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始觉奇怪,但想到姑娘乃是当朝大儒孙女,多读些书好像情有可原,便未曾多问,耐心地摆起了朝食。
玉芙见此倒松了口气,甜甜地笑了。
朝食是碗清甜的水饭,大魏无论官员百姓都极爱这种主食,配了些豆沙馅馒头与乳饼,肥而不腻的红烧肉稍有几块,还有些小菜与蟹黄。
种类繁多,量却不大,显然下厨之人极为贴心,正适合姑娘用。
小桃新煮好的茶,也是昨日里的梅子箐。
玉芙每样食了些,浅酌了口茶,瞧着就开怀了许多。
待小桃将碗筷收拾好后,玉芙漱了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窗边。
屋外秋风微凉,画眉啼叫婉转,主院里传来了朗朗书声。县城里,就算是书院,也不会太大,房屋都有了年头,层层叠叠的蔷薇还盘旋在墙上,叶上露珠滴到了阶上绿苔,处处不乏诗情画意。
玉芙几月来的紧张也终于放下,提笔描绘起了那朵未曾画完的山茶图。
她的十二花神,只待腊月寒梅迎风而绽,即可完成。
做完这些,成衣铺的掌柜也到了书院,同行的还有首饰铺的掌柜,后头跟着许多铺子里的伙计,手中端着木匣,放的都是上好的衣料与珠宝,两人都是一条街的,见到明月书院来人时,还以为是温时书要做衣裳,听闻是个姑娘时,难免都有了惊讶。
玉芙瞧见来人,不好在书桌旁坐着,无意中瞥见有些人打量的目光,让她倍感不适,却无可奈何。
刚起了身,就瞧见主院里一袭白衣的温时书就走了出来,身姿宛如修竹,手中还拿着授课的书卷。
他步到侧院廊下,两位掌柜与伙计们行了礼。
经过窗棂时,他不经意瞥了一眼慌乱而行的玉芙,眉目温柔,仿佛多了丝缱绻。握紧书卷时,却有了些思量。
屋内玉芙收起心思,藕粉的裙摆因走动纷飞,素手刚抚到门上,便听见那温柔的声音响起。
“不必多礼。玉芙是昔日同僚家中幼女,寄住一段时间,我作为长辈照顾她,想为她赶制冬衣,劳烦两位掌柜上心。”
两人之间的关系,被温时书堂堂正正说出后,那些打量的目光渐渐就少了些。
女子名节极为重要,众人听得书院来了个姑娘,还以为多年不曾动心的温先生终于将要娶妻,不过未过门住在同一屋檐下确实有碍名声,不少人都生了龌龊想法。
但几句话解释下来,知晓两人差着辈分呢,连忙都应声称“是”,不敢多想。
雕花门“吱嘎”声响起,众人闻声转头,娇俏的玉芙杏眼里都是懵懂。
在温时书高大身形映照下,显得更像孩子了。
“先生...”小姑娘声音软糯,有着江南水乡的柔美。
温时书眉眼藴笑,将书卷背在身后,半挽的头发被微风吹起,温柔尽显,“嗯,我在。”
玉芙望着那温柔眉眼,有些微愣,低头间红了脸,小声说道:“谢谢你。”
她先前还不懂这些目光意味着什么,几月来到处寄养,她经历过不少目光的打量,却唯独没往这上头想过。
玉芙心思宛如白玉无暇,其实并不懂男女之情,只是记得家人的教导,印象里有些事是会损坏自己名声的。
温时书颔首而笑,其余人又有了蠢蠢欲动的动作,他的目光坦荡不失温柔,转身而望时,恰让这些人的龌龊显露了出来。
近处的两位掌柜,恍惚间竟在他身上瞧出了许久不见的官威,深秋的寒风下,不由得让她们鬓边有了汗意,渐渐对自己的心思感到羞愧。
温时书二十有四,已过弱冠,这些年来的经历,让他早对世人的脾性十分了解。
见到她们这般,只温柔地回了玉芙的话,“不必客气,我先回去授课了。”
话音落,温时书颔首示意,随后踏着青石板往主院走去,白衣被秋风吹得纷飞,宛如院中山茶,留得无限温柔。
后头的玉芙,直到身旁香味细不可闻,这才缓过神来。
对着众人颔首行礼,“有劳诸位娘子了。”
瞧了许久的众人哪还敢多想,温时书的才华与成就,早就不是常人能比拟的,就算辞官在乡三年,却还是开国功臣,这样的人哪里是她们可以编排的?
连忙都回礼道:“不敢不敢。”
为首的是成衣铺的掌柜,见玉芙进了屋子,连忙跟上说道:“姑娘年岁小些,适合颜色娇嫩些的,前几日正巧着应天府那头送来了新布,这就给姑娘瞧瞧,正适合呢!”
玉芙毕竟出身极好,对量身做衣这套流程是极为熟悉的,并不会拘谨或胆小。
待伙计们端上来那些料子,她和小桃也挨个仔细瞧去。
最后选了鹅黄色织金的料子,还有天青色与玉色的雪缎,这些就能做不少衣裳,绣花选的都相对适合她这个年纪。
珠宝璀璨夺目,做工精细,据掌柜所言,都是现下流行的款式。玉芙抿唇细看,许多都是自己曾经妆匣里有的样式,谈不上多喜欢,却习惯了拥有。但现下的她,却不再适合戴这些了,寄人篱下,并不能再如往日奢侈,这她还是懂的。
杏眼略看了几眼,选了些精致讨巧的花钿与绒花后,就歇了心思。
两位掌柜都是通透之人,见她无意再选,并未再劝,笑着说了些话后,便退下了。
至于银子,温时书早就差人给了的,多退少补,并不用玉芙担心。
待院子安静,主院的书声歇下,日光透过檀木六角格窗,整个屋子里的光线都有了斑驳,细微的风吹动玉芙鬓边碎发,她瞧着手中小巧的山茶花钿,怔怔的出了神。
她与先生的初见是在五月,池州府阴雨绵绵。
刘家人口众多,圣上未曾下旨家属跟随,祖父是以舞弊而定罪,后来知晓圣上心意,频频感叹有失托付,发生这些事后,将家人带离应天府。
途中她与家人在客栈走散,她本养在深闺,遇到此事全然六神无主,面对许多男子的“好意”,更是害怕不已。
在这时,恰巧遇到住店的温时书,一席襕衫温润如玉,深受百姓敬仰。玉芙看着那双温柔眼眸,不知不觉间,就相信了他,那是她在绝望时照进来的光。温时书将她亲自带到了府衙,又托付给家人故交。
她感激又心生向往。
玉芙从那以后,夜里梦来,总会有抹熟悉的温白衣袍,宛如初见时的玉色襕衫,记载着他所有的温柔。
得知能到书院时,小姑娘的心里是高兴的,却有些情怯。
两人一面之缘,生怕梦里温柔的人,与初遇时相差甚远,却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用心的,这是她见过最好的人。
小桃对她这般模样最为熟悉了,姑娘年幼,最爱在无人时愣神,瞧着眉眼不一会儿就有了泪意。她原在县衙伺候,自是心思玲珑,就觉姑娘是思念亲人所至,但这样下去,人都要想病了。
可她没能想到,昔日娇贵乖巧的玉芙,今日心中想的却不是家人。
小桃刚开口要劝,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吆喝,塌上的玉芙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杏眼流转间有了些好奇。
第3章 糖葫芦
“卖糖葫芦,一文钱一串,快来买喽!”
作为乱世中的大家闺秀,玉芙十四年来,天地只有后宅一隅。若不是这场案子,恐怕她都不会踏出家门一步。
几经周折下,她曾匆匆瞥过外头的景象,记得江南的烟雨朦胧,所行之处的青石黛瓦,娇笑浣衣的小娘鱼,夏初满墙的蔷薇,青苔随处可见。这些都是她偷偷珍藏起来的秘密,那段奔波辛苦的路程,多靠沿途景象给她带来慰藉。
她最为向往的,是穿过窄巷,踏过青石板所见的闹市。还记得应天府撩帘而见的烟火气儿,到处都是眼花缭乱的吃食与物件,还有叫卖的小贩,走在街上的百姓们。
稻草扎上那红彤彤的果子,她还记得,就叫糖葫芦的。
小桃心思通透,见她久久不言语,又望向窗外,试探着问道:“姑娘可是想吃糖葫芦了?”
玉芙被拆穿心思,自觉有些不好意思,面颊染红。
“我没吃过,所以有些好奇……”
小桃见她可爱,不禁捂嘴笑着说道:“姑娘想吃奴婢就帮您出去买,再不出去的话,卖这个的就要走了!”
话音落,外头的吆喝声竟真的渐行渐远了起来,街巷仿若还传来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玉芙攥着帕子的手暗暗用力,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焦急。
她还记得,这东西好像是给孩子吃的,可自己都这般大了。
小桃早就猜出她心思,福了福身,“姑娘勿急,奴婢这就去采买,那东西酸酸甜甜,是山楂做的,极为好吃,姑娘定会喜欢!”
玉芙心中好奇,竟抬脚追了上去,“小桃等等!我想跟你去瞧瞧……”
山楂并不算精贵的东西,胜在有助脾胃,大户人家常做成膏,与蜂蜜冲泡,酸甜开胃。但糖葫芦这种民间小吃,玉芙却从未尝过。
两人年龄相仿,但因身份差距,所经历的日子天差地别,懂的事情也相差很多。小桃听了这话,初始还未反应过来,仔细想了下,才知晓锦衣玉食长大的姑娘,为何会想吃糖葫芦了。
随后转身而笑,帮她将手中的花钿插在了发中,缓缓步到她身后。
玉芙难免有些紧张,还是提着裙摆跨过了门槛,走在石板路上莲步款款,叮当镯空灵温婉,在院子里显得悦耳动听。
经过月洞门,就是主院了。玉芙走在抄手游廊上,听着假山流水声,渐渐地放下了紧张。不经意间的抬眸却发现,原来学子们上课的地方,就在泮池畔的屋内,窗户大开,里头的景象都能瞧个真切,与她现在的位置,只隔了个荷池。
身穿襕衫的温时书正站在前头讲课,姿态儒雅,不急不躁,底下的学子们都在静心听讲。
玉芙心中有些退却,她怕被这些学子们瞧见,会影响先生授课。可转身的瞬间,却是小桃鼓励的眼神。
往前再走一段就有修竹遮挡,玉芙定了定心神,加快了步伐走去。
待到了门口时,还算来得及,孩子们与商贩交谈的声音还依稀听得见。玉芙望着门槛,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脚跨过。应天府的闺秀们,除却必要时出门探亲、远行、入宫、赴宴之类的事情,并不会踏出府门一步。
这些礼仪规矩,早在她的骨子里根深蒂固了。
“小桃,你先过去好不好?”
玉芙心跳如雷,素手抚着门框,望着街巷里的照壁,连身子都有些颤抖。
小桃难免担忧,随后悄声说道:“姑娘莫怕,县城里没那么多规矩,就算是知县的女儿,也时常出来玩呢,咱们只是买串糖葫芦就回来了。”
玉芙还是摇了摇头,缓缓地依靠在了墙边,素手抚在心口,抬眸时,已是满眼雾霭。
就算知道这些,她也怕极了。
小桃不敢再劝,走到外头,见到卖糖葫芦的商贩要走了,心中有些焦急。
大喊道:“哎!小哥等等,来串糖葫芦!”
“好嘞!”
两人的叫嚷声,在巷子里并不会引人注意,小桃见他停下,快步就跑了过去。
这却让后头的玉芙心中一颤,微微转头,发现泮池畔的学子们都往她这头看了过来,她却避无可避。
里头都是四方而来的才子,性格各异,好些出自尊贵之家。听得声响,初时还以为是外头传来的,只是下意识的转了头,待瞧见门口那雪肤花貌的美人时,不禁惊呼出声,引得所有学子频频侧目。
竹叶沙沙作响,刹那间的秋风,让他们看的不禁有些失神,忘却了礼仪为何物。美人如花隔云端①,罗裙飘散,楚楚动人,直击心弦。
温时书瞥见藕粉衣裙,眸色微沉,将书卷搁在了案上,这才让众人回过神来,连忙正襟危坐,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外头瞧去。
“窗关上吧,先讲到这里,将我刚才讲的话都记下来,晌午之前我查验。”
“是,先生。”
学子们对书院里出现的美人极为好奇,关窗的瞬间不由得眼神交接,试探看着前头的先生,明明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偏偏没人敢问出口。
温时书瞧得出他们心思,单手背后,沉声说道:“这是同僚家中幼女,尚未及笄,寄住一段时日,万不要吓到她,你们要多用些心思在课业上。”
“知道了,先生。”
众人齐声应答,却心思各异。
这事儿若是在他人家中发生,他们难免会想的龌龊,毕竟有许多官员喜欢将年岁小的姑娘养在家中,待及笄之时会娶进门。可眼前人毕竟是光风霁月的先生,当年十二国乱世中,已是出了名的惊才绝艳,却从未动过凡心。
还有些学子念及玉芙的容貌,久久不能回神。
檀木窗关好后,温时书转身走了出去,目光浅浅略过底下的众人,歇了他们打量的心思。
秋风微凉,惹得衣袍纷飞,温时书走过曲廊,发现玉芙袖中素手早都紧握成拳,抬眸瞧去,娇嫩的脸上挂满了金豆豆,眼睛红的像个兔子,依稀可见她的无措与害怕。
玉芙得见玉色衣袍,肩膀止不住的颤抖,眼尾红的可怜,“先生,我不是故意惊扰课堂的……”
温时书眉眼藴笑,玉芙在他眼里不过还是个孩子,转头望向门外时,神情更添温柔。
“无碍,抓紧我的衣角。”
话音落下,玉芙只见他将手递了过来,玉色衣袖缓缓而落,遮盖住了白皙修长的手指,山茶淡雅的香味萦绕在两人之间。
玉芙杏眼噘泪,还依稀可见他温柔的眉眼,不由得攥住了那玉色衣袖。
两人前后而行,踏出书院的那一刻,正遇到回来的小桃,瞧见先生后头跟着乖巧的姑娘,难免有些惊讶。
刚想着说话,只见温时书轻柔的摇头,小桃忙把疑问都按捺在了心中。
巷尾拿着稻草扎的小贩,瞧见又来了人,自是停下了步伐,憨厚的对着两人笑着。
玉芙才恍惚的反应过来,原来先生是要带她去买糖葫芦,盯着手中的衣袖,几番开口欲言,却迟迟不敢。
枝头滚圆的雀儿喳喳的叫着,银杏叶随着秋风飘旋,落满了整个街巷,就连扯起的衣袖上都落上了几片,孩子们好奇的目光流转在两人之间。
温时书感受到了她的不安,脚步放缓,低眉看着身旁乖巧的小姑娘,温柔地牵起了她的手。
声音悄悄,“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