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就那样看着我,一点也没有表现出被我看得不好意思的迹象。
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对他说,“你知道吗,其实在我七岁之前,我都是一个活得很开心的人。”
他忽然收住了懒散的笑意,很认真地听我说。
“虽然我妈妈喜欢打牌,爸爸一个人养家很辛苦,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幸福。我妈妈打牌的时候喜欢把我也带上,因为爸爸白天不在家,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我每次都讨厌看她们打牌,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后来有一次我妈妈见我昏昏欲睡,就把我安置在她朋友家里,那里有个小哥哥,比我大一岁,我还跳舞给他看了,最后他还送了我一盆小野花。”我说。
江定只是看着我,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只是想说,我不是天生就内向不爱和别人接触的。如果人生里没什么重大变故的话,或许现在我的身边一定有一群朋友。”顿了顿,我继续说,“后来,我……我爸爸去世了,我虽然不哭不闹,可我知道我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很想逃得越远越好,这让我有种只要隔绝了这个世界就不会难过的错觉。后来有一个叫林朵的女生对我很好很好,我们一起长大,之后她也和家人一起搬走了。所以我觉得为了避免伤心,每个人还是要尽快学会一个人生活比较好,无牵无挂多好。”
“我把小哥哥送我的小野花一直放在家里,后来也枯了。但是我难过孤单的时候会想,我一定要像六岁时候那样快乐,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那盆花,就像信仰一样提醒我人生还是要向前的,不过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我哈哈笑着说,“不过那种花很常见,以后我也种一盆送给你啊。”
江定望着我沉默了很久,眼神是我看不出的复杂。
最后他露出正经的表情,沉稳地说,“不想笑就别笑,”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面不改色地说,“你还有我。”
那一刻,我觉得从心底贫瘠的那片沙漠里开出了花来。
☆、第三章
10.
第二天江定只继续参加了标枪,没有参加铅球,我一问,才知道他丢铅球的第一回就出局了,而小眯都进了决赛。
我想是他的臂力不好,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想错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如果他的臂力不好,标枪肯定也射不了那么远。
而池依笑大概不会知道,他原本可以进铅球的决赛的,但就在下一秒,他转身,就看见池依笑走到赵杰那边,把手中的两瓶矿泉水递给了赵杰一瓶。之后又将剩下的一瓶递给自己,他觉得心中有股气呛不过来。
所以他只抿了一小口,喉咙却干得很难受。
到了第三天下午,到我长跑了。此刻正是上午,阳光有些灼热,我胸前别着号码牌,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米青和江定就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米青朝我隔空伸出大拇指,笑得很欢畅,江定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像是在担心我,但是很快就恢复了轻松的表情。他突然对米青说了什么,米青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重重地点头。
我听不清他俩说的什么,现在我注意力高度集中,青天之上,突然冒出一股白烟,枪声响了。我在最旁边的跑道上,枪响之后我以最平常的速度慢跑,准备后几圈冲刺,但是一股莫名的不安突然闯进我的大脑,让我感觉脚软心慌。我安慰自己,以前被罚跑四个圈的时候就有1600米,现在只不过是多跑一半的路程,不怕不怕。
跑第三个圈的时候,米青朝我大喊加油,跑第四个圈的时候米青继续为我喊加油。我朝他俩扯出一抹笑,却觉得已经很吃力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比较热的原因。我的速度放慢了下来,第五个圈跑完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负荷不起了,于是停下来猫着腰喘了口气。
卢妙妙突然也朝我喊:“池依笑!你停下来干什么!快跑啊!”
米青冲她喊,“又不是最后一圈,你催什么!”
卢妙妙突然变得激动说:“为了班级荣誉!”
米青还要和他吵,江定皱了皱眉,拉住米青说,“我们走。”
我咬了咬牙继续跑,突然发现米青和江定也在跑道的外面陪跑了起来,我的眼眶突然变得湿润,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被朋友珍惜过。
“笑笑,不急,成绩不是最重要的,到达终点就好。”江定晃了晃手中的矿泉水,边跑边对我说。
我忽然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第二个圈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开始冲刺起来。速度快得令我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但依旧有比我跑得更快的大长腿,两条腿犹如踩了风火轮似的,我再加速也加不了了。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全身都要虚脱了,扑在了米青身上,江定在一旁扶着我。
我喉咙干哑得想吐,但还是很自豪地说,“不是最后一名耶!”
11.
春季运动会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想原来不仅是愤怒可以让一个人的力量变得这么强大,爱也可以,为什么我从前都没有发觉呢?我在日记本里这样问自己。我回答自己说,或许吧,或许是因为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久了,就会以为世界没有善意。很多美好的事情,都要从跳出某个阴霾开始。
一步一步,完善自己的人生。
之后便进入了复习的阶段,准备四月中旬的期中考试。在考前,学校准备了一套模拟卷,数学依旧勉强及格,可是地理却出奇地好。江定分析了我九套试卷后说,“上高中以后你就选文科吧。”
我说,“那你肯定选理了?”
“不然呢?”
“那我们就不能做同桌了。”
“所以你得好好珍惜我们同桌的时光。”他笑得一脸温顺地说。
我说,“凭什么就我一个人珍惜啊?”
他看着我,“因为我一直很珍惜啊。”
我哈哈哈笑掩饰心中的小喜悦。
可是我不知道,高中时期的我们,不光不是同桌,就连说同学都尴尬万分。
某一天小眯突然来找我,问我还要不要他带早餐。
我说我就在学校吃好了,他说,“最近新出了一个馅儿的,在粉丝里掺了牛肉的。”
我急忙点头说,“好好好,那帮我带帮我带。”
江定最近似乎很累,他原本趴在桌上的,突然转头问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让小眯给你带过早餐?”
“就是那段时间和你冷战的时候让他带的。”我心虚地说。
“为了避开我?”
我心虚地没说话。
他闭着眼睛笑了笑,“那让小眯也给我带一个。”
我说好。
“你很喜欢吃包子吗?”他问。
“老实说,我只喜欢吃馅儿。”大部分人应该都只喜欢吃馅儿吧。
“北方人才喜欢吃面粉。”他没睁开眼嘟囔了一声。
我说,“我以后才不会去北方生活,我要么在家乡,要么在沿海的地方。”
“喜欢大海?”
“是啊,大海那么广阔。”
“那以后咱们上大学就去沿海的地方。你要好好学习了,不懂的全部都来问我。”
“我一直都有好好学习。”我愤愤地说,又望着他一脸疲惫的样子,“你最近好像很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
“前几天用冷水洗了个头。”他说,“我身体这么好,才不会生病。”然后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12.
江定果然生病了。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脸色发烫,趴在桌上动也懒得动,他发烧了,喉咙也哑哑的,扁桃体发炎。我跑过去要告诉老师,他有气无力地拉住我的袖子,说,“我没事。”
我忙说:“你连说话都没力气了。”
他狡辩:“谁说的?”
我把他的手甩开:“你看,你连扯住我袖子的力气都没了。”
他的脸色更烫了,眼皮都撑不住了。有时候我真不明白男孩子到底是怎样想的。
我安慰他说:“我去叫老师来。”
他说:“别,我自己去请假,我不去医务室,我回家。”
江定一点也不想让池依笑看见自己虚弱的样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走出教室,过了一会儿又拿着假条回来。
“这个给你。”他从桌子里拿出两颗橙子,“预防感冒。”他吸了吸鼻子说。
“你自己吃。”
“我已经感冒了。”他无奈地说。
我接过橙子,突然觉得他这副模样真是可爱。
“你在家好好休息。”我慢慢说,又问,“快期中考试了,你要带一些复习资料回去吗?”
“不用。”他又吸了吸鼻子,说,“我很快就回来。”
江定就这样离开学校了,他一走,我的旁边就空荡荡的了,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也空荡荡的了。
第二天小眯给我带了两个包子过来,原本有一个是给江定的,现在只能我一个人吃了。原本我躲着江定吃包子时也没有觉得包子很难吃,现在他不在我身边,我反倒觉得这包子皮连同馅儿都味同嚼蜡。
米青看出了我的心思,每天下课了就往我这里钻。给我讲笑话,给我唱歌。偶尔还会八卦班上的所有男生。我才发现米青不仅有一副百灵鸟的嗓子,而且内心其实是很有开朗力的。
“小青,下次学校的文艺汇演你去参加吧!你唱歌这么好听,肯定能惊艳所有人的!”我很兴奋地说。
她有些害羞,我推了推她,“哎你想啊,到时候赵杰也会知道你有一副好嗓子对不对?”我冲她哈哈笑。
她点点头说:“恩,没错,你有先见之明。”
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点头。
她突然对我说,“你知道那天是江定让我和他一起陪你跑的吗?”
我摇摇头,但忽然想起那天江定似乎跟米青说了什么。
“他怕你觉得尴尬,而且他一个人陪跑总会引起别的同学说闲话,所以就叫我一起跑,这样于情于理都妥当了。你说他是不是考虑得很周全?”
我忽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几天温度骤然下降,早上来教室的时候忘了带外套,午休的时候冷得直哆嗦。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觉有人悄悄把外套披在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看到米青。她极小声说:“我一直没睡,看见你都冷得在发抖了。”
我立马清醒了,把外套还给她:“那怎么行,我穿的长袖,里面还有绒毛,我不冷。”
她说:“你穿吧。”
“你不冷么?”
“我不怕冷也不怕疼。”她说,然后握住我的手说,“看,我的手是暖的吧,你的就是凉的,还说不冷。”
她帮我把衣服裹紧了,悄悄说,“我先回座位了,不然被卢妙妙抓到了就不好了。”
我在那一刻,望着米青的背影,莫名地想哭,摸摸自己的眼睛,发觉原来眼泪早就已经忍不住掉下来了。
从来没有一个朋友,宁愿自己冷,也不愿意我冷。连林朵也没有。很多年过去之后,我才发现年少时期的友情,没有物质的攀比,永远都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感动记得一辈子。甚至在节日的时候,都不会因为你送什么而挑剔,而会因为你送了就满足。它纯净得就像湛蓝的湖水。
友谊像清晨的雾一样纯洁,奉承并不能得到它,友谊只能用忠实去巩固。很多年后的大学课堂里,老师提起马克思,简单介绍他的生平。这是我最爱的,觉得最有道理的一句他的名言。
那一瞬间,我知道,米青将会是我这一生中永远不能被替代的朋友。
我们一起吃饭,学校的伙食最近似乎有所改善,除了猪肉,居然还有鸡翅。我总是吃得津津有味,觉得特别满足。
米青总说不好吃,却又会在打饭的时候点鸡翅,然后漫不经心说,“今天想尝尝鲜。”啃完一只鸡翅后又会说不好吃,然后把剩下的都夹在我碗里。
我知道她都是故意的。
我热泪盈眶可怜兮兮地望着她:“为什么我们没有早点认识呢?”
她认真地看着我说:“其实每次体育课上看你落单,我都很想去找你,但我怕你不理我。”
我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所幸我试了,对吗?”她笑起来。
13.
今天是江定不在的第五天。坐在我前面的同学老是问我,我是不是也病了,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他转过头说:“都是因为江定不在吧?”
我刚要脱口而出你胡说三个字,他又感慨说,“大家都有同桌,你的同桌不在也是怪无聊的。”
然后把头扭了回去。
我却在想,就算他没有说后面那句话,我又怎么反驳他呢?因为他说得对,江定不在,我的确都是愁眉苦脸的,尤其是在上课的时候。
尤其是,今天是我的十四岁生日。
他错过了我的生日。
做完课间操后,课间休息的时候,米青来找我,手背在后面,我就知道她一定有东西要送给我。
她从背后掏出一根手链,上面串了各式各样的珠子。
“送你,我自己编的。”
我感慨说:“天啊,你太有才了,唱歌好还会编手链啊!”
她有些自豪:“那是自然啊,我会的可多了。”
我抬头望向米青,想不清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女生,为什么会自卑呢?为什么会不愿意自己亲自给赵杰送水呢?
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衷,就像我自己一样。别人选择不说,就不要选择去问。
也就在这时,我脑中忽然构思了那盆蓝花的坠子模型,我要把它画下来,以后自己亲自设计。
而在期中考试的前两天,江定终于回来了。
那是在一周之后。多么漫长的一周啊。我从食堂里回到教室,一进门就看见座位上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