉芙挡在了身后,继而挑眉看向了李夫人。
“我来的倒是晚些,没想到通判夫人竟在此处,敢问李夫人若觉得冤屈,为何要来寻玉芙,而不是去府衙击响鸣冤鼓?”
他回来的要比李夫人想象中快太多,甚至与知府同行,让她心头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
强装镇定地说道:“怪我一时昏了头,可府衙哪里是我这等女子能去的地方?还请丞相勿要为难于我。”
她的回答避重就轻,在场的人又不是傻子,前头会吵起来,完全是因为温时书舍身救玉芙刺激到了他们,到底李通判有没有用银子通融,却不是他们能管的事,纷纷议论了起来,要李夫人给个解释。
李夫人瞬间大汗淋漓,温时书三两句话就能轻飘飘揭过她演好的戏,教她怎能不急,但这话她又答不上来。她能找玉芙,无非就是欺负小姑娘年岁小,性子单纯,若骗出来随便说上两句,就能把错推到师生二人身上,想鱼目混珠真相罢了,现下哪有什么可说的?
左思右想辩解不得,她就又把心思放在了玉芙身上,哀声说:“昨夜我家夫君情急说错了话,莫名其妙就有了买官的罪名,丞相如今还这样护着玉芙姑娘,焉知不是有意为之?”
温时书摇头浅笑,那声笑里分明带有嘲弄,“我护着她,是不想让她被豺狼虎豹环伺,李夫人这样问,难不成是问心有愧?”
他花了这么多心思教养的姑娘,差点就因为眼前的人出了大事,就算是有意为之,也不足以平息他昨日的怒火。
李夫人被他盯得后脊发寒,脸上青白交接,又被他一句“豺狼虎豹”说得心虚了起来,刚张口要辩驳,一本册子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温时书摩挲着戒尺,淡然道:“这是尊夫在桃花县贿赂上任通判的账本,应当经过李夫人的手走过吧?其余的我等已呈于圣听,想来圣上自有定夺,不知你还有何解释?”
李夫人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本册子,继而又看向了他。
温时书的脸上哪有什么怒意,也没有丝毫的嘲讽,就这样淡然地看着她,什么情绪都瞧不出来,偏偏这样的他一下就抓到了她的命脉,刚才想要质问玉芙的威风,在这那一刻,全都化为了乌有。
她颤抖、不可置信,甚至惊恐地问道:“你、你从何处得来的?你明明致仕多年,哪里来的证据,谁能给你,我不信,我不信!一定是你为了救玉芙那个小蹄子来诓我的,还想诓了所有人!你早都不是什么温丞相了,只是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不可能再有本事了,不可能!”
话说到后头,李夫人已有些癫狂的迹象,翻动册子的手颤抖的厉害,忽地抬起了头,狠毒地看向了玉芙,“你!都是你这个贱人,若不是你,事情就不会闹到这般地步!”
温时书瞥了她一眼,感受到身后姑娘的不安,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陈真作为知府,见事情到了这般地步,不愿再看李夫人闹下去,这账本温时书去府衙时,他就查过了,摆了摆手就让官兵将人拉下去。拱手看向温时书时,却多了好些感叹。
哪怕致仕四年归乡,惊才绝艳的温丞相也从未脱离过朝堂,权臣的掌控能力涉及方方面面,就连他这个知府都自愧弗如,若早能发现李家的事,也不至于闹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会丢了这样升官的好机会,好在错不在他,现在还能弥补。
围观的众人才反应过来,前头竟被李夫人给耍了,一时说什么的都有。可还是有人记得玉芙,在人群里暗暗地说道:“无论怎样那个姑娘也配不上丞相舍身相救。”
“谁说不是,哪怕这位李夫人是来胡搅蛮缠的,可她说的也不错,丞相肱骨之臣,谁有资格让他这样做?”
“就是啊……”
小姑娘被狐裘挡着,看不清旁人的神情,还是听见了这些话。
玉芙默默地低下了头,轻轻拽了拽先生的衣角,悄声说道:“先生,我想回去了。”
先生及时赶来帮了她,她心里已经十分感激了,却不想让先生听见那些话,昨夜的先生已觉得她逾越了,要是知晓这些人在疑他们师生的关系,就算现在不会在意,后面也会更加疏远她的吧……而且,她不想因自己的存在辱了先生的名声,她想回去,哪怕暂时躲避一下都是好的。
温时书感受到她的小动作,仿佛知晓了她在想些什么。
望着众人质疑不屑的神情,颔首看向了小姑娘含泪委屈的模样,却还在欲言又止的担忧他。
温时书忽地就笑了,慈悲的声线缓缓响起,直击所有人的心弦,“倘若我心甘情愿呢?诸位也会觉得不配吗?”
第27章 “你是我的例外。”……
话音落下,玉芙蓦地抬了头,就连拽着衣角的手都顿住了,怔怔地看着他狐裘上漾着的细纹。
他的话在她的心间掠过时,惊起了一片燎原。万籁俱寂下升起的明月,本是清冷高傲,却为她降下清辉,还要告诉她,这是心甘情愿的。
偏偏明月还不自知,他心甘情愿下的温柔,会教人嗔痴毕露。他就站在那,教玉芙再容不下其他,仿佛天地只存于他如画的眉眼上。
偌大的望君楼,除却风声,此刻她再闻不见其他声响。
温时书微微颔首,转身对着她道:“傻姑娘,我们回去了。”
门扉的轻微响动,才让众人缓过神来,无论是学子们还是在场的达官贵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却没人能确定他这话就是那般意思,毕竟这是从温时书嘴里说出来的,自从十二国时期,温丞相给人的印象就是清冷无欲的,怎是玉芙这种小姑娘就能轻易打动的。但谁都不能在此刻说是玉芙不配了,能让温时书心甘情愿的,这世间能有几人?
这些人本就抱着看客的心态,见到当事人走了,都纷纷散了去,只留下明月书院的学子们还有小桃在门外,面面相窥不知该不该进去。
不进去,好像先生和玉芙独处不太妥当。进去,若惹恼了先生该如何是好……
柳白到底年龄稍微大些,思索一番,觉得先生是正人君子,哪有他们想的这样多,攥着折扇对着众人说道:“玉芙姑娘刚刚受过惊吓,先生应当是要安慰她的,我和小桃在此处等着吧,大家都站在这儿也没用,不如先回去温习功课,待会好让先生查验。”
柳白学问好,还是先入的书院,学子们早就习惯听他的话,这样说也没人觉得不对劲,纷纷拱手回了自己屋子。
而屋子里的两人还不知晓外头的这些动静,温时书刚进门就停了下来,似没有多坐的意思,转身看向了她。
玉芙站在门扉前,呆怔怔地回望他,杏眼熠熠生辉,漾着他的模样,那样纯净且美好。她的心到现在都在砰砰乱跳,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呼之欲出,却教她不敢直面。
温时书轻声问她:“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为什么把眼睛哭肿了?”
两人离得极近,他低头说话时,属于他的气息都会扑到她脸上,淡雅的山茶香让玉芙无处可躲,逐渐红了脸庞。
“我……”
“嗯,是什么?”
“是我以为,先生恼我、烦我、厌我了,所以我昨晚偷偷的哭了。”玉芙有些手足无措,说起这些事,竟还能回忆起昨晚他离开时的神情,眼尾一下就红了。
温时书见她又要哭了,柔声道:“倒是我的错让你误会了,但我怎会厌烦你。可你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会想替我辩驳,而不是自己?”
玉芙感受着他传来的温热气息,脑子都开始乱了,张了张口,半天都未说出一个字。
眼前的温时书终于感受到了她的不对劲,往后小退了半步,收起了神情中的温柔。
他不想让外人对她评头论足,所以会尽他一切护着她,可他就怕孩子不知保护自己。
望着她眸中波动的情绪,温时书少有的迟疑了片刻,“玉芙,我授你诗书,为你讲世间百态,是让你能够堂堂正正的做自己,若我不在你身旁了,下次还会有谁为你做主?答应我,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先保护自己好不好?”
玉芙闻不见他身上的气息,意识倒是清明了许多,听他这样说,低下头去不吭声。
直到温时书微恼的声音响起,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玉芙……”
“先生!如果旁人说的是你,学生做不到先想自己,况且还是因为我,先生才会遭到这么多非议,于情于理都是我的错,若我不能为你辩驳,又怎能安心呢?”
玉芙感受到了他的冷淡,堪堪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的神情,生怕那一片燎原都是自己生的错觉,性子娇软的她,竟少有的与他对抗了起来。
她好像生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怕这样应了他,往后他就不会再出现了,她想见他,想被他护着,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这种情绪,甚至……还有那么一些,想要纵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