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芋转头望向玻璃窗外,漫天纷飞的飘雪,寂静无声地吞噬万物。
冬天真的好冷。
她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连她自己也没能察觉,抬脚走进电梯。
电梯一层层向上攀爬,“叮”的一声,唐芋抬眸,电梯门缓缓打开,站在外边的——
是宋渺。
唐芋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走出这道电梯门。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要是电梯突然失事,能垂直掉下去就好了。
掉到几层都无所谓,总之让她从宋渺跟前消失就行。
“要回家了吗?”
宋渺的询问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拉扯了回来,唐芋僵着身子点了点头:“嗯。”
憋完这个音节,两个人陷入无话可说的境地,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
趁着电梯门关闭的前一刻,唐芋从缝里挤了出来,擦着宋渺的肩,轻飘飘抛下一句:“再见。”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宋渺喊住了她:“唐芋。”
“什么?”
宋渺抿了抿唇,半晌,憋出一句:“外面雪很大,我送你吧。”
-
大雪封路,从医院到唐芋家最近的那条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导航里的机械女声没有感情地向他们通报,如果坚持要从这条路走,预计四小时后才能顺利通行。
无奈之下,征求了唐芋的意见,宋渺选择绕路,绕开城市中心最为拥堵的路段,从城市外围接近郊区的位置绕回青枝弄。
两人一路无言,天色逐渐变晚,云边沉淀着温暖的橘黄色,伴随着雪花,一路在他们的车上撒下晚阳。
为了避开所有拥堵的路段,宋渺挑选的路径绕了个比较大的弯。这块区域是远离市中心的疗养区,医院和私人疗养院居多,安静又祥和,最适合修养。
唐芋从车驶入这片区域时便开始变得有些心神不宁,期间不停向外张望,宋渺察觉到她的异样,忍不住问:“怎么了?”
这句话问出去便如同石沉大海,半晌,才听见唐芋慢吞吞地说:“我妈妈也在这边。”
宋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唐家当年出事后,听说唐夫人精神便变得有些不稳定,时而正常,时而发作,最后被送进了疗养院。
原来是真的。
“其实最开始,她还没有那么疯的。”唐芋望着糊了一层薄薄冰霜的车窗,仿佛能透过模糊的玻璃看透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
“毕竟说到底,是我爸的错。”
唐芋想起读小学的时候,她孤傲的性子从来不讨人喜欢,哪怕事到如今早已习惯处处被人孤立,但也不是最开始就如斯内心强大。
她也曾经有过哭着跑回家,扑进爸爸怀里哭哭啼啼地问“大家为什么都喜欢欺负我”的时候。
那时候唐父是怎么和她说来着?
唐芋记不清了。
但记得唐父笑呵呵地抚摸她的头发时,那双手的温度,足以将她尚且年幼的心中,方萌生不久的寒冷彻底消融。
就是这样一位慈祥又和蔼的父亲,唐芋怎么也不能将他和新闻头条上那个罪大恶极、千夫所指的人联系到一起。
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爱自己的家庭。
却似乎又不那么爱?
不若,又怎么会不珍惜自己的羽翼,在做尽错事前,好好想一想家中等待他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饭的妻女。
但事到如今,说什么似乎都已经晚了。
唐芋抱着眼眶干涩,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干涩,却平静得有些异常:“宋渺。”
“我在。”
“可以再绕一些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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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枝疗养院建立在青枝弄十公里外的地方,远离繁华街区,清净得很。
宋渺把车停在几百米外的地方,从后备箱摸出一把透明雨伞,走到副驾驶门边撑开。
唐芋仰头,雨水顺着透明的伞檐滑落,似乎渗进伞下几滴,但被宋渺的睫毛拦住打散,像晶莹剔透的几粒水钻悬挂在睫毛上。
煞是好看。
唐芋盯得出神了,一直到宋渺开口说:“车里只有这一把伞了,将就些吧。”
她才将将回过神来。
温声应下:“好。”
疗养院不大,统共只有两层,更像是栋小小的私人别墅,看样子至多也只能容纳七八人生活。
里面的护工大多认识唐芋,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打招呼。
“唐小姐来啦。”
“唐小姐有些时候没来了,最近工作忙吗?”
“嗯,最近出了些小状况,跑了一趟医院。”
“这样啊,最近天冷路滑的,路面都结冰了,唐小姐可要注意安全。”
“谢谢。”
等到了公寓门口,唐芋在前台做登记,绸缎一样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登记表,唐芋伸手把头发挽在耳后,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宋渺立在一旁,收起伞,甩了甩上面的雪,甫一低头,目光便不由落在唐芋的耳后。
做登记表的护工阿姨似乎和唐芋很熟悉,趁她低头签名的功夫,打量着宋渺,随后戏谑地凑到唐芋耳边,小声说:“唐小姐,交男朋友了啊。”
唐芋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您误会——”
“他可是一直在看着唐小姐呢,眼睛都不眨一下。”
“”
“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唐小姐呀。”
唐芋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心中有什么东西——是那点好不容易滋生,险些冻死在这严寒下的小芽,再次破土而生,徐徐生长起来。
长成一棵茁壮的小苗,然后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心脏,发出小鼓一样——
暧昧又心动的“砰砰”声。
唐芋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慌乱地将这些不明所以的想法抛之脑后,控制自己尽量不要去想,再次撞上宋渺的视线时,面色也难免不不受控制地染上些醉酒后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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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护工的带领下,一行人上了二楼,顺着走廊来到最里面向阳的一间房内。
这位工作人员是个话稠的,一路上嘴几乎片刻也没停过:“唐小姐没来的这些日子,唐夫人可是想念您得紧呢。”
“我母亲最近状态还好吗?”
“白天大部分时候都是正常的,偶尔犯迷糊的时候,就抱着张照片坐在落地窗跟前,一坐就是一整日。不过食欲和身体状况倒是一直很好的,您不用太过担心。”
“嗯,谢谢,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了你们的悉心照料。”
“哪里的话,唐小姐客气了。到了,二位赶快进去吧,唐夫人看到唐小姐交了这么端正的男朋友一定会很开心。”
唐芋:“”
宋渺略扬了下眉尾,对此不置可否。
护工走后,唐芋站在房间跟前,轻阖了下水眸,抬手推开了门。
天色渐晚,屋里没有开灯,一半隐在昏黄的光线下,另一半,则被落地窗外漫天飞扬的白雪衬得有些反光。
唐母就坐在明亮的那一半的轮椅里,坐在落地窗跟前,腿上盖着条薄薄的毯子,手里不知抱着什么,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的飞雪。
“妈妈?”
唐芋轻声唤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苦笑一声,回头看向身后的宋渺:“真不巧,看来今天正好赶上她不太清醒的时候了。”
唐芋轻手轻脚地走到轮椅边蹲下,掖了掖垂下一角的毛毯,余光瞥见唐母手中抱着的,正是唐芋十七岁生日那年拍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唐芋看起来并没有很开心,表情淡淡,仔细瞧却也能看见她嘴角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弧度。
唐芋闭了闭眼,没再任由自己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
唐母房间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檀木的方盒,铜锁中央贴着一张小小的三寸黑白照,宋渺看见了,却并没有多问,生怕勾起唐芋的伤心事,方挪开视线,便和唐芋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
“没关系。”唐芋站起身,从包里抽出张湿巾,拂去了木盒上的一捻尘埃:“我爸原本身体就不好,进监狱第三年,哮喘和心脏病便开始反反复复地发作,第四年冬天就走了。人们好像都觉得,他赎的罪还不够多,早早去世,免去余生的牢狱之苦,算是便宜他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偏偏是冬天,那么那么冷的冬天”
唐芋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毫无目标地盯着某个虚空的点发呆。
宋渺的眉心微微蹙起,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揽过唐芋,到底觉得逾矩,复又落了回去。
半晌,回过神后,唐芋从挎包里拿出宋渺送她的那只八音盒:“可以吗?”
宋渺意会,点了点头:“当然,已经送给你了,自然就是你的东西。”
“谢谢。”
说着,唐芋把那只八音盒放进了唐母怀中,拧了两下侧面上劲的螺旋钮。
瞬间,八音盒盖缓缓打开,立在中央跳芭蕾舞的小女孩儿也随着音乐踮脚转动起来。
自始至终宛如一尊雕塑一样的唐母总算有了些许反应,指尖动了动,她垂下眸,安静地盯着那只八音盒,一直到螺旋钮走到头,芭蕾舞者缓缓停下时。
唐母温声笑了,她说:“小芋。”
顷刻间,唐芋鼻尖酸涩,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模糊视线中,她看见一双手轻轻覆在她脸上。
一如幼时,每每睡前探她额头温度的温柔掌心。
“我的小芋是云川的小天鹅,是芭蕾跳得最好的小姑娘。”她絮絮叨叨说着,把唐芋从小到大参加过的比赛、拿过的奖项都细数了一遍,末了,又皱起眉向她道开歉:“对不起,妈妈不该逼你那么紧,不该逼着你去跳舞,你不要怪妈妈,多来看看妈妈好不好?”
唐芋噙着泪,轻轻抬手覆在唐母的手背上,哽咽半晌:“我从来没怪过您,我是真的真的喜欢芭蕾。”
喜欢这个词,对如今的她来说。
重如千斤。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唐家人凡事都以她为优先,从而把她惯出了一身的公主病。
而高傲如唐芋,自然选择了在她眼中最为优雅高贵、如不可攀的高岭之花的芭蕾舞。
她当真喜欢跳舞,也发自内心地愿意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在练习上。所以最初,文珏要求她在校庆上跳舞,借机打出名气时她会如此抗拒。
芭蕾在她心中,如她本身一般不可沾染凡尘气。
一直到唐家败落,她也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这凡尘当中。
整日庸庸碌碌,为俗事而忙。
唐家半生积蓄都用来还清税务和偿还债款,出事时唐芋还在读大三,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她无所适从,而后即便边打工边就读,一直到毕业,她也无法承受疗养院的高额费用。
日子始终一清二白,得过且过。
实在缺钱的她,开始将主意打到了曾经最不能肖想的芭蕾上。
有许多比赛,获奖名额都是有一定奖金的,无论金额大小,总归能缓解她的燃眉之急。
放在三年前,唐芋大概死都想不到,自己会因为太穷,选择走上了自己曾经最为不齿的道路。
大约老天都看过眼,前年初的一场意外车祸,彻底断了她这条后路。
如果不是曾经沐浴在灿烂的日光下,又怎么会无法忍受,漫漫没有尽头的长夜。
一直到与宋渺再次重逢。
这个曾经被她以最践踏人尊严的方式拒绝过的追求者。
他一如既往地看待她,尊重她、包容她。
告诉她,她这双腿,也是要站上舞台的,她和所有舞者都一样,都值得被爱护。
他明白她依然喜欢跳舞,依然喜欢芭蕾。
他知道她过得并不快乐。
身后夜幕悄然降临,冬日的夜晚更是黑的纯粹,唐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月明星稀,身后是万千星辉。
唐芋含着泪,笑得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心实意:“宋渺,我可以相信你吗?”
某一瞬间,宋渺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伴随心动的前奏,悄然而至。
人在泥中。
心却盛开泥莲。
第24章 芋圆 这是宋渺予她的神迹。
决定开始复健那天, 唐芋回家把所有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收拾好打包,准备搬到医院。
她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打这场冗长、漫无尽头的硬仗。
好在, 她并不是一个人。
等她收拾好东西走出来,挂上大门的锁, 一转身, 看见宋渺站在她家门前那棵树跟前。
这棵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顽强小树苗,好像比她走时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些, 竟然在寒冷的冬日抽出些许嫩芽。
宋渺微抬起头,出神地望着它, 末了, 弯腰从花坛里拾起根木枝。
他没说什么, 只是将那根木枝擦了擦,揣进了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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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站上舞台远比想象得要艰难许多,过完年节, 那位一直出差在外的教授总算回到了临坛市, 紧接着根据唐芋的状况进行了一次手术方案制定会议。
这位年近半百的教授直言不讳地告诉唐芋, 通过手术是无法完全康复的, 除非她拥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 术后坚持高强度复健, 忍耐疼痛, 才有机会再度起舞。
唐芋毫不犹豫地应下,无他,无法跳舞的痛苦,之于她而言远远大于身体上的疼痛。
手术前两周,唐芋几乎每天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她害怕手术失败, 更害怕长久以来的期待和盼头再度落空,如果真是如此,她大概很难再站起来——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阿呜已经出院,现在没有人整天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不觉清净,反而只觉得冷清。
这亦是独来独往惯了的唐芋,从前未曾有过的感觉。
而就在这种焦虑的状态中,手术前一周,宋渺带来了一个消息,和一盆丑丑的盆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