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温时书身侧的玉芙,害怕极了。
与祖父有情义之人,适合照顾她的,不过就有这几家罢了。无论当年多好的关系与恩情,在祖父蒙罪之后,那些人都对她避如蛇蝎,又怎能找得到合适的去处呢?
先生已是这几月来,对她最为关怀的人了。
虽她不该奢求什么,可此时的她却害怕听到先生的回答。
“先生……”
小姑娘嗓音哽咽,情不自禁地就唤了出口。
李夫人怕她不走,趁热打铁道:“我也是为了你好,这样住下去不是个事儿。”
“嗯,李夫人可还有旁的事情?”温时书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见她左顾右盼,神情不自在,就知还有其他想法。
李夫人的肚里本来还有好些话要说,被他这样一问,有些愣住。
许久,脸上堆满了笑意道:“我家中长子已过弱冠,正想着参加明年的恩科,不知先生的书院还收人不?他自小聪慧,功课做得极好,我想着……”
“李夫人的确是会为人处处着想的,不若就将玉芙带回去吧。”温时书打断了她的话,目光坦荡却夹杂了些清冷,显然是在等她的回应。
李夫人说得来劲,哪成想他突然来这样一句话,下意识说道:“那怎么行,还是让她另寻他人吧。”
待话音落下,温时书的手抵在鼻尖,轻轻地笑了,这声笑虽然温柔肆意,可在此刻让人听来,多了抹嘲讽之意。
他观面相,已悉知这位李夫人是何种脾性之人,这些话都是在他有意引导下说出的,得出这番回答,并不让他意外,甚至与他设想中一字不差。
温时书不愿再与她攀谈,而是望向了身侧的玉芙。
小姑娘低头瞧不真切神情,可落在地上的泪珠一滴接一滴,她在强忍着情绪。他们讨论的话语,明明涉及到她以后的去处,却还是不见她出声阻止,只会弱弱地唤他。
娇弱又让人心疼。
可当玉芙察觉到他的视线时,温时书又将自己的目光看向了旁处。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留李夫人了,外头将有雨雪之兆,此处距离桃花县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再耽搁下去,恐怕要误了时辰才能回去了。至于令郎的学业,还请另寻高就,我白身功名,不适合教导了。”
李夫人说出那话时就后悔了,后知后觉此人早就知道她什么心思,觉得自己面上这层伪善被他瞧了个干净,脸上青黄交接,好生热闹。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见到玉芙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李夫人假笑着,心中怒骂了好几句“晦气”。
她就觉得这小蹄子是狐媚子,没有男人不着她的道的,就算是什么十二国的才子,也不过如此。
起身时虽尴尬,还是带着丫鬟往门外走了去,左右再不见这丫头一眼,就连好脸色都不愿再给她,目中无人的姿态更是透着她的不快。
后头的玉芙才缓缓地反应过来,先生没有不悦,也没想将她送走,而是来给她撑腰的。
虽然那些话让她心中酸涩无比,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见李夫人走了,反倒松了口气,抬脚就想相送。
温时书听得叮当镯轻灵的声响,眉头微蹙,转身说道:“玉芙,回来!”
玉芙被忽然叫住,下意识就攥紧了裙摆,有些踌躇不前,却还是低头转了身,“先生……李夫人她走了,我该送送她。她是对我有过恩德的人。”
玉芙言辞真切,虽委屈却不显。送客已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规矩,更何况李夫人又对她有恩,她不解先生为何要叫住她。
“那不是客,也没有对你有恩,不用遵守那些陈年规矩去对待一个试图将你贬低到尘埃之中的人。玉芙,家人多年来对你的悉心栽培,不是让你做只会讨好他人的闺秀,而是为了让你成为自己。”温时书此刻,在她身上仿若瞧见了故人的影子,心中隐约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刘玉芙,是生在世家中的名门闺秀,哪怕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从没有人去刻意亏待你,怎能妄自菲薄,因一朝挫折摈弃自尊。”
玉芙仿佛从他的话中懂了些什么,可她怯懦的本性让她下意识的就想要替他人找借口。这种感觉就像拨云见雾后,见到的不是光,还是那片白茫茫的云雾。
她困惑、不安,隐约有话想要宣之于口,到最后却化为悲鸣回荡在她整个胸腔肺腑,这种感觉让她痛不欲生,却无法用任何方法宣泄,就连抽泣都做不到了。
温时书缓缓地闭上了眼,轻叹了口气,往门外走了去。
江南的冬毫无预兆的来了,阴沉许久的天,迎来的是漫天的细雪,它们纷纷扬扬的散在了城中的每一片角落,黛瓦白墙夹杂着银光细闪,就连温婉的山茶都有了几丝清冽的香。
玉芙追了出去,她惶恐会让先生失望,不顾披风未系,心中只想着他,出去的瞬间鼻子就被冻得通红。
却没成想,先生就站在那树山茶下等着她。
漫天大雪与她梦中时的场景如出一辙,温时书半挽的发间夹杂了些银光,化成水珠隐没在青丝内,使得他如玉的容颜更显绝色,水墨天光与他的气质浑然天成。
竟教她分不清虚幻。
她缓缓地靠近了他,看着他清冷疏离的脸庞泪如雨下。
刘家甚大,家中几房住在一处,且兄弟姐妹众多,这些年来她虽锦衣玉食的活着,可家中姐妹们都按照大家闺秀那套教导,从没有人厚此薄彼,甚至父亲都叫不全她们的名字,多年来最常见的便是婢女及教习规矩的女先生。
因此也养成了她怯懦的性子,在脱离那片后宅后,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有时会觉着自己活着就是错的。
温时书将戒尺别在腰间,接过了小桃递来的披风,玉指一勾,细细地替她系好。白雾缭绕间,他眉间朱砂好似更殷红了些。
“先生……别厌弃我好不好?那些,我都能学、能改,求您了。”
玉芙睫毛轻颤,泪珠顺着细雪落在了他的指尖,委屈不安的抽噎着,小心翼翼地拉住了他的衣摆,轻轻晃动着。
“求您了。”
温时书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脸上,小姑娘正仰头看着他,鼻尖冻得通红,眼睛湿漉漉的,还带有些祈求。
他于心不忍,将帕子拿出来,为她拭去了挂在脸上的金豆豆。
“先学会做第一件事,不能轻易的哭了。”
“好,我听先生的,不哭了!”玉芙仰头,连忙止住泪意,望着先生温柔的脸庞,却怎么都忍不住委屈。
温时书还未曾开口,就见她忽然地扑到自己怀中,风雪夹杂的寒意与她的温暖,与他撞了个满怀。
“先生……呜,我想家了。”
第7章 信物
庭前雪落,云雾疏乱,像是给予四方天地的一抹留白。
玉芙就站在哪儿,云鬓微乱,纤腰楚楚,就算风雪乱了铅华,亦不能撼动她的容颜。佳人眉间朱砂嫣红不已,宛若出生朝阳,不合时宜的出现在此处,却为这抹留白熏染出最为含蓄之美。
相较之下,温时书眉间朱砂更似这幅画卷中的光晕,温柔缱绻地照拂着一切。
对待她无暇的心思,再多的无奈与翘盼只得先放下,温柔的话语不由自主而露。
“你听了我的课,日后便是我的学生,万不能做小女儿撒娇之态,这是对师长与学问的不尊,可听懂了?”温时书经过初始的惊讶与无措,还是淡淡地推开了小姑娘。
玉芙抿唇纠结,低低开口道:“我知错了,还请先生责罚,都怪玉芙情急下做了逾越之事……”
饶是温时书才华满腹,成算满心,却从未想到这段话会引起小姑娘的自责。
见她手心朝上的伸出右手,紧闭地杏眼仿佛又在等戒尺落下,一瞬间竟让他哑然失笑。
“傻姑娘,我这次过来可不是为了训你的。刘公已在边关安顿好,书信刚刚送到书院,与我去书房取吧。”
温时书将腰间的戒尺拿在了手中,示意远处神情焦急的小桃过来,随后将递来的油纸伞缓缓撑起在小姑娘的头顶,只剩下寒风白雪吹动着他满身的书卷气。
初雪下的江南,寒风凄凄,她久病初遇,他总不能让孩子一直站在此处吧。
玉芙这般反应也是下意识的举动,之前在家中若是做错什么,女先生总会重重地将戒尺落下,以让她与姐妹们记住自己的过错。
听到这番话,初时的她还有些懵,痛意许久未曾传来,才睁开了美目。
“真的?”玉芙恍然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观他眉眼温柔不似作假,美眸转动间,竟多了丝不可置信。
“先生,我、我有些,对不起……”小姑娘嗓音轻颤,思家的情绪愈演愈烈。
温时书手中伞柄微微倾斜,积雪簌簌而落,使得她沾雪的睫毛也跟着轻轻颤落。
“走吧,勿要在此处逗留了。”
经过书房时,两人的身影不免惊扰了在读书的学子们。
他们早就对寄住在书院里的玉芙好奇极了,自从被先生教训,忍了两天后,已有些按捺不住,个个都趴在了窗棂上瞧着。
跟在先生身后的小姑娘莲步款款,在此等意境下更显娇美动人,只不过杏眼通红的模样还是让不少人都心生了涟漪,对此猜测不断。
难不成先生竟连这么可怜的姑娘都要训诫?
这些学子们大多都是温时书朝中故友之子,还有些则是极有声望的寒门学子,都是极为聪慧之人。那日听他介绍,隐约就猜到这是刘公家中女眷,私下讨论之时,都对她心生了怜悯。
毕竟刘公获罪一事本身就是冤枉的。
魏王去世,温时书为其一统天下后,文帝作为储君登基,成为了开国皇帝。定秋闱为三年一次,次年则是春闱。而刘公正是主持此次春闱的主考官,殿试进行之时都是极为顺利的,可所有的问题也都出在此处。
上榜的学子们,从一甲到三甲,竟全是南方的学子,无任何北方学子,此事被有心人做了文章,折子递到了文帝面前,只说此次考官身为南方人,对那些学子有偏私行为。为此文帝大怒,斩首了不少考官,还是士子们多次求情,才得以保下刘公性命。
此事发生后,朝中官员与士子们议论纷纷,也有人看过那些学子们的试卷。北方学子的确比不上南方学子,十二国期间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江南等地因富饶,学子们都未曾耽误学业,可北方的学子们吃饭穿衣都成问题,大多数时间都要躲避战火,甚至有许多人已然从军,从教育上就是不对等的。
刘公诚然没有私心,但这罪名,所有人虽扼腕叹息,却无法为他伸冤。
仔细想来,这是圣上安抚民心的无奈之举,明年还将开设恩科,为的就是再行录取北方学子。
就算刘公未曾揣摩圣意,可家人实在无辜。
就比如眼前的玉芙,小小年纪与家人分别,眼下见她哭过,更是惹得学子们叹息不已。
到了书房时,守门小厮又拿了封信小跑过来,模样瞧着甚急。
“主子,边关又来了信,送信的说是前几日快马加鞭送来的,但来人不是驿站的,瞧衣着打扮更像家奴。”
温时书眉间多了几抹思量,询问道:“人拦下了不?”
小厮答道;“未曾,小的想问个清楚,没成想那人来得快去的急,说这信是家书,不过……”
后头的话他碍着玉芙在此,没能说下去。温时书却心知肚明,此信绝不会是家书。
与前头那封家书同寄来的还有刘公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大致写了平安与托付。算下日子,那封确是报平安用的,短短几日的功夫,怎会特地快马加鞭再寄一封,恐怕他手中这封报的不是喜,而是忧了。
望向玉芙那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温时书少有的迟疑了下。
玉芙不解其意,刚要开口询问,就见小厮去而复返,手中多了枝修竹。
“主子,您一直等待的信物到了。”
“嗯,我知晓了。”温时书接过修竹,接着吩咐道:“小桃,今日风雪甚大,让学子们都先回去吧,算算日子,他们该去府学继续听课了,往后天寒地冻不便行路,从明日起书院就先暂且不必来了,吩咐他们像往年一般即可。”
小桃点头领命,往泮池畔的方向走了去。
寒风凛冽,未着棉氅的温时书轻咳了几声,低眸而道:“先进来吧。”
屋内炭火昏昏,关上冰裂梅纹的门窗后,暖意浓浓,就连被打断许久的熏香都升起了香缕。
玉芙不知修竹究竟是何寓意,心中有些疑问,见先生递过来封书信,忙不迭接了过来,瞧见家中特有的信封时,更是触动不已。
温时书示意她落座于茶桌前,自己则将后送来的那封用镇纸压在了书桌上。
她不知先生动作,心心念念皆系于家书中,打开之时,已是喜极而泣。
家人平安,对她来讲,已是最好的消息了。这封信里还记载了大姐姐的碎碎念,观字如见其人,让她回忆起了种种闺中往事。
玉芙攥着信纸就走到了他的桌前,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这些日子的照顾,家人平安无虞,他们还说过些日子就能接我过去了,还好遇到了先生,我才能等到这一天……先生,谢谢你。”
大魏的女子不必行叩礼,以屈身高低分辨礼仪轻重,她此次的礼,已是最重的礼,包涵了她所有感激之情。
温时书摩挲着手中的信物,视线划过镇纸下的信件,心中逐渐有了思量。
“不必这般客气,这是极好的事。”
他神情中有郁色,玉芙不知为何,思索许久询问了他手中的修竹,“先生,这枝修竹可有特殊的含义?我见先生已给学子们放了假,若不便收留我,可将我早些送回边关,我身子大好,不会在途中耽误的。”
明月书院从温时书辞官后,已开了三年,她多少还是了解些的。
此处的学子们本就有了秀才功名,应在府学入学,会抽几个月的时间来此听课,休假时间不定,但此事有些赶巧了,就怕自己的存在,会耽误先生的打算。
温时书搁下手中信物,望向她时的眉眼,无意间又沾染了柔情,“子俊云游而归,修竹便是他与我们的信物,邀我回竹林一叙。至于学子们休假之事,倒与此事并无关系,明年恩科在即,府学中会多讲时政,正当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