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盆栽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红土,中央插着一枝七扭八歪的植物,瞧着是有些干枯了,仔细看,却能发现枝干顶端,抽出了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一点新绿。
唐芋仔细辨认许久,才认出这是那天,宋渺从她家门前捡的那截树枝。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竟然让这截枯死的枝干,生发出了新的希望。
“风声木的枝干,患病之人以手持之,掌心会变得潮湿,而将死之人以手持之,树枝会自动折成两段。”
唐芋微愕:“你记得”
宋渺敛眸:“你说过的话,字字刻骨铭心。”
“唐芋,我改口。”他复又抬眸望向唐芋,似要将她拢进眼中,那一方温柔的湖:“神话,有时候也是可以相信的。”
“意思是,医学变得不可靠了吗?”
话音落,宋渺微微蹙起眉心。
唐芋原本是无心之言,看见他这个反应,也明白过来有问题:“怎么了?”
宋渺沉默须臾,犹豫道:“教授指定我做你的主刀医生,这是我第一次上手术台”
听到这里,唐芋反而松了口气。
她轻轻用指腹碰了碰盆里干硬的枝。
它原本是枯死之木,本该被深埋于土壤和泥雪之下,如今却抽出了新芽,将来说不定可以比肩梧桐树的高度。
这是宋渺予她的神迹。
“我相信奇迹。”
“也相信你。”
第25章 芋圆 《胡桃夹子》
好在上天一直倾耳聆听世人的凡俗愿。
神迹亦降临唐芋身边。
手术出乎意料地成功, 进入了下一个最艰难、最消磨意志的复健阶段。
到这里,唐芋不同于常人的特点也算被激发了出来。
正如她和唐母所说,学跳芭蕾是她自己的意愿, 那些超出常人数倍的高度训练,自然也是她自愿。
那些曾经日以继夜, 从未有过一刻懈怠训练的毅力, 经年也未曾消失,复健和训练一比, 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唐芋只用了短暂的三个月时间,就已经能开始重新跳一些简单的舞步了。
出院那天, 医院里的医护都来送她, 包括那个没病装病, 病好了还不走赖在这里的陆燃。
只不过他来了没多久,听见外面有人在找他,又立马缩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唐芋总觉得他似乎是在躲什么人, 疑惑地问宋渺:“你的朋友他不会是在外面欠了什么巨额债务, 来医院里躲债的吧?”
“以陆家家底的厚实程度, 钱债不太可能。不过情债倒还有可能。”
话音落, 从走廊入口跑过来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孩儿, 梳着高高的马尾, 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摆。她看起来还很小, 埋在纯白羽绒服里的脸既年轻又漂亮,没有一丁点儿脂粉,是青春最纯粹的美好。
她匆匆忙忙路过,又折返回来,停在宋渺跟前:“医生好。”
“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请问你们这有没有一个叫陆燃的病人?”
“”宋渺的眉尾不易察觉地抖了一瞬:“抱歉, 我们这边不接待记者,也不允许任何形式的采访——”
“不是不是!我不是记者。”女孩儿着急忙慌地从口袋里翻出张学生证,摆在宋渺眼皮子跟前证明自己。
学生证上贴着的那张白底的证件照,和眼前的女孩儿,如出一辙得漂亮。
照片下两行小字。
临坛大学播音系。
虞桃。
“我、我是陆燃的朋友”
她越说声音越小,脸颊也随之变得红扑扑的。
宋渺挑了挑眉,把学生证还给她,随口把陆燃病房的的房间号报了出来。
女孩儿道了谢,连忙欣喜地跑向走廊另一边。
唐芋看着他这一套熟练的卖友操作,沉默片刻:“那个小女孩儿看起来像是陆燃的小粉丝。”
“也许吧,陆燃一直在躲的人大概就是她。”
“那你还”
“当然是故意的。”宋渺不以为然:“谁让他出馊主意,差点害我弄丢渴慕已久的人。”
“?”
-
唐芋出院后,并没有停止复健,她搬回云川,住进了文家的小院子里,过着复健和训练、整日枯燥乏味的日子。
半年后,国际芭蕾舞赛选拔开始,唐芋报了名,在第一场临坛市内赛就碰上了老熟人。
补习班的杨老师。
好巧不巧,两人的自由选曲还都是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的节选片段。
这首曲子,是唐芋能够独立完成的第一支舞,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动作记忆。
不出所料,唐芋拔得市海选头筹。
而那位杨老师,连前十都没能挤进去,大约只有亲眼见到唐芋在舞台上时的模样,她才能明白,这根本不是她能靠一些龌龊肮脏的职场手段,就能挤下去的人。
她和她们不一样,从不安于一隅,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天赋,让她即便曾一度弯折自己的颈,也永远能展翅奔向属于自己的湖。
颁奖仪式结束后,杨静在礼堂出口拦住了她,连芭蕾舞服都来不及换下,裹着件风衣外套,瞧着来势汹汹。
她咬牙切齿地盯着唐芋:“别以为你赢了我这一次,就比我强了。”
唐芋扫她一眼,口吻极淡:“不然呢?”
“”
对方显然十分不服气,脖子一梗,气急败坏地说:“只是市赛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像你这样的人,一辈子都进不了瓦尔纳剧院厅的大门!”
“市赛而已”唐芋若有所思:“那连市赛前十都没能进的杨老师又是个什么资质呢?”
“不过,确实,只有观众能从大门走进瓦尔纳剧院厅。”唐芋弯唇笑了:“我们选手一般,都是走后台的。”
第26章 芋圆 下雪的时候。
这一年, 唐芋一路过关斩将,市赛夺冠后,紧接着是省赛、国内赛、亚洲赛, 最后成功拿到了参加国际赛、踏进瓦尔纳剧院厅的资格。
飞往瓦尔纳的前一天,唐芋听从文珏的建议, 给自己放了一年以来唯一的一天假。
一年轮转, 现在又到了冬天。
唐芋走出文家所在的那条小巷,踩着积雪, 慢吞吞地往外走。
她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只是望着仿佛打了霜的青柿子一般的青色石砖, 微微有些出神。
她想到了一个人。
她好想和那个人见一面。
这么想着, 唐芋仰起头,冲着空中哈出一口白气。
白蒙蒙的雾在冷风中化作水雾,片刻后, 又变成水珠, 垂在她纤长的睫毛上。
似乎有什么人站在石桥的拐角, 隔着白茫茫的飞雪看着她, 唐芋循着直觉望了过去——
三月初, 冰雪已有消融的迹象。
她也见到了想见的人。
-
两人在附近找了家露天的烧烤店坐下, 店主特地从仓库里翻出来只大雨伞给他俩撑上。
也不知道在下雪天打着伞吃露天烧烤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唐芋一向嗜甜, 口味清淡,宋渺更是吃不得辣,两人在这种浓烟重辣的地方,点了几串甜玉米,还专门要老板刷不辣的烧烤酱,可把老板给愁坏了。
唐芋抱着根烤玉米, 心不在焉地啃着:“怎么突然来云川了?”
“没什么,只是下雪的时候就会突然很想见你。”后半句的声音几乎要湮没在漫天的飘雪当中。
唐芋心下一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宋渺就站起身走出了伞下。
等再回来时,手中提着一札啤酒。
唐芋一怔:“你这是”
“天冷,喝点东西暖暖胃。”
“我怎么记得你从来不喝酒什么时候有的习惯?”
宋渺打开一听啤酒,掂量了一下,没有倒进杯子里,直接仰头喝了起来。“咕嘟咕嘟”几口下肚后,耳根子和脖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一层醺红的颜色。
“今天”他说:“现在刚有的习惯。”
“”
唐芋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听听地灌下去。
像是要借着酒劲,趁着月色,将什么隐匿已久的心事悉数剖出,一件件一桩桩地摆在唐芋跟前,摆给她看。
光怪陆离的城市夜色中,宋渺停住手,他看着唐芋,眸光中染着酒气。
那泊温柔的湖,也变得迷蒙暧昧起来。
“唐芋,你能不能——”宋渺艰难地阖了阖眸,眼睫颤抖地像低进尘埃里的蝶翅:“回头看看我?”
唐芋的心跳如擂鼓,一反往常人淡如茶、万事不惊的模样,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在看的”
“不是这个。”
宋渺似乎真的醉了,他摇了摇头,蓦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握住唐芋的手。
只是伸出去了,都没有触碰到她,又忙不迭地缩了回去。
夹着雪的风拂过伞下,似乎把他吹得清醒了些。
“唐芋,我有话要和你说。”
唐芋没应声。
拿过只玻璃杯,也给自己开了听啤酒。
她闭着眼猛地灌了半杯,呛得咳了半天,脖颈通红。
末了,放下酒杯,低着头,微微敛眸。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还是不要说了。”
第27章 芋圆 天鹅和她的湖。
瓦尔纳的三月也下着雪, 絮絮纷纷地,像是没有尽头。
这座充满原始生态的海滨城市,整个笼罩在白茫茫的冰雪之下。
这里是许多芭蕾舞者的梦。
更是唐芋, 二十五年来遥不可及、日思夜想的地方。
她从未来踏上过这座城市。
却深爱了它数十年。
而等到真正只身来到这里时,人生地不熟, 她几乎生出了些想立刻打道回府的退缩感。
唐芋在赛方安排好的选手酒店住下好, 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不远处的剧院厅, 城市夜色一览无余。
他乡的雪,和家乡的雪下得一样大。
这一晚, 她收到了许多人的加油短信。
文珏和阿呜母女, 住院时认识的医护们, 曾经教过的学生,甚至还有之前在青枝弄租房的房东。
唯独没有她最想和他说话的那个人。
来到异国他乡的第一晚,横竖是睡不着的, 唐芋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在落地窗边的软垫上坐下。
仔细回想, 也是, 那天她对宋渺说过的话, 换谁都会理解成委婉的拒绝。
然而她的真实心意却并非如此。
曾几何时, 他们之间云泥之别。
如今依然如此,啾恃洸 但宋渺是云,她却变成了被困在池塘中的泥莲。
且不说就算宋渺能接受她有一个精神状况极其不稳定的母亲,和一个有着不堪过往、带着骂名死在狱中的父亲,他可以说是言情书网的父母又会作何感受?
况且。
唐芋抿了口咖啡,苦涩绕着舌尖,在口中缓缓蔓延开来。
她曾经那么、那么残忍地拒绝过宋渺, 践踏过他的心意,如今却又谈何喜欢,她也很难迈过自己心上的那道坎。
宋渺在她心中,大约是和芭蕾一样的。
曾经亲手弃之不顾的东西,再要拿回来,的确需要很强大的心理建设。
但她最终也继续跳起了芭蕾,不是吗?
犹豫片刻,唐芋划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
国内的话,现在应该还没到下班的点。她点开通讯录,指尖停在宋渺两个字上。
如果。
如果她能站在瓦尔纳剧院厅的舞台上,完成一次出色的完美表演。
如果这场表演,恰好宋渺可以看见。
他们之间的差距,会不会稍微缩小那么一些?
只可惜犹豫到最后,这通电话到底没能打出去。
-
国际芭蕾舞赛当日,瓦尔纳剧院厅内人声鼎沸,台下座无虚席,皆是为了来观看今天的盛大表演。
唐芋坐在后台,等待报幕报出她的姓名。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时有些恍惚。
往昔记忆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她不再扮演黑天鹅,而是穿上了纯白的芭蕾舞服,想要站在白天鹅的角度重新演绎这支舞曲。
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唐芋站起身,深吸口气,在朱唇上又添一笔,迎着同行人惊艳的目光,骄傲自信地走上梦寐以求的舞台。
音乐响起,她选择了白天鹅初遇王子的那一段。
曾几何时,或许因为她将自己代入了黑天鹅的角色,所以最喜欢的也是悲剧收尾的那版天鹅湖。
而如今,将自己代入白天鹅公主的角色当中,唐芋才真正明白。
白天鹅柔而不弱,无论何时都保持优雅、保持善良,才像一个真正的公主模样。
而她与王子那段看起来更像是无稽之谈的一见钟情,也正是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也正是这一刻,唐芋突然明白了文珏对十七岁的她的那段评价,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芋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过,仿若化成了一片真正的白羽,纵情地在聚光灯下旋转、跳跃。
最后一个音符落幕时,唐芋保持着踮脚的姿势,她仰着脖颈,眼前只有白花花的闪光灯,耳中却听到台下,如雷贯耳的掌声。
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无论能否夺冠,这对她来说,都是一次绝对成功的完美演出。
只是可惜到底没能让她最想见的人看到这一幕。
唐芋站起身,目光扫过观众席。
一捧湖蓝的蓝色百合蓦地闯入视线,唐芋的目光停滞一瞬,宕机一般缓缓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