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枉啊。”纪明宸双手举高,“儿臣就是给她买了酥饼……”
明意也过来了,将纪意宸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哭了,你已经尽力了。”
就是尽力了才更难过,纪意宸觉得,她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圆滚滚的胖子了,永远得不到师长的夸奖,也得不到他的青睐。
她开始变得话少,衣裳也总挑些藏蓝、黛青的颜色,每回上课都坐在角落里,不向师长提问,也不与周围的人说话。
海兰有些担心她,便去给明意请安,顺嘴提了提那个师长的事。
“你是说李少陵?”明意皱眉。
“是。”海兰叹息,“也不知为何,他待旁的女学子都好,独对公主有些冷漠。”
明意叹息:“你们有没有想过,也许是他忌惮公主的身份,并非是觉得宸儿胖的缘故。”
李少陵出身寒门,颇有才干,是被破格提升到元士院任师长的,他不愿与公主沾染,是怕毁了自己的仕途,毕竟所有城池的规矩都是驸马不议朝政。
这规矩苛刻,但眼下许多世家大族和城主内院都只有一个女儿,为了防止被心怀不轨之人夺了家业,便都遵着这个规矩——女儿的后代可以继承家业,但女婿不可以。
与各家媳妇的待遇一样。
明意觉得这规矩也算公平,毕竟肯做上门女婿的人,早也就想通了要舍弃一些东西。但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会心仪一个颇有抱负的男子。
这可怎么是好。
她有些愁。
明意一愁,可就把纪伯宰急坏了。他才不管什么抱负理想,一个普普通通的青色经脉谈什么抱负,一道旨意召进宫,当面就问他:“可愿意做我儿驸马?”
他是想得明白的,这么问一下,若是人家不愿,那就算了,让宸儿彻底断了念想。若是愿意,大家,尤其是他的心肝宝贝意儿,也就不用那么发愁了。
然而,纪伯宰忽略了自己这积年累月的气场问题。
他不笑时本就威严迫人,加上整个大殿就他与李少陵两个人,李少陵只觉得黑沉沉的元力就在他的头顶上,一个回答错了就要身首异处。
驸马他是万不肯当的,一旦当了,就失去了入仕的机会,从此吃软饭被人指点,是个有骨气的都以此为耻。
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死了。
于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纪意宸刚下课,正独自坐在后庭里思索斗术诀窍,就感觉自己面前站来了个人。
她睁开眼,茫然地抬头,就见李少陵神色别扭地对她道:“你今日裙子甚是好看,就是颜色深了些。”
“……”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第234章 胖乎乎的也挺可爱(2)
这是师长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话,夸的还是她的裙子?
背后春风正好,吹得他身上湖蓝袍子的衣角微微扬起,他负手而立,像是有些羞涩地别开脸:“明日上课,多问我两个问题,别人都问,就不见你问。”
纪意宸从恍然里回神,终于激动了起来:“师长,师长不嫌我?”
“为何要嫌你?”李少陵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她的身段,“胖乎乎的也挺可爱。”
叮地一声响。
仿佛有一盏灯被他点亮了,接着她心里所有的烛台都依次亮了起来,将原本的阴暗统统驱走了。
纪意宸按捺住喜悦,红着脸应下他的要求,等他走远了,才欢呼一声,飞快地冲向一直在旁边等着的海兰:“兰兰你听见了吗?他说胖乎乎的也挺可爱!”
海兰被她一撞,差点内伤,闷哼着笑:“听见了我的殿下,师长对你颇有好感,您可别再折腾自个儿了。”
“不折腾了,我,我回去让人重新挑些好颜色的料子。”纪意宸揽着她的胳膊往前走,眼角眉梢里都是喜悦,“你说青绿色好看还是鹅黄色好看?”
又有些苦恼:“会不会太艳了些?”
“不会。”海兰笑道,“我有个表妹叫海清,她还总穿大红色的衣裙呢,像团火似的。”
纪意宸见过那个小姑娘,自信大方,她鼓了口气,兴奋地想,自己也要活成那样的!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元士院里的人就瞧见他们的公主殿下今天是鹅黄,明儿是柳绿,后天还穿大红。
“这远看过去还以为谁家门口的红皮大鼓移出来了。”有人嘀咕。
不过他刚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开玩笑,那可是帝后的掌上明珠,谁敢惹她不高兴,那全家都别活了。
纪意宸听不见这些声音,她只觉得真好,每天换衣裳李少陵都会夸她一次。夸奖听多了,渐渐的,她好像也没那么惧怕跟人来往了,除了海兰,偶尔也能跟别的姑娘说上两句话了。
一说才发现这里的人都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相反,她们嘴很甜,总是夸赞她,对她也很友善。
纪意宸觉得活在这个世上真是太幸福了。
“师长。”她捧着自己刚绣的香囊去找李少陵。
李少陵瞥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就知道她什么意思,当即笑了笑:“你倒是手巧。”
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唤我少陵吧。”
“少,少陵。”她脸又红了,有些结巴。
李少陵低头看她,挺直的鼻梁像山峦一样,离她很近。
纪意宸只觉得自己的心咚咚直跳,压根控制不住,大声得整个屋子都能听见。
李少陵倏地就笑了,抽身离远了些,朝她拱手:“臣下失礼。”
“没,我不怪你。”她慌张地摆手,脸上红晕还未散。
少女怀春,眼角眉梢都是情意。
李少陵看愣了一会儿,就又笑了:“后日有个诗茶会,料是小姑娘喜欢的地方,殿下若是愿意,可以与臣下微服前去凑个热闹。”
他长袖善舞,在宫城里朋友甚多,纪意宸虽然不那么怕人了,但也不是很喜欢跟陌生人打交道。
但,她舍不得拒绝李少陵,犹豫半晌还是点了头:“好。”
不说别的,光说她这身份地位,到哪里都是会被人捧着的。李少陵带她去也是有这个私心——有几个高门子弟虽然交好,但一直以他的出身打趣,嘲弄他是寒门出贵子。若带上长乐公主,那在她面前,再高的出身也不够看的,他可以出一口气。
“就这么说定了。”他笑着,轻轻捏了捏她软嘟嘟的手背,“臣下明日在东边宫门外恭候。”
纪意宸点头,慌里慌张地回去收拾,将母后给的首饰都拿出来挨个挑选,又将父皇新赏的华服一一试过。
最后,她选了一套天青色的苏绣常服,这是李少陵最爱穿的颜色,万一能碰上穿一样的,那便,那便是好的了。
心口怦怦跳,纪意宸无比期待诗茶会的到来。
然而到这一天的时候,她发现情况和自己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诗词歌赋她是学过的,但这里完全用不上,他们只挂了诗茶会的名头,选了个风景甚好的山顶,却是饮酒畅谈。
每个人身边都带了一个姑娘,李少陵也不例外——是指除了带她之外,还带了一个。
那姑娘腰身纤细,面容精巧,穿着天青色的衣裙,身子一转裙摆就像花一样绽开。
“奴名花青,来伴公子饮酒,殿下莫怪。”她颔首。
纪意宸也颔首,虽然心里不太舒服,但也觉得没什么,毕竟她不会喝酒。
李少陵向众人介绍花青,说是朋友,介绍她时,却说:“这是我的——得意弟子。”
纪意宸的心呐,一下子又明亮了起来。
她于他而言是有些不同的。
桌上的人都笑起来,笑得有些古怪,有人甚至揶揄了一句:“少陵前途无量啊。”
纪意宸心里一紧,生怕他不高兴,连忙侧头看他,却见师长并无半点不悦,反而笑道:“哪里有你前途光明,家里正五品的官,有的是祖荫可享,不像我,寒门出身,只能拼自个儿的命。”
那说话的人一撇嘴,扭头饮酒不再言语。
纪意宸眼眸亮了亮。
夫子好像与别的人都不一样,他不在意她长得胖乎乎,也不在意跟她一起被人说闲话。
真不愧是她看上的人!
花青替李少陵喝着酒,喝得高了,便去旁边林子里吐,李少陵有些不放心她,跟着起身,对纪意宸道:“殿下多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纪意宸乖巧地点头。
但,也不知是酒喝高了还是这山野荒林太过自在了,桌上那几个人与她说话都夹着些刺:“殿下好眼光,少陵可是我们这里头最出息的人,我原以为他会金榜题名亦或者在六城大会上闯出名堂,没想到啊,嗐……”
“殿下看我怎么样?少陵会的活儿,我也会。”
“这身衣裳是少陵选的么?可真够坏的,让堂堂公主和花楼女子穿一样的颜色。”
感受到恶意,纪意宸冷了脸,不愿再坐,便起身也朝旁边的林子里走。
第235章 胖乎乎的也挺可爱(3)
日照青苔,春风徐徐,林子里光影斑驳。
纪意宸远远瞧着花青与李少陵站在一处,花青醉了酒,倚在树干上抹泪,李少陵负手而立,声音低沉。
“你自己抱的什么心思自己清楚,莫说她是我学子,就算只是毫不相干的人,你这等行径,我也是要拦的。”
纪意宸一怔,连忙找了棵树挡着自个儿,好奇地往他们那边偷瞄。
花青一改先前的乖顺,面容看起来有些狰狞:“我怎等行径?我怎等行径!她爱慕你,我也爱慕你,我怎就要比她低一头,连天青色也不得穿?”
李少陵皱拢了眉:“你非要跟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殿下置气?”
“我不明白,你有的是前程,为何就非要跟她搅合!”花青醉眼朦胧地抬头看他,泪意盈盈,“你难道不清楚,万一成了驸马,朝堂就再也进不得了吗?”
李少陵沉默。
树后的纪意宸震了震,这才恍然想起,她的师长是个极有抱负之人,若真因着她的贪心成了驸马,那今生今世也只能是她的附庸,不入朝堂,不拜王侯将相。
那他,心里是喜她的,还是怨她的?
心里慌了慌,她屏住呼吸就往外退。
李少陵余光瞥见了那一抹衣裙——也不是他眼力好,实在是那瘦弱的树压根挡不住纪意宸那肥胖的身子。她偏还觉得自己藏得天衣无缝,一路借着树干和花丛,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他瞧着瞧着就笑出了声。
花青恼恨地瞪他:“你还笑?是谁与我说十年功名,一朝庙堂,谁与我说男儿八尺当报效天下,不拘儿女情长的?你现在这样算什么?”
“是啊,算什么呢。”
看着那团天青色挪远,李少陵挑眉:“我也想知道。”
亲近她是陛下所迫,他心里是不愿意的,甚至一度恼怒皇权压人,也恼她霸道蛮横,谁料接触下来才发现,她只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怀春少女,就因着公主的身份,所以想要什么就会被奉上什么。
包括他。
在接受他的好意时,她定不知道他会失去什么。那现在知道了,他会不会还有生路?
纪意宸无心酒宴,苍白着脸就回了宫。
她对着铜镜端详自己,扪心自问,自己这副样子,值得他放弃大好的前程来亲近吗?
答案不用想也是否定的。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皇母后,想起了自己身上得到的宠爱,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师长那突如其来的转变,多半是被父皇亦或者皇弟逼迫了。
这么一想,被她看上还真是挺倒霉的。
她现在就可以去跟父皇说,让他放过李少陵,她不要这个驸马了。
可是……可是……
纪意宸眼里涌上了泪。
她舍不得。
如若就这么回绝了父皇,她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再与他说上话,更没办法与他亲近,听他温声细语。
脑子里天人交战,她抱着被子,难受得无以复加。
***
第二天,长乐公主并没有来元士院上课。
李少陵看着她的空位挑眉,嘴角微微上扬,心想这倒是个好姑娘,懂得克制己欲,成全他人。
可是,他这份高兴只维持了三天。
三天之后,长乐回到了元士院。
不但回来,还一来就给他带了一大盘子的火炙野豚肉。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道菜。”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师长尝尝?”
李少陵眼里的笑意一点点消退。
是了,少女的第一次心动是多么的难以割舍,她贵为公主,任何东西都是唾手可得,哪会那么轻易地成全他。
脸色冷淡,他还是夹起一块肉尝了尝。
平心而论,火候正好,不干不柴,肥瘦得宜。但,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夸赞和欣喜的神色,只平静地道:“多谢公主赏赐。”
长乐愣了愣,垂下眼帘,没说什么。
之后,李少陵又接连收到了她亲手做的第一件外袍,亲手做的第一盘点心,亲手煨的第一碗汤。
元士院的伙食是统一的大锅饭,没人知道李少陵不爱吃葱花,但长乐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此后每日清晨过来都给他带早膳和午膳,都是她精心准备的菜色,一点葱花也不沾。
李少陵冷着脸想拒绝,但她厨艺精湛,饭菜实在合他心意,他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谢恩。
海兰瞅见了长乐的殷勤,皱着眉拉着她道:“你是公主,哪能自降身份。”
长乐垂眼,轻声与她道:“我不想给自己留遗憾。”
海兰没听懂,长乐却就自顾自地走了。
她这举动,是个人都知道她心属李师长,李少陵也就没少被人调侃:“未来驸马爷,还有两年公主就到了适婚之龄,你我也就不好见面了,趁着现在还有机会,快来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