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日轮彻底沦陷至地平线以下时,她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终于从茂密的树林中缓缓而至。
没有光线的照耀,周辞清挺拔的身影如崇山与树影深沉,白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一截青筋突显的小臂正拎着一个小皮箱,从容而坚定向她走来。
顷刻,阮语觉得这破烂木屋就变成恶龙囚禁公主用的城堡了。
最后一名上菜的人离开,脚步声边走共振一步步逼近阮语,而旁边的男人斟酒的手却一直未停。
“老大,人带到了。”
“请他进来。”
阮语忍不住深呼吸一口,见人墙间一个卓尔的身影与一个个肩膀擦身而过,最后走出所有遮挡,站在了长桌的另一端。
“周……”
她下意识要喊他的名字,可一对上周辞清的眼睛,委屈便从心里、脑里泄出,喉咙一下就堵住了。
周辞清第一眼的落点就是阮语,看到她还算安然无恙,脸上的僵硬才褪去几分,放下手上的皮箱席地而坐。
“钱我带来了,人可以给我了吧?”
男人终于愿意放下他的酒杯,也不急着让手下去查看清点,反而好奇地问:“周先生是怎么一句话就猜出我的身份的?”
他看向蠢蠢欲动的阮语,“你的未婚妻可是踏进这里才发现的。”
他在电话里问周辞清生日礼物如何的时候,一早就做好被暴怒威胁的心理准备。
但周辞清没有,平静得有些过分,只反问他:“亏一批枪就能让你做出绑架这么疯狂的事?看来要重新考虑跟你合作的事了。”
而后他轻蔑一笑:“毕竟我从不跟低层次的人打交道。”
被这样无情地驳斥,男人顿时被怒火遮住了眼睛,而后很快又熄火:“等看见你未婚妻之后再做决定吧。”
未婚妻现在见到了,周辞清正襟危坐,手不碰桌面腰背依旧笔挺:“我与吴家人交好,在菲律宾没人敢和我对着干。只有你,没有背景,只靠着一股蛮力到处乱撞,不知死活的人。”
虽然没有主场优势,但周辞清气势依旧能把在场所有人的戾气盖过去,一双凤眸冷冽阴鸷:“未请教。”
“Healy。”男人自豪举杯,“土生土长的棉兰老岛孤儿。”
周辞清笑出声:“难怪。”
这座岛屿经历了近七十年大大小小的战乱,最近还成为恐怖分子的老巢,没有Healy身上这股野蛮劲,也不可能在这种动荡的地方闯出个名头来。
他把装满美元的皮箱解锁打开,里面绿油油整齐沓成一片,看得Healy眼睛倏地闪过一束精光。
“据我所知,你给披拉的单价是一百五十美元,一共一百零三把M1911。”
周辞清把皮箱推前,“我这里总共五万美元,多出来的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Healy穷苦出身,自懂事以来天天听着枪炮的声音长大,在棉兰时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新衣服。
他爱钱,非常爱钱,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付出一切。
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
为了钱死也不怕,那他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所以他靠着这股不怕死的蛮劲闯出了一片新天地,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军火贩子,再也不需要饿肚子,再也不需要衣不蔽体到处跑。
好不容易把视线从美钞上挪走,Healy挤眉看向皮箱旁边的周辞清:“周先生不是看不起我们这种低级人吗?现在跟我说诚意合作会不会太虚伪了?”
“你不信的话,大可以派人去吴家问问是不是有人在找你。”
为了降低他对自己的防备,周辞清拿起啤酒倒进酒杯,“而且我未婚妻就在你手上,你觉得我还有条件跟你讨价还价吗?”
Healy这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再次皮笑肉不笑,定定地看着阮语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周先生也不外如是。”
不得不说,阮语的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他喜欢皮肤白的,有丰满的胸部,纤细的腰,腿要笔直修长,最好要有一把娇软的声线——他年少时期听得太多粗暴的爆炸声响。
“你再多看她一秒,我不介意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Healy闻声回神,看向对面的周辞清。
虽然还是那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但Healy相信,周辞清是真的动怒了。
他正要打趣威胁,周辞清再次开口:“别以为我做不出来,就你那几个狙击手我还不放在眼里,单凭走位我就能让你这里所有人葬身枪口。”
周老爷子对他要求非常严格,无数次在生与死之间穿梭的他早就练就一身本领和高于常人的感应。
借枪杀人这件事他试过太多了。
Healy自认做不到,但也不敢不相信周辞清做到。
他脸色一变,但很快又变回那只笑面虎:“周先生既然这么爱惜你的未婚妻,怎么我对她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还愿意跟我合作?”
阮语看向周辞清,后者也在看她,不带感情色彩的。
“生意和感情我一直分得分清楚。在我心里,钱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对你发脾气,只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
说完,他对呆滞的阮语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阮语还在把玩手上的鸡蛋花,撕下四块花瓣,然后再一一抽丝,听见周辞清的发问也不过抬眸扫了一眼,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让周辞清不禁认为,那些撕碎的花瓣就是他的身体。
“周先生为什么选择我?”人贵在有自知之明,Healy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选择,甚至跟好字攀不上边,“周家的合作伙伴和客人都是金字塔顶端的人,我一个蛮子怎么可能进入你的眼。”
“因为你不是这两种身份。”
已经开始畅想康庄未来的Healy大怒:“你耍我?!”
“冷静点。”放在一碟烤猪颈肉上的鸡蛋花被震落在桌,周辞清捡起来学阮语撕下花瓣,“我要的货你给不了我,我的货你也吞不下。我是来求再深一个层次的合作。”
黄白相间的花瓣被他揉烂在指尖,周辞清干脆扬在半空中,在絮絮间挥动鱼竿:“我要你做我的代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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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语:什么我没钱重要】
【咱就是冲!!】
-完——
38.细嗅蔷薇
这就是过去的他,茹毛饮血,无惧生死,恣意得不知天高地厚。
不止是Healy,连阮语也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向一脸淡然的周辞清。
“很惊讶?”被两双眼睛盯住的周辞清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怎么可能不惊讶。
周家垄断东南亚所有军火生意近半个世纪,不管谁进来都无法分一杯羹,现在周辞清主动提出要他做代理人,怎么看都像一个陷阱。
他可不信周辞清有这么大方,在他绑架了阮语之后还能递来一根橄榄枝。
Healy冷笑:“我只见过天上掉炮弹,没见过掉馅饼的。”
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很多都来自炸弹碎片。
周辞清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铿锵放下酒瓶:“看来你以为做代理人是件好事。”
“做我的供货商我会把你供着,做我的客人我会看心情哄你。但做代理人,只有被我压一头的结局。”
周辞清变得非常耐心,“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年柬埔寨远离战乱不再需要武器,便把我们周家看成肉中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现在我也不过是想做他们以前做过的事,扶持一个傀儡替我们周家办事,把战火引出我们家族而已。”
见Healy脸上出现动摇之色,周辞清又继续游说:“我被家主这个头衔束缚着只能讲道理,所以需要一个野蛮人去帮我杀出一条血路,你确定这是天降馅饼?”
血路虽然难走,但对从小啖肉饮血为生的Healy来说,是一条锦绣的大道。
骨子里的嗜血嗜财因子疯狂翻腾,Healy却还要按捺住发光的双眼,只不过这些拙劣的演技怎么逃得过周辞清的法眼。
Healy自知被看穿,但也不敢真的痛快拍板,端着架子又露出他专属的奸诈狰狞的笑容:“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也得跟兄弟们考虑几天吧?”
周辞清对他的犹豫并无不快,看了一眼开始撕芭蕉叶的阮语:“当然。为表诚意,在你们没有得出结论之前,我会住在这里叨扰一轮。”
自愿被软禁。
Healy笑容顿时滞在脸上。
太反常了。
他以为周辞清会勃然大怒,然后动用家族所有人脉资源把他围堵得死死的,所以他才派手下一路监视周辞清,让他无法和手下联系。
而绑架阮语的理由也很简单,披拉没收到货,他的尾款就此打水漂。
他不服,想找披拉晦气,而披拉也十分气恼,两人一盘算,矛头直指周辞清。
披拉跟他说:“你去把阮语绑了威胁周辞清,替我出了这一口气。到时候我不仅把尾款给你,赎金也给你。”
一听到能有这么多钱,贪财的Healy借着酒气把初生牛犊的不怕死气势全部爆发出来,一拍桌子就应下了。
但酒醒过后,他有点后悔,不过看在钱财份上,他还是把计划进行下去了。
大不了一死了之,反正他这二十多年里一直在鬼门关爬来爬去,他一点也不怕死,怕的是身无分文。
防备的计划他想了一个通宵,周辞清来的这一路也的确没有跟任何人联系过,他以为能拿到赎金就是最好的结局,没想到现在还多了一张长期饭票。
做童子军的时候他听战友说过,军火大亨周辞清一单生意的利润足以把他们这支雇佣兵卖卖一百次,要是能从中分一杯羹,下半辈子把腿打断了也不用愁。
现在棍子就在面前了。
天人交战,从不信天服命的Healy自然能压过理性我行我素。
他又露出那个诡异的狞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留你们在这里做客了……”
Healy说他是个有来有往的人,既然周辞清尊重他,那么他也要给出足够的尊敬还予周辞清,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房子让了出去。
虽然是营地里最大最好的房子,但Healy明显是个注重面子不注重生活感受的人。
他说吊脚楼是他用来会客的地方,旁边那座一层土瓦房才是他住的地方。
阮语推门进去,几个平方的视野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破烂的木柜,上面还带着些干掉的水渍——这已经是清洁过后的模样了。
难以想象未整理之前是怎样的光景。
听见滚轮拖动的声音,阮仪回过头,只见周辞清拖着两大个行李箱从夜色中走进因电压不稳定而闪烁的灯光,仿佛这里不是荒山野岭,而是他周少爷常去的度假村。
奔波了一整天,阮语早就累了,一屁股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揶揄正不知道该把行李箱放哪的周辞清:“周少真是闲情逸致,被绑架还能提两个行李箱过来度假。”
终于找到了块还算干净的地儿,周辞清把行李箱放倒,回头看见阮语双手抱胸,高贵冷艳得想奢品橱窗里的模特,连眼尾都带着对他的不屑。
“看来我们宝贝是真的生气了。”
他放下手上的东西站起来,两步走到阮语面前,分毫不给她躲开的机会,按住她的手背也一起坐在了床板上。
或许是为了给他过生日,阮语穿了件花花绿绿的衬衫,只扣了三四颗纽扣,长长的衣摆被交叉打了个结,露出一点点白皙的粉。
阮语抽回被按住手,扭过身子:“我哪里够周老板的生意重要,怎么敢随随便便跟您生气呢。”
她阴阳怪气的回答彻底取悦了周辞清,他再次抓住阮语想要逃离的手,然后迅速拉高她的衣袖,从来白璧无瑕的手臂上多了几块突兀的红印,有些地方已经泛起了青紫。
一块伤痕就像一个拳头,用尽全力砸在周辞清的胸口上。
他伸手去摸,掌中的小臂立刻要缩。
“疼么?”他五指攥紧阮语的手腕,俯首用嘴唇印在她的伤口。
猛虎在细嗅蔷薇。
舌尖舔过刺痛的伤口,仿佛真的有疗愈的功效,痛楚在周辞清的安抚下一点点软化。
这些都是Healy把她拖拽下楼梯时留下的淤青,但因为一直处于神经高紧绷的状态,她竟然也一直没觉得痛。
直到被他温柔地舔舐。
“当然疼。”她一身傲骨也跟着疼痛软化,没被抓住的右手也伸直到周辞清面前,“这只手也是,你下次记得全屋铺地毯。”
阮语习惯用右手,自然右手伤得更重。
淤血已经变深,横亘在伶仃的骨皮之上,伸直还有干涸的结痂涂画在这片血海中。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虫鸣,阮语敏感地感受到周辞清身上有冷意散发,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指也有收紧的迹象。
“哥哥,你真的要和Healy合作吗?”
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搞了一身伤,竟然还换来他一次飞黄腾达,想想就觉得憋屈。
只不过她还没自信到觉得自己能影响周辞清的生意。
果然,周辞清没有回答,只是把她两只衣袖捋下来,随之岔开话题:“伤口要清理一下,不然会感染发炎。”
说着,他起身招呼阮语跟上自己:“我去问问洗澡的地方在哪里。”
她的伤口似乎又开始痛了。
不像城市有灯光照明,太阳一下山,山里便像被盖上了一块梵塔黑布,唯有宇宙的星光能够抵达。
头顶有白光闪了闪,吓得对岸草丛间隙中漂浮的萤火虫逃进了更深的幽林中,留下一闪而过得尾光在空中搁浅。
阮语回头,周辞清收回高举的手,摇晃的灯泡在他脸上落下光与影,因紧绷而硬朗的线条得深邃忽明忽暗。
安装好灯泡后,周辞清从小马扎上下地,鞋底摩擦浅滩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风吹虫鸣之间找回人世间。
“过来,给你烧水洗洗身子。”