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芝:?
她通禀完进门,就见帝王一派威严地坐在正位上看折子,明意温和地在旁边执袖研墨。
“宋爱卿来得刚好,方才有些新草城的事,你现在细说来。”他一本正经地道。
仿佛刚刚听见的全是幻觉。
宋兰芝眼里染上了笑意。
她的爱人已经死了,虽无守节之意,但她不愿将就一些不爱的人凑合过日子,也对情爱之事没有了丝毫的期待。
但能看见帝后和睦至此,也是天下之福。
史书有载,大明十年之后,青云迎来盛世之治。帝后为天下夫妇之表率,和睦恩爱,在明城主的劝谏下,元祖也一改先前暴戾凶残的作风,开始兼爱天下。
众人对纪伯宰的评价从阴险狡诈,逐渐变成了“成熟稳重”、“有明君之能”等等。
但明意每每看见赞颂折子上的这些词,都会很怀疑地看向自己身边这个人。
“他们都有自己夫人绣的手帕,独我没有。”纪伯宰委屈极了,“我也要。”
明意眯眼:“我不会绣。”
“呜呜呜。”
“……”
也不知道何处学来的,动不动就跟她撒娇,外人瞧着他是玉树临风高高在上,在她跟前他是半点脸面都不要。
就这,也好意思说成熟稳重。
明意长叹一口气。
不过之后在忙碌的间隙里,她当真给他绣了一条手帕,因着不会花样,就绣了一横,远看很粗糙,近看——嗯,果然很粗糙。
她只是想应付应付,让他别再闹了。然而纪伯宰收到,却是如获至宝,每天都挂在衣襟旁,若不是她拦着,还想挂在他的帝王冠冕上。
“这儿挂着显眼,谁都能看见你给我绣了手帕,罗骄阳他们也不敢再挤兑我了!”他说得理直气壮。
她没忍住掐了他一把:“您平时挺聪明一个人,怎么在我这儿就犯傻,那上头是能挂帕子的吗,啊!”
被她掐疼了,他顺势就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脸侧,满眼笑意:“我有的是聪明劲儿,都用别人身上就好。待你,傻一些怎么了,反正我好看,你不会厌弃我的。”
“以色事他人,能有几时好!”明意痛心疾首。
他笑,薄唇覆上她的,万分眷恋:“色衰了我还有权,权没了还有钱,钱没了还有心,这一生一世,此生此世,我都要与你好。”
明意怔愣地看着他。
当年酒宴上初见,她从他眼里看见了调戏和逗弄的意味。如今再看,这双眼里只剩下了她的影子,铺天盖地的情意涌上来,带着温度似的,将她妥帖地包裹住。
人的一生是在不断错过的,错过一趟飞渡兽车,错过一次升迁的机会,错过对方恰好爱自己的时候。
但是,总会有好事在后头等着的。只要能活下去,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每天的朝阳都会照常升起。
(正文完)
第225章 周子鸿X许氏(番外)
明意大婚当天晚上,周子鸿就赶回了朝阳新城。
他故意选了会路过许家门口的路,马车走得很慢,只要一开窗他就能看见许家院墙上透出来的烛火。
然而,转了两圈,他也没能下车。
人都有劣根性,他也不例外,先前是许氏上赶着喜欢他,他已经在这种相处方式里度过了七年,骤然要他去低头,脖子怎么都有些僵。
是以他故意将车停在侧门外,料她知道了风声,应该会高兴地出来见他。
然而,一炷香过去了,一个时辰也过去了,别说许氏,她身边的丫鬟都没有出来见上一面。
周子鸿有些迷茫。
短短半年,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就将两人七年的情谊都抹干净了呢?
他差人去打听,想知道这半年许氏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没有。”思齐回禀。
心里骤然一松,他捏了捏衣襟,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有些在意她的。
许氏是娇养长大的姑娘,又在铸器楼待过,她不喜欢父母之命,只想与自己的心上人成婚,哪怕是她主动也没关系,现在朝阳城本也就可以女求男婚。
她自信又张扬,身上没有明意那样的重担,却也有她三分怜世之心,时常帮铸器楼其他女子的忙,有闲钱也会开粥棚救济难民。
周子鸿看着她,偶尔能在一片阳光下瞧见明意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是将她当了明意的替代,寄托些许情感,可仔细想来又不是,就算她不像明意,留在他身边,他也是不会反对的。
许氏很体贴,体贴到知道他不爱她,就主动在事后喝避子汤。体贴到知道他心系宫城,就屡次以命妇的身份向宫里写请安折子。
这么一个人,说不爱也就不爱了。
夜里露重,他在车厢里都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侧门突然开了,许氏身边的丫鬟出来,朝他行了个礼:“大人,您乃朝廷重臣,车停在这里久了难免惹人闲话。我们家姑娘不想见您,这边请吧?”
周子鸿皱眉:“几句话也说不得?”
丫鬟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姑娘说,七年了,有什么话都说尽了,没必要留着现在来说。”
“姑娘还说,您眼下会在这里,不是因着心里有她,只不过是她曾对您好,您念着的是好,不是她。”
周子鸿怔然。
他曾经在大婚那日下了车驾,说明意喜欢的是温柔体贴,不是周子鸿。
那一日他心神俱伤,万分难过。
没想到现在,会在许氏这里听见同样的话。
“我……”他终于低头,“是我的过错,但我并非只念你家姑娘的好。”
许氏是个鲜活人,她哪会只有好处,缺点也是一箩筐,比如身体实在娇弱,轻轻一捏就会红半天,比如性子不羁,时常在外人面前失态,比如话太多,说起来能吵他一整天。
可是,他还是想她回去,大不了以后仔细多照顾她,大不了以后再不说她父母娇惯她。
然而,面前这丫鬟只笑了一声,就道:“老爷夫人给姑娘定了亲事了,姑娘也点了头。还望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姑娘。”
心里一缩,周子鸿沉了脸:“定了谁家的亲事?”
“这个大人管不着,大人请吧。”
不行,许氏单离开他,他还只觉得寂寥,但她若要另嫁,从此与别人朝暮,他想想都觉得万箭穿心。
周子鸿跟着丫鬟下了车,头一回想不顾礼节地硬闯人家宅院。
然而,他不会元力,很快就被护院给拦了下来。
“大人这是吃醉了酒不认得路了。”见过世面的老嬷嬷立马出来让几个有元力的护卫将他架住,强行塞回车上,将车赶回他的府邸门口。
许氏在内院听得动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父母都在堂上,面露担忧地看着她,老来得女,许夫人哪里舍得女儿这般伤心,立马上前拍着她的肩背:“实在舍不得,宋家那边的亲事我就推了去,你依旧可以回他那边。”
“不。”许氏哭得很大声,拒绝起来也是毫不犹豫,“到底是这么多年,我哭我自己不争气,不哭别的。”
她说着一抹泪,红着眼睛看着母亲:“宋家小子等我那么多年,我可不想再欺负他了,说了嫁就得嫁。”
说罢,又继续大声哭。
许家夫妇被她弄得哭笑不得。
他们家与宋家是对门,有个动静就瞒不住的,但周子鸿在这儿的时候宋家小子没出来打扰,等人被赶走了,他才来敲门。
许氏哭得双眼通红,扭头就道:“我才不想见他。”
“你什么模样我没见过?”宋家小子进门来,手里拿着十串冰冰亮亮的糖葫芦。
许氏一愣,接过来咬了一口,眼泪流得更凶了:“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
“你我打小一起长大,你想什么我不知道?”宋家小子翻了个白眼,“快吃吧姑奶奶,再哭天上的鸟都被你吓下来了,我少不得还要去跟鸟母赔罪。”
什么鸟母……
许氏破涕为笑,啊呜啊呜地咬着糖葫芦,许家夫妇在旁边看着,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选了一个最近的日子成婚,没有对外请太多人,自然也就没有知会周子鸿。
不过许氏看见了正经人娶媳妇该有的模样,宋家小子从小泼皮,那日更是直接爬了她家的墙进来,急吼吼地抱起她就走。
许氏一边笑骂他不懂规矩,一边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脖颈。
周子鸿还在想法子,却在路上看见挽了新妇髻的许氏。
他怔然停下车,她亦停步笑着朝他行礼:“见过大人。”
周大人现在是朝阳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明意远在宫城,他就更像一个城主。
然而今日,周子鸿坐在车上看着这人从旁边走过去,什么也做不了。
没事,他宽慰自己,也许她没说错,自己当真只是想要一个人对他好,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
可是,马车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周子鸿还是察觉到了来自自己心口紧缩的痛感。
许氏双颊含笑,迎上不远处阳光下来接自己的夫婿。
他坐着高大的马车,安静地驶向森严的主城内院。
第226章 白英视角{1}
我叫白英。
我出生在被称为女子地狱的苍雪城,从小被父亲捂在一个高楼里养着,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没有离开过那间房。
我时常会问父亲,母亲去哪里了?
父亲总是深深地看着我,然后摇头。
苍雪人都是没有母亲的,或者说,从来无法与自己的母亲相认,因为生下孩子之后的女人被视为吉祥的喜女,又会继续被抓去集中繁育,且优先供给王公贵族们,直到死于某一次难产,亦或者死于某种重病。
我不记得我的母亲长什么样子,我的母亲可能也不记得我的样子。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父亲眼里的神色也就越来越沉重,我知道,他养我不易,不愿我落得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
可这是苍雪城,再躲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十三岁这年,家里的恶奴因为不满打碎瓷器扣了月钱,将我的存在报给了衙门,父亲慌不择路地将我放出了府,告诉我一定要活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人潮来回的街道,看见满嘴吆喝的小贩。
可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远处有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被官兵发现,抓了起来。她绝望地尖叫,双脚在地上死命地蹬踏,地上积的白雪被蹬出了几道狰狞的泥印。
我很害怕,扭头想走,却恰好撞着人,将发髻给撞散了。
那是父亲给我梳的男儿发髻,他说这个不能散,散了我就要被抓起来。
我吓坏了,连忙用手捏着头发,拼命往前跑。
其实我也不知道能跑去哪里,四周都是大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也许再跑两步,我就会被人拦下。也许我跑出了城,但也会饿死在野郊外。
绝望之中,我看见一个人。
她穿着天青色的男子长袍,眉目含英,一身疏离,看着就很不好亲近。
但不知为何,我当时就觉得,这满街的人,只她不会害我。
我匆匆地跑了过去,拼命拉住她的衣摆。
她被我拉得一顿,回头看我,犹豫了一瞬就将我抱了起来。那是跟我父亲怀抱不同的、十分温暖的地方,我回抱着她的脖颈,竟有些鼻酸。
“我自身难保,未必能帮你太多。”她将我放下,替我重新梳好发髻,又拿泥在我脸上抹了抹,“你自求多福。”
我懵懂地看着她,就看她十分纠结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就退了回来。
“你会什么?”她看着我问。
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父亲含着泪摸着我的头,说:“为父护不了你了,希望你运气好,能遇见一个心软的神明,庇佑余生。”
我当时觉得他在骗小孩儿,这世上若真有神明,我怎么会没有母亲。
但此时此刻,我抬头看着面前的她,才发现原来父亲没有骗我。
她将我夹起来塞在咯吱窝下头,一路避开官兵的追捕,顺利回到了一处偏僻的小院。给了我暖和的衣裳,热腾腾的饭菜,还在我害怕的时候,带着我一起睡了一觉。
那是我十三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为了救我,他们暴露身份,用慕星城的令牌护下了我们。
神明问我:“愿不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里?”
其他几个小孩儿还有些迷茫,只我看着她,斩钉截铁地答:“愿意!”
我的故土只是一间回不去的阁楼,没什么好留恋的,她既然救了我,我就认她为主,从此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的神明很厉害,她是女子却会元力,还教我们学斗术、铸器,我学得很认真刻苦,她以为我是想早些自力更生,不是的,我只是不想让她觉得失望。
她对我心软,对别人却很是冷漠,尤其是同行的那个长得十分俊美的大人,那位大人想方设法地对她好,她总是不咸不淡地挡回去。
苍雪城没有那么好的男人,几个小伙伴里甚至有人觉得是我的神明不识趣。
我跟那个人打了一架,打得她肋骨断了一根,我只脸上有些抓伤。
我的神明叫我过去上药,皱眉看着我。
我有些慌了,手指紧握:“奴婢下次不敢了。”
她却问:“好端端地为何打架?”
我没肯说,只抿着唇低头。就算她骂我,我也不想把南星那不懂事的话说来惹她不悦。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骂我,看我这反应倒是笑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总归不是你故意惹事。但下一次你打架得多考虑一些,咱们在路上很难寻到大夫,贸然将人骨头打折了容易伤人性命。等到了城池里再打不迟,知道吗?”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的神明好像不是那种普渡众人的善良观世音,她更像是个快意恩仇的侠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