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在窗棂上的素手,不禁摩挲起了上头的纹路,她的眉眼里渐渐多了丝不解与困惑。
比起旁的,她好像时常会梦见先生。
还记得幼时去庙中上香,那里的主持曾说过,若是两人未曾有过矛盾,经常梦见对方,便是两个人在互相思念着。
这个念头一出来,玉芙自个儿都有些心惊。
先生对她来讲,便是拯救她于风雨中的人,就算想起自己,又能是什么呢?
此时外头的小桃,正指挥着小厮们往院子抬着箱子,传过来的声响还是惊动了玉芙,使得她暂且放下了刚才的心思。
木箱瞧着极重,却是上好的紫檀木做的,小厮们抬着虽然费劲,却不敢有丝毫的马虎,生怕磕碰到箱子,待轻轻地放在屋里后,这才退了出去。
站在窗边的玉芙也有了丝不解,缓缓地走近,“小桃,这是打哪儿来的?”
小桃福了福身子,道:“姑娘,算着日子,今儿个李夫人就要来看你了。主子特意昨晚差人去了铺子里,给你置办了好些过冬用得上的衣物和物件,我前头瞧了瞧,还有成衣铺送来的衣裳,料子极为名贵,还是织金的,正适合这个季节穿呢,待会儿换上吧。”
玉芙一怔,娇嫩的小脸渐渐多了些不自在。
大魏在寄养这事儿上是有些规矩的,上家的女眷必须要挑选合适的时机去探望被送走的人,为的就是瞧瞧下家的人会不会用心。李夫人是桃花县知县的夫人,玉芙在那处呆了不过半月的功夫,便被送到了明月书院。
算下来,是她几月辗转奔波来,住过最短的地方了,却也是让她最不敢回忆的经历。
“李夫人她……何时会到?”玉芙的声音微弱,后头竟有了丝颤抖。
小桃还以为姑娘得了新衣裳,应当是高兴的,没成想问起了李夫人的事情,见她神情藏事,不由得有些担心了起来。
“已有家丁递了信过来,说是巳时初就会到了,姑娘这是怎了?”
玉芙摇了摇头,素手攥紧了袖口,抬眸间虽有了泪意,还是强压下了心绪。
“无碍的,先替我更衣吧。”
小桃见她不愿多说,只得点头应下,随后打开箱子,将衣裳拿了出来。
那是件玉色交领襦裙,织金藏在中衣里,轻透云纱,便能瞧见那似隐似现的芙蓉金纹,红色腰带环扣着暖玉,下头则是同色的百破裙,一身衣裙精贵秀美,却不显得太过奢华。
穿在玉芙身上极为合身,许是因着衣裳留有十二国的风骨,倒显得她不像个孩子了,腰身纤细柔美,举手投足间都带了股清冷。
小桃又仔细地给她重画了妆容,远山眉间轻轻点了颗朱砂,发髻则是半披的,挽起的部分用了精巧的芙蓉绒花点缀,更添几分惊艳。
这也让小桃不禁有些愣神,缓缓开口说道:“姑娘这般打扮真是好看极了,等李夫人见了定会放心的。”
玉芙瞧了眼眉间的朱砂,微微垂了眸,小拳头越攥越紧。
李知县曾在翰林院当过编修,算是祖父的下属,但两人共事并未太久,没有什么情意。她初到桃花县时一切谨小慎微,为了让主母不排斥自己,将值钱些的首饰都交给了李夫人,尽管这样,也时常被嫌弃。
尤其是那些话语,宛如刀子字字戳入她心。
说祖父是罪臣,家中父母品德败坏还不够,就连自己辗转几月来的经历,都会被其说为不检点。
就这样长久地积攒下来,使她在入秋时患了场风寒,久病不愈,直到来书院的前几天才好转。
她虽知晓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且寄养之事实在是别无他法,可还是害怕先生会听到那些话,与外人一样会打量质疑她,那些嘲笑的目光她已见过太多。
而先生这几日来的温柔,是她为数不多的安慰了。
*
巳时初,守门小厮等到了李夫人的马车。
玉芙已和小桃等候在了月洞门前,她身上的狐毛披风是今日新送来的,要比之前的厚重许多,正适合这个季节穿戴,能将阵阵寒风抵挡在外。
她的小脸也久违的红润起来了,瞧着气色极好,这几日被精心照料着,已比初到书院时的状态好上许多了。
但当她见到门口来人时,随着秀眉微蹙,身上骤然间充满了寒意,恐惧悄悄爬满了她的心底。
李夫人通身的打扮极为雍容华贵,虽说她年纪不过四十余岁,抹额珠宝挂了个满满当当,隐约有种超越了身份的派头,显然精心打扮了,连走路时都极为傲气。
李夫人望着书院里的景致,心底里隐约有了些不屑。她还以为名冠天下的大才子有多有钱呢,这瞧着还没她住的县衙大呢。当她大老远的瞧见那亭亭玉立的小人时,心中便有了些说不出的滋味,连带着眉眼都有了丝刻薄。
玉芙有几套衣裳,有多少首饰,她还是心里明镜的,想来这身行头应当是新置办的。照顾过玉芙的人多了,她可没见过哪个主母给她置办这样好的行头了,偏偏轮到这什么才子的时候,就这样精心照顾,一想到玉芙那张国色天香的脸,让她不由得就往那上头想去了。
她早就觉得这小蹄子是个狐媚子,能勾得男人打转转,现下更确定了自个儿心中所想。
待走到玉芙身旁时,李夫人的眼神便开始上下瞟了去,直盯得小姑娘浑身生寒。
“玉芙见过夫人,夫人远道而来,辛苦了。”玉芙福身,忍着俱意,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
李夫人嗤笑一声道:“呦,真是不敢当呐,姑娘现如今这身派头可不像罪臣之女,倒像是应天府中的贵女,难不成是刘公从边关回来了?我人微言轻,家夫不过是小小县令,可当不起姑娘这等大礼。”
玉芙哪成想她开口就是这般话,眼泪都快落了下来,连忙欠身低头,“玉芙不敢,夫人不仅是长辈,曾经还细心照料我,对我来讲恩德深厚,玉芙见到定然是要行礼感谢的。”
李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连带着看到了小桃,挑眉道:“这不是连婢女都用上了?想来玉芙姑娘应该在书院里待得颇为顺心,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这话虽然还有些阴阳怪气,但旁边低着头的玉芙,倒是松了口气。
这已经算是好听的话了。
攥紧了帕子道:“多谢夫人关怀,外头风凉,还请夫人进屋叙旧。”
李夫人“嗯”了声作为应答,让后头的丫鬟将自己带的礼品递给了小桃,随后抬脚往屋里的方向走了去。
后头接到礼品的小桃不禁皱了眉头,掂了下手中的油纸包,想来不过是几包点心罢了。她虽然年岁不大,这些年来伺候过的人却不少,本不应该在几人走了就开始掂量的,可刚刚听到这位李夫人说的那话,便气上心头。
这不是在故意为难姑娘?
想了想刚才姑娘泫然欲泣的模样,就猜到了这位夫人定然不是好相与的。
小桃思来想去,便皱着眉去了池泮畔的方向。
而玉芙这边却还是不尽人意。
李夫人坐在厅堂的主位上,瞟了眼旁边已经备好的茶水糕点细不可见的撇了嘴,仔细打量了下玉芙住的屋子后,更是有了浓浓的不快。
转了个心思,挑眉说道:“哎,瞧着温郎君倒是个好人,能对你如此上心,真是难得。不过你也要注意些才是,眼下你祖父还蒙着罪,你又几经辗转寄养了好些地方,我听说上家的老爷还是个不正经的?这温郎君自打少年时就名冠天下,哪是平常女子能够相配的?你年岁虽小,却长得极美,不该动那些歪心思才是。”
玉芙刚听这话时,还正想着接她的话感谢一番先生的照顾,哪成想后头竟是这种话,顿时吓得小脸儿上血色全无。
连忙摆了摆手道:“没有的事……我从未对先生有过非分之想,夫人误会了。”
“误会?啧,我曾经听说,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会突然对女子献殷勤呢,若不是自己有意,怕就是女子用心思勾引的呢。这温郎君是天之骄子,与谁比较不是云泥之别?你说这事……”话到后头,李夫人定眼瞧了瞧已经吓哭了的小姑娘,连忙止住了话。
随后拿起茶盏说道:“哎呦,还真是我多嘴了,玉芙可别乱想。”
茶盏下,李夫人的嘴角微微勾起,瞥了眼玉芙后,自顾自的喝着茶水。
她就是看不惯这孩子一脸狐媚样,还记得玉芙初到桃花县时,自家那肚皮溜圆的夫君,还有不争气的儿子,眼睛都看直了的模样,就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她也没把这当回事,想着自家儿子若是喜欢,讨过来直接做个妾也是无妨的,哪成想夫君说什么都不同意,只说玉芙是世家女,没有做妾的道理,为此两人不欢而散,隔日家中就多了房美妾。
后头她越想越觉得都是这小蹄子勾引了自家的男人。
眼下就算没有勾引这温郎君,她都不愿见到玉芙又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就该说些腌脏的东西吓得她再换个地方才好。
玉芙泪眼婆娑,难免想到了她在桃花县时的遭遇。
李夫人与旁人聊天时多会提起她,她曾无意间听见了这些人对自己的看法。
认为未出阁的姑娘没有寄养在亲人家中,这般几次三番换地方,怕是早都脏了名声,以后只配一顶小轿抬给人家做妾,就连家都是回不去的。
初听这些时,她倒也不信的,毕竟这些人家并没有人对自己行不轨之事,可渐渐地时间长了,她从未收到过家书后,便隐约有些担心,是不是家人已经嫌弃了自己。
眼下听到李夫人这番话,又觉得自己连累了先生。
缓缓开口说道:“还请夫人勿要这样说了,先生是长辈,对玉芙是出自对小辈的照顾,并不是那样的,而我……也从未做有碍名声之事。”
李夫人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她可记得几日前的小姑娘才不敢出言反驳,没成想竟还变了性子。
饶有兴致的道:“瞧瞧,你这孩子还当真了。不过啊,咱们大魏的女子哪个不是养在闺阁中的?我也是担忧你以后的去处,这才胡言乱语了一通。眼下刘公翻案不知何时,你明年将要及笄,再住在书院里岂不是还要惹人口舌?唉,真是个命苦的孩子。”
李夫人说到这儿,也不再说了。
有些话只需要点到为止,想来就能诓的小姑娘自个儿说要换地方了。
玉芙睫毛轻颤,泪水滴落在帕子上,渐渐地连视线都模糊了起来。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像浮萍般无依无靠,而先生是对她最好的人了,她不怕自己被他人非议,只怕影响了先生。
玉芙心中郁结,纠结许久,刚想着开口,只听见木门“咯吱”作响,惊得厅堂的几人都望了过去。
身穿白衣的温时书就站在门前,满园的银杏叶随着寒风纷纷掉落,而他神情淡然,不染纤尘,只有微光折射在他身上,照尽温柔。
第6章 “先学会做第一件事,不能轻易……
在他踏入屋子的那一刻,原本极好的天也变得有些阴沉了许多,天边乌云堆砌,寒风夹杂湿意,风雨欲来。
屋中的人也同样神情各异。
上位的李夫人眼中划过抹惊讶,虽刚说完那些话有些尴尬,还是仔细打量起了来人,端着茶盏的手都有了揣摩的意思。
就连旁边的丫鬟都忘却了礼仪,紧盯着门口的人不放。
满屋子的心思与揣摩,却只有前头的小姑娘,还在躲避。
温时书的目光里,久违的出现了思量。
在他知晓李夫人到了书院时,便预料到这般场景了。
玉芙性子怯懦,行事小心谨慎,不敢麻烦他人,这本就不是世家女该拥有的。观她从衣裳到朱钗,处处透露着她的遭遇,想来这几位曾照顾过她的夫人们,已是苛待了。
两人在月门前的谈话他虽不得而知,却依稀猜到了几分。此人眼高手低,心高气傲,目光短浅,断不能接受照顾他人之事,且深知玉芙处境,还在探望当日穿着隆重,这是是来看笑话的。
怎会说好听的话让玉芙心里舒坦?
当他步到廊下,听到那些话时,让他意外的还是眼前躲闪颤抖的小姑娘,明明又怯又怕,却还要为他反驳。
曾经在这种境遇下,为他这样做过的人,便只有初遇时的魏王了。
“玉芙,过来我这边。”温时书嗓音如弦,与以往不同,字字透着不属于他的清冷。
被点到名的玉芙身子一颤,连忙福身行礼,徐徐走到他的身旁。
她的脑子,在见到先生进来时,就已然乱了。
论谁与罪臣之女牵扯上这种非议,都会不悦的,更何况是光风霁月的先生。
玉芙这样想着,视线却望向了他如玉的脸庞,见他不复往日温柔,鼻子一酸,更觉印证心中所想。
都是她的错,连累了先生。
同样心思变化的,还有李夫人。
将才在见到温时书的那一刻,她满脑子便是这些年来有关于这位才子的传言,想了想明月书院里尽是身份尊贵又有才华的学子,她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若是能将儿子送进书院,岂不是注定达官显贵?
如意算盘打的极好,却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无视了自己,把身旁的玉芙叫走了。
李夫人忍下不快,掐着嗓子说道:“呦,这不是温郎君?这孩子和我聊着聊着不知怎地就哭了,天可怜见的!许是想家了。不知刘公何时才能回来,这么久了竟没有一点儿信传回来,多亏当时温郎君伸出援手,唉真是!”
温时书这才望向了她,“不过举手之劳,我身为长辈,自然要多照拂她。此事无论李夫人或者尊夫遇到玉芙,都应会这样做,毕竟刘知县可是去年考核时的甲等官员,据说待民和善,应当不久之后就要高升了吧?”
李夫人面露尴尬,没想到他竟提起这个。眼前玉芙满身的行头哪个都与她无关,这事儿要是抖落出去,恐怕自家夫君的乌纱帽都不保,毕竟那是用银子通融而来的甲等。
可这番话一时之间真叫她分不清楚,这人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在向着玉芙说话。
“正是此理,不过刚才所言想必温郎君也听到了,玉芙将要及笄,留在书院不是长久之计,恐怕还要寻个家有女眷的人家才好。”李夫人试探着问。
“嗯?是吗?”温时书言语淡然,听不出喜悲,指腹摩挲着身后的戒尺。
李夫人多了抹窃喜,还以为他不关心玉芙的去处,紧接着说道:“从古到今男女大防的规矩都不能丢,眼下玉芙这般寄住在书院中已有些不合适了,这也是没办法才送来的,我想着刘公交友众多,不如去别的府城找个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