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芋苗——酒池兔窝
时间:2021-12-31 16:47:52

  唐芋自觉递上CT片,宋渺只略略扫了两眼,眉心微不可察地纠起了一个小褶。
  “腰没什么大问题,确实是肌肉拉伤。注意休息,有条件的话冷敷一下。”
  唐芋舒口气,连连应下:“好的,谢谢宋医生,没其他问题的话我就先”
  “但是——”
  一个急转折。
  宋渺把CT片投在PACS上,握着钢笔尖端点在右下角那张的位置。
  “这里。右脚脚背肿胀,你是不是摔了一跤?”
  “是。”唐芋僵了一瞬,“但那个着地点,按理说没有崴脚”
  她说的委婉,宋渺却也反应过来了。
  摔个屁股墩,拉伤腰还情有可原。
  崴着脚是不是有点离谱?
  “”
  宋渺没应声,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了声,战术性喝了口水:“看肿胀的程度,和——”
  他的目光一低,落在唐芋外套衣摆晕开的几片泥渍上。
  一片微微湿润,另一片却已经干涩,显然不是同一个时间段溅上的。
  犹豫几秒钟,想起唐芋不久前的连锁反应,到底没说出口。
  掠过这个并列因素,继续道:“你白天是不是还摔过一次?”
  “”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个成年人,一天之内平地摔了两跤
  唐芋捂了下眼。
  奇、耻、大、辱。
  若不是宋渺和她算半个同窗,知道她是学芭蕾舞的。
  随便换个旁人,四肢不协调成这样,指定都会怀疑她小脑有什么问题。
  看她的反应,宋渺心里大概有底了。
  无言半晌,从口中泄出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这么冷的雪天,就别穿高跟鞋了,也不保暖。”
  唐芋自小到大最怕的事就是看医生,她不喜欢医院里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不喜欢单调苍白的墙壁颜色,不喜欢芸芸众人交缠的哭或笑——有新生命降临,有心爱的人垂垂离去。
  最重要的是,她讨厌蘸了酒精的棉花团子,蹭过肌肤时冰冷的触感。
  言而总之,最怕打针。
  这导致唐芋对一切穿着白大褂的人都会有种本能的畏惧和遵从,听见这番话,也没多想,只当是医嘱,连声应好。
  “好的,我记着了。”顿了顿,语气严肃地接了句:“谢谢宋医生。”
  “不客气。”
  话到这里,两人间的气氛淡了下来。
  冷场了。
  宋渺抬起小臂,曲起食指,关节抵在太阳穴上轻压了下。
  稍作清醒后。
  手腕转了转,钢笔尖端顺着骨骼向下一滑,落在足舟骨上。另一只手点了点屏幕,稍调高了些光度。
  前后两块骨,呈现出一种十分不自然的连接方式。骨缝向下凹陷,像是即将塌方前,用一座绷直的桥,架起了两块碎裂的骨。
  那桥梁是——
  一根细窄的钢钉。
  而桥梁的一端,隐隐有断裂的趋势。
  “”
  宋渺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拿在手里时光线过暗,他只模糊看出舟骨的异状,却也未曾料到摊开在眼前的,会是这副画面。
  他僵硬地收回手,目光落在唐芋身上。
  她望着屏幕,神色中透出些许担忧、些许焦虑。
  独独没有痛色。
  像是早就习以为常。
  等唐芋的视线再横过来时,那点不易察觉的怜惜霎时退潮般抹开,湖面复又趋于平静。
  察觉不出一丝端倪。
  “什么时候?”
  唐芋轻轻“啊”了声,才慢慢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垂着眼,轻抿了下唇:“大三那会儿,挺久之前了。”
  “宋医生。”她轻柔柔地唤了声,谨慎地问:“我这个情况很严重吗?应该不用住院吧?”
  “用。”
  “”唐芋沉默半晌,憋出一句:“能不住吗?”
  宋渺收起钢笔,语气稍有些冷淡:“支架不稳,新伤勾旧伤,你认为呢?”
  唐芋一怔。
  宋渺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眼下听着她隐约露出些抗拒治疗的苗头了,态度立马端正起来。
  唐芋肃然起敬。
  果然是医者父母心啊。
  起敬归起敬,想着打的那几份零工,唐芋眉心蹙着,为难道:“那我先办理手续,之后过几天再住行吗?”
  “”
  空气凝了一晌。
  “唐芋。”宋渺抬眼望向她,那泊温柔的湖深得像望不见底,勾着她坠进其中。
  “你这双腿,也是要站上舞台的。”
 
 
第4章 芋圆   相信医学。
  良久无言,唐芋败下阵来。
  竟然拿她嘱咐学生的话来堵她
  “好的。”她缓慢地眨了下眼,一副认命的口吻:“听宋医生的。”
  宋渺点头,关掉灯光,从抽屉里摸出只牛皮纸封,把CT片摞成薄薄一沓塞了进去。
  边道:“最好今晚就入住,让家里人帮忙把要用的东西送过来。”
  “”
  办公室里突然静了下来。
  宋渺指尖缠着线,一圈圈绕在封口的白钮扣上,牛皮纸封簌簌摩擦桌面的声响被无限放大,他的动作稍放慢了些,支了支眼皮,问:“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唐芋默声儿几秒钟,再开口,嗓音有些干涩:“我是自己住的,也没有室友。所以能不能”
  宋渺了然,站起身:“可以。”
  与此同时,唐芋的话音落下:“——明天再来住?”
  “”
  迎着对方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情绪的目光,唐芋的声音逐渐微弱:“我今晚得回去收拾”
  宋渺端起水杯抿了口,正置于空调风口斜下方的磨砂玻璃杯被烘得热呼呼,贴合着掌心,像个暖手袋。
  温水润嗓,把他哑然失笑的情绪也压了下去。
  “好。”宋渺摁下小台灯的开关。
  办公室里仅剩的一灯如豆也被碾灭在了昏暗当中。
  “我送你下楼。”
  “不用那么麻烦——”
  宋渺面容平淡地把她的话堵上:“顺便吃晚饭。”
  “好的谢谢宋医生。”
  唐芋的右脚已经肿得不太能走路,动辄便疼得厉害,只能用手掌撑着医院的绿漆墙缓缓挪着步子。
  久违地遇见昔日同窗,自尊心作祟得厉害。原本也已经足够狼狈了,她不想再有开口求于人,低声下气的姿态。
  尽管以宋渺的好脾气来看。
  大概会对病人有求必应。
  身后响起皮鞋跟敲在瓷砖上的响动。
  唐芋没有回头,倔强地蜗速挪动着。
  宋渺也不说话,一声不响地跟在后边。
  从办公室到电梯间,几十米的距离,五分钟后才堪堪挪摊过去。
  电梯门打开,从里面走出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小护士,拎着饭,有说有笑地朝外走。
  瞧见宋渺,其中一个低低挽着发包的立时收了笑,绷着脸,鸦雀无声地藏在了小姐妹身后头。
  “宋医生下班啦?真好,我们还得值夜班。”
  “宋医生吃饭了吗?食堂今天的辣子鸡丁超级香,闻着味都流口水,强烈推荐你去试试。”
  小护士们嬉笑着同他叙闲话,宋渺一一微笑示意。
  “辛苦。”
  “谢谢,今天不在食堂吃,下次有机会试试看。”
  轮到挽着发的小姑娘时,同行的小姐妹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把她往前挤了挤。
  耳垂一抹酡红,憋了半天:“宋、宋医生。”
  宋渺微微颔首,视线只稍作停留,便又转回了墙边那人身上。
  几个小护士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瞧见唐芋跟只壁虎一样,左半边身子整个黏在绿漆皮上,缓步朝前艰难蹭着。
  “宋医生。”小姑娘往宋渺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眼神却是黏在唐芋身上的:“复健?”
  唐芋:“”
  宋渺低了低眼,唇角勾起个不甚明显的弧度。
  语气平淡:“嗯,病人不太配合。”
  “”
  唐芋看着食指指尖抵着的那块漏了个小洞的墙皮。
  只恨不能一头钻进去。
  “咱们医院这么大,一圈转下来岂不是要加班了”
  小姑娘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两句,撂下句“等我一下”,去而折返,再回来时,手里推着台漆黑的轮椅。
  “宋医生。”小姑娘模样兴冲冲的:“用这个。”
  “”
  -
  天边落下最后一抹橘黄的余晖。
  日晕的外环覆着抔白雪,跟山尖顶着点白的富士山似的。
  唐芋坐在轮椅里,捂着眼。
  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事态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的。
  她不就是崴脚吗,怎么搞的像截了肢
  宋渺在青枝弄外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块能停车的地方,锁好车门后,淌着雪一路走到近旁。
  唐芋望一眼他肩头的雪,把手里的红伞稍撑高了些。
  “你住这里吗?”
  宋渺也配合地低了低头,钻进了那方透红的阴翳下,温声道:“谢谢。”
  说前半句话时,他的目光对准的是青枝弄堂口,隔着条街的楼区。
  唐芋掩唇轻咳了声,腾出只闲着的手,手腕一转,指了指身后。
  “宋医生,走反了。”
  “”
  宋渺微愕,转了个弯,绕进了狭窄的巷道里。
  青石砖上浸着一层薄薄的雪,底下覆着潮湿的绿苔,脚踩上去软绵绵的。
  积年累月的风霜雪雨在石墙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宋渺推着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偶尔有一两户的瓦檐探到了房门外,边缘处堆着积雪。
  沉沉的,像是随时都要不堪负荷地坠下来。
  即便是不怎么宜于出行的大雪天,弄堂里的喧嚷也不因此减少分毫。
  以弄堂口标注了街道号的招牌为界限,外面的世界覆在矮矮白雪之下——
  万籁俱寂。
  越过巷口的一瞬间,却俨然像是掀开了隐形斗篷,踏进了一个热闹的魔法世界。
  有屋瓦阻着,雪渗不进来多少。
  细细碎碎的,也叫从这头跑到那头,追逐打闹的小朋友们几脚下去,激起了碎盐巴似的一把。
  弄堂里空间不大,没有摆在外面的摊子,大多是小门户的铺子。有的甚至只够从窗户里支出块架子来,摆个零钱罐,卖些泡泡水、弹珠之类的小把的零碎东西。
  岔路很多,唐芋却始终没有开口喊停,宋渺便也推着轮椅径直朝前走。
  越走越深,周围开始陆续有邻居熟稔地和她打招呼。
  “小芋跳舞回来啦——哎呀,你这腿怎么了?”
  “没事林姐,就是早上出门没注意看,摔了一跤。”
  “那咋还坐上轮椅了呢,怪吓人的”
  系着围裙的女人边炸着糖糕,视线往上一提,落在后边的人身上。
  “这小伙子挺俊,怎么之前从来没见,小芋,是你什么人啊?”
  说这话时还冲着唐芋挤眉弄眼,仿佛宋渺和她们不站在一条砖线上,看不见似的。
  “是我——”唐芋话音一停,刚在“朋友”和“同学”两个词之前纠结地选择了后者,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身后。
  宋渺神色淡然地落下句:“护工。”
  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
  “”
  “现在医院的护工模样都这么标志”女人将信将疑地感叹一句,顺手从油锅旁扯下只塑料袋,用跟高跷似的长筷子夹了几只糖糕,在滤网上过了过油,装进袋子,趁他们路过时顺势挂在轮椅的把手上。
  “林姐”
  “别跟姐客气,你辅导我们家那臭小子那么多回了,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也就炸几个糖糕麻团的,想吃随便拿。”
  糖糕冒着热气,隔着雾气腾腾的塑料袋,蒸出丝丝缕缕的甜味。
  唐芋提了提唇角:“谢谢。”
  等到再走远些。
  一直默着声的宋渺冷不丁问了句:“你怎么会想住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又问得没头没尾。唐芋却几乎是瞬间明白了。
  她读书那会儿性子孤傲得很,又喜静,连人最少的四人间都不愿意住,家里离着学校十几公里,偏偏要走读,每天就等着司机接送。
  娇生惯养的,因此也得了个“豌豆公主”的戏称。
  但唐芋不喜欢这个称呼。
  公主她认下了,可怎么说也得是个天鹅公主才好。
  矜贵、骄傲,是真真正正的小公主——而不是那些徒有公主病却没有公主命,也一无所长的花瓶精。
  每天下课后,其他小女生三两聚在一块讨论哪个班的哪个男生好看,哪家甜品店的泡芙奶油挤得满,哪里又新开了家饰品店的时间,都被唐芋耗在了在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间往返的路上。
  再加之她拒人千里的冷淡脾性,几乎算是与同龄女孩儿完全脱节。
  好在唐芋也不在意这些。
  清净些甚好,能不用和人浪费口舌交流更好。
  唐芋没有朋友,清清落落一个人读了三年高中。但从未有人在她身上瞥见过孤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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