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芋苗——酒池兔窝
时间:2021-12-31 16:47:52

  看乐遥年纪小,没什么主意,又帮忙挂了号,把唐芋搀上了三楼骨科室门口才离开。
  唐芋连连致谢,想着等这茬折腾过去了,一定要找人制面锦旗,亲自上门送到交通局去。
  “老师。”乐遥轻拽着她的衣角,迟迟不敢松开,眼尾耷拉着:“对不起”
  “嗯?”唐芋偏头,腾出只手拢了拢小女生细软的发,声音里带着春风化雨的柔:“你不用道歉,是老师自己不小心,半大不小的人了——”
  何止呢。
  自己要背起送人回家的担子,末了家没回成,还得被迫半路陪她绕远路到医院来。
  这挑子撂的,属实不合适。
  骨科科室外排着冗长的队伍,狭窄的走廊里人头攒动,大多是发色斑白的老年人。
  三两人凑成小堆,絮絮抱怨着这场雪带来的诸多不便。
  上了年纪的人怕着风寒,沾点凉气都不行。
  但逼仄的走廊里乌泱泱挤下这么多人,空气也着实被压得闷沉。唐芋压下乐遥垫脚勾着窗柄的手腕,四下望一圈,从钱夹里翻出两张十元纸币,团进小姑娘的手心里。
  指着几步开外亮起的荧光灯牌:“陪老师折腾这么久,是不是饿了?我好像闻见红糖馒头和烤红薯的甜味了,去买些来吃吧。别跑太远。”
  顺便远离人群,也能透透气。
  乐遥犹豫着接过钱,三步一回头小跑进了大堂的超市里。
  担心把人看丢,唐芋的视线一刻也不敢挪开,又趁这段时间,从通讯录里翻出乐遥妈妈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另一端听着很是嘈杂,机器的轰鸣声冲撞着耳膜。
  唐芋提高嗓音,慢慢交代清楚事由后挂断电话,等乐遥再出现在视野里才缓了口气。
  小姑娘臂弯里抱着只塑料袋,坐在唐芋身边,安静地从里面翻出来包湿巾。
  唐芋一愣,挑眸细看了眼。
  除了湿巾以外,还有一小板长条模样的东西。似乎是创口贴。
  再有就是两瓶没听过的牌子的矿泉水,也没什么食物零嘴。
  唐芋有些意外。
  旋即想起眼下自己的模样。
  原本只是白腿袜上溅出两片突兀的泥花,现在倒好,整个风衣下摆都是脏的,鸦黑的发尖扫过冰缝里的泥,湿哒哒地粘连成一绺绺。
  掌心也擦破了一块。
  红肿又醒目。
  乐遥大约是想让她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唐芋不在乎。
  索性在这里不会遇见什么熟人,即便碰上了,她也无所忧惧。
  左右是,早都已经弃了尊严的。
  -
  号码叫到103。
  唐芋低头扫一眼手里的纸单,105。
  只差两个了,她扶着墙,慢慢站起身,尽量不牵动腰上的痛,叮嘱好乐遥后,小步往前挪了挪,站在个老大爷后边。
  走廊里闹哄哄的,人声嘈乱。
  唐芋等得无趣,微微凝眸,黑金扇面似的眼睫扇了扇,透过人群的缝隙,看清了坐在里间的男医生。
  几步之遥。
  他却像竖了道无形的屏障,将一切喧嚣都隔在了门外。
  安安静静地坐在那,时不时温声询问几句,也是极其简洁惜字的。语速不缓不疾,音色清润,听着叫人格外舒心。
  说着,他低头写了什么。
  细碎的黑发垂在额前,日薄西山一般,在眼睑下方拓下淡淡的阴影。
  握着钢笔的手指修长干净,透出冷白的颜色,尤其好看。
  写好后,他站起身,显出拔尖的身高和比例。
  也露出了相貌。
  唐芋微怔。
  总觉着,有些眼熟?
  她仔细想了想,眼前好似起了雾,拨开浓雾后,露出的——
  是立在舞台中央,众星捧月的唐芋。
  而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只是隐在万千星光中的一厘。
  捏着一支玫瑰,红得娇艳欲滴。
  神情紧张地递到她跟前。
  她好像没接。
  又好像接了、又扔了。
  记不太清了。
  只隐约记得一个模糊的名字。
  好像是叫宋渺。
  唐芋有些头痛。
  只恨早年不积德。
  她读书那会儿性子还没磨出来,冷得像块冰。
  又被父母惯出了骄纵的小公主脾气,浑身带刺,拒绝人时总学不会委婉。
  现在好了。
  现世报。
  排在前边的老大爷进去转一圈,没一会儿功夫就出来了。
  轮到唐芋。
  只听见里间传来声清落落的“105号”,犹豫片刻,她还是纠着细眉走了进去。
  拉开椅子慢慢坐下,唐芋的动作小心翼翼,一丝动静也不敢出。
  曾持傲气,无情拒绝了自己的人。
  如今以这副狼狈的姿态再次出现,代入一下,唐芋都觉得痛快。
  何况是他。
  这么想着,饶是如她,也生出些不堪言说的难堪。
  唐芋挽紧风衣领口,把沾了污泥的发尖往里藏了藏。
  企图让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好一些。
  但显然是她过于焦虑了。
  坐在办公桌里侧的男人低着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按部就班询问。
  “姓名。”
  “唐芋。”稍一停,像是怕他写错,补充道:“芋艿的芋。”
  笔尖落纸的唰唰声没有停顿。
  对方对她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大约是忘了有这么个残酷的人。
  唐芋舒了口气。
  他低头写了一盼。
  唐芋的视线也随之下移,落到那双骨节好看的手上。
  再向下一坠,掉在那幅瘦金一样的字体上。
  她头一回见着落笔这么端正的医生。
  正兀自晃神,耳畔又落下不咸不淡的一句:“怎么了?”
  唐芋微愕。
  怎么了
  听这随意平淡的口吻,不像问诊,倒像是朋友间的日常问候。
  唐芋心里犯嘀咕,开始拿不准了。
  这到底是把她认出来了,还是没有?
  没什么底气地说:“腰疼,不清楚是韧带拉伤还是伤着里子了。”
  停了停,又添了句:“现在稍微有些不太敢走路,一动疼得厉害。”
  话音落,对面那人笔尖微折。
  最后一捺撇出去了一道曲折蜿蜒的弧线,停顿处洇开一朵墨花。
  “怎么弄的?”
  “”
  两方皆是一怔。
  又听得欲盖弥彰的一句:“知道原由,我们这边才好进行下一步判断。”
  他以为问得僭越。
  而唐芋默声儿,只是觉得难开口。
  一向寡淡的神色里,漾起一抹窘迫来。她掩唇轻咳一声,方要扯出些其他理由搪塞过去,门口挤进来个瑟缩的小身板,巴巴望着唐芋。
  “老师,我妈妈来接我了。”
  唐芋目光柔柔扫过立在门口的女人,微笑示意后,冲乐遥挥了挥手:“那你跟妈妈回家吧,雪滑慢行,路上注意安全。”
  乐遥挽着手,喏喏地小幅点了点头。
  正要离开,瞧见唐芋掐在腰上的手,正转着腕骨轻揉按,借以缓和酸痛。
  小姑娘眸光一黯。
  小鹿似的乌瞳里涌上水光,低头抹了抹眼角,话里带着哭腔:“都怪我讲的笑话太好笑了,老师才会把腰笑闪了。”
  吸了吸鼻子:“还摔了个大屁股墩。”
  唐芋:“”
  “”
  唐芋面上没显露什么山水,不见分毫仓惶。
  只有她自己知道,无波无澜的皮子内里,灼烧出了怎样的燎原。
  办公室里静得仿佛能听见簌簌的雪落声。
  唐芋却总觉得是,山雨欲来前的片刻安宁。
  半晌。
  宋渺抬头,挑眼打量她。
  明明没什么笑意。
  两点漆黑的眸,却温和得像春日粼粼的湖。
  风拂过,泛起涟漪。
  “我记得你以前不爱笑。”
 
 
第3章 芋圆   医者父母心。
  几秒钟的时间里,唐芋同那泊温柔的湖两相对望。
  她未曾这般仔细地注意过宋渺,从前的绝大多数时候,也都只是匆匆一瞥,连对方是个什么表情都没看清楚过。
  自尊心久违地自落灰的角落被勾了出来,唐芋企图一眼望过湖底。
  看看那平静的水面下、澄澈的湖水中央。
  是否已经,暗自搅起了一团混浊的泥沙。
  ——嘲弄、哂笑、讥讽、洋洋得意。
  什么都没有。
  只是温和地望着她,询问她。
  和对待他的其他病人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多了一层故人的薄薄关系而已。
  那点戒备森严的自尊悄悄藏回了尘埃里。
  松口气的同时,唐芋又觉得赧然。
  宋渺不是那样的人。
  她应当知道的。
  唐芋低眸,眼睫轻颤了下。
  什么时候,她的双眼蒙上尘,也开始学会用最肮脏的心思去揣度旁人了。
  像是读懂她的难堪,宋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低下头,在那朵洇开的墨花上轻轻勾了两笔,戳出几点零星的墨痕。
  唐芋歉然地冲他略一点头:“稍等。”
  站起身,牵过乐遥的手缓慢地挪了两步,停在乐遥妈妈跟前。
  乐遥的父母都是普通务工人员,进城五年,好不容易捱到看得些曙光时,乐遥父亲所在的建筑工地出了事故,钢筋架倒塌,正下方的几个电焊工当场便没了生命体征。
  乐遥的父亲不幸也是其中之一。
  唐芋静静凝视眼前的人。
  落时很多年的运动鞋款式,羽绒服上沾满棉絮,沉沉的红色显得人气色格外不佳。靠近手肘的位置不知被什么利器划开了道口子。
  每每随着她的动作,空气向外挤压,总能喷出一两片飞羽。
  轻轻柔柔的划过空气,落在唐芋掌心。
  这个并不算时髦的苍白女人。
  勇敢地撑起坍了一半的家、和乐遥小小梦想的女人。
  唐芋握了握手,悄悄拢起那片不知是鹅绒还是鸭绒的白羽。
  -
  认真地同乐遥母亲解释、道过歉后,唐芋捏了捏小姑娘头顶柔软的发包。
  弯着唇角:“快跟妈妈回家吧,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们的腿可是要站上舞台的,都宝贝着些。”
  一直到母女两个的身影依偎着拐出视线里,唐芋都处于恍然当中。
  “哎——我说小姑娘,还看不看医生了?没病赶紧走啊,占着资源不使算怎么回事?”
  “就是,现在的小丫头,看见人大夫年轻又模样俊就走不动道了,跟我家孙女一个毛病。”
  “你俩赶紧的加个微信下班回去聊,别浪费大伙时间了。”
  门口排着长队的大爷大妈们看不下去了,挥着病历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更甚者嚷嚷到一半变质成了起哄。
  “”
  唐芋哑然。
  回头看一眼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边,对眼前这一出视若无睹,该干什么干什么的“年轻俊医生”。
  沉默几秒钟,薄脸皮烫得跟发烧似的:“实在是不好意思,耽误大伙看病了”
  说完,低着头就要往外挤。
  “唐芋。”
  宋渺忽然开口唤她,声音不大,清清落落的。
  冷不丁被人叫了名字,唐芋还没晃回神来,余光里递过来张单子。
  纯黑瘦金字,握在白净的指间。
  黑白分明。
  “去旁边拍个CT吧。”
  唐芋微愣:“应该就是肌肉拉伤,我觉得不至于吧”
  宋渺没应声,视线往下一压,落在她溅了泥花的白腿袜上。
  唐芋下意识向后退半步,撤出他的目光所能及的范围外。
  拽了拽风衣下摆,想要遮住狼狈似的。
  但宋渺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于此。
  不等唐芋晃回神来,他蓦地单膝曲下去,手指轻轻在唐芋踩着高跟鞋的脚背上摁了下。
  不知是否长期握着钢笔冷壳的原因,宋渺的指尖缠着些凉意,隔着加厚的打底袜,唐芋也被凉得本能一挣。
  挣完,像痛觉神经慢半拍一样。
  后知后觉地倒吸口冷气。
  宋渺指尖拂空,微微勾了勾,手腕一收,搭回在了膝盖上。
  然后仰起头,平静地凝视唐芋。
  “”
  -
  半小时后。
  拿到CT片后早过了医院的下班时间,科室门口那条冗长的老年人大队也散去了。
  走廊里陷入沉寂,安静到好似能听见尽头洗手间里滴滴答答的水声。
  颇有些恐怖电影前调的氛围感。
  依照套路,接下来应当要出现个苍白可怖、面目狰狞的鬼怪来。
  一点点靠近她、一寸寸蚕食她——
  顶灯闪了两下,把唐芋逐渐离谱的思绪晃了回来。
  办公室大门敞着条缝隙,微微洒出一地光来。
  唐芋站在楼梯口,想了想,还是走过去,试探着轻叩了下门。
  “请进。”
  几乎是同时,门后落下句清淡的嗓音。
  唐芋微愕,推开门,冷白的光线迎面铺了满身。宋渺依旧坐在那个位置,像是正低头写着什么。仔细看,落笔的痕迹却又毫无章法可言。
  凌乱又散漫。
  “宋医生。”
  “”
  宋渺抬眼望她,盖上钢笔,顺手把那一本没有头绪的乱线反扣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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